這是一本關于足球的書,但又超越了足球。
更多地,它是關于成長、語言、愛情和世界觀。它并不按照時間順序,講述一個熱愛足球的男孩,成長在貧窮的小縣城、成年后成為駐外記者,在歐洲對中國大陸報道世界足球的經歷。
本書借由足球的窗口,對世界各地個體生命狀態(tài)的觀察與思考。在“規(guī)定動作”之外,提出一種與“心靈廣播操”相左的,即興自發(fā)的、“在靈魂里踢的”足球觀,并由此出發(fā),追根溯源,將現代社會加諸于足球之上的種種功利與實用剝離開來,把足球還原到最本質的層面——對生命的愛與贊美的自由表達。
一個足球記者的《在路上》關于足球、成長、語言、愛情與巴西
給你一個不同的角度看待巴西世界杯與現代足球
王勤伯
1979年生于四川省敘永縣。2001年畢業(yè)于北京外國語大學法語系。通曉7門歐洲語言。2003年擔任《體壇周報》駐意大利記者至今。
第一章 001
第二章 027
第三章 061
第四章 095
第五章 123
第六章 153
“悲情阿根廷”延伸閱讀·1953年秋天 183
第七章 191
第八章 221
在35歲的年齡,當我回溯短暫的生命中經歷過的足球激情,想起的第一個詞是:雞蛋。
我的足球世界和雞蛋密不可分,我花在雞蛋上的心思超過了足球鞋。直到大學畢業(yè)后2年,我才和10多年來一雙接一雙的膠釘球鞋徹底作別,有了第一雙真皮足球鞋。而雞蛋,卻早于第一雙膠釘球鞋進入我的足球世界。
80年代末,在我家鄉(xiāng)小縣城里,黑白相間的足球只能在黑白電視里看到。一些假期回鄉(xiāng)的大學生,在學校操場上踢著一個外表模糊不清的皮球,皮球的表面和泥土一個顏色,當他們跳起爭頂頭球,就像爭奪來自大地母親的飛吻,最后自己半推半就地吻到一起。
我和父母住在土墻瓦頂聯排平房的教師宿舍。我把家里的籃球充滿氣,學著嘗試大學生們的各種動作。那是一個膠質籃球,外皮上密布防手滑的凸點,當我第一次將它高高拋起,閉著眼用前額頂了一下,在生命中第一次體會到了激情到來時的眩暈,也在額頭上留下無數小紅點印。
母親給我兩塊錢,讓我去買菜,說是培養(yǎng)小孩的自主能力。我提著菜走進書店,用剩下的錢買了一本期待已久的書:《世界球星的故事》。
我已在書架前讀過它很多次,熟知里面的每一個故事:貝利,加林查,馬拉多納,普拉蒂尼,迪諾·佐夫。但我仍想擁有它,因為我還要讀很多次。
我把書放在菜籃子里提回家,母親不知道應該夸獎還是責備兒子超越期待的自主能力,她拿起書,在角落里找到定價,欲言又止。
書中那些球星的童年,和我正在經歷的童年找不到任何近似之處,例如貝利的父親要他注意練習左腳控球,不要養(yǎng)成一只腳踢球的壞習慣——這像是天籟之音。我無法期待父親對我的足球技藝進行指點,他每次提到足球都充滿對野蠻的忌憚,他的忌憚也和“蛋”密切相關。70年代,父親在四川師大上學,第一次跑去踢足球,目睹了某“山東大漢”踢中一個四川同學的“蛋囊”,后者倒地不起口吐白沫,父親從此對這項“野蠻的運動”失去興趣——每當父親對幼小的我敘述此事,他那后怕的神情,就像時隔多年又切身感受到遇襲男生下體傳來的蛋疼。我認為是父親不懂足球,如果不信他可以看電視,不是每場比賽都會有人蛋囊遭襲。長大以后,我倒是對父親多了幾分同情和理解,幸虧他在那個動蕩的年代怕痛保全自己的蛋,才有了后來的我。
其他球星的童年:加林查先天殘疾,一條腿比另一條腿短6厘米;馬拉多納剛學會走路,父親就給了他一個皮球;普拉蒂尼幼時對著自家車庫大門踢球……所有這些都沒有任何可能復制進我的童年,只有迪諾·佐夫例外,他奶奶為了孫子踢球,每天省吃儉用給他一個雞蛋。
母親利用出差的機會,從外面的城市給我?guī)淼谝浑p膠釘足球鞋,我不能要了鞋還要雞蛋,而奶奶已過世好幾年。就此,我的世界球星之夢在每天一個不存在的雞蛋里誕生又破滅。
足球滾動著我的成長。每天一個不存在的雞蛋,成了我的口頭禪。
中學時,我最喜歡在晴朗的日子和伙伴們踢球到天黑,直到一個聲音冒出來,“雞蛋開花,各人回家,雞蛋打爛,各自解散!
另一個抗議的聲音立即回答,“雞蛋還有點兒,大家再耍會兒……”
10多年后,我成了足球記者,常駐歐洲,為中國報紙撰寫國際足球報道。最引發(fā)我興趣的話題,仍是足球和雞蛋的關系。
意大利職業(yè)足球對待球員食譜近乎苛刻,雞蛋不易消化,被視為禁忌食品。意大利球隊的早餐沒有雞蛋炒飯也沒有英式煎蛋,午餐的面食里,球員只能吃白面而不是雞蛋面。
1994年,意大利著名教練特拉帕托尼前往德甲豪門球隊拜仁慕尼黑執(zhí)教。他走進俱樂部早餐廳幾乎暈倒:那里擺放著各種各樣的雞蛋,煮雞蛋、煎雞蛋、攤雞蛋、雞蛋餅……
特拉帕托尼沒有對餐廳食譜提出抗議或改進要求。他決定不做干涉,因為,不管怎么亂吃,德國球員都是一樣地能跑……
吃雞蛋能跑,應該是個偉大的客觀規(guī)律。盡管德國球員吃過很多被意大利人視作禁忌的雞蛋制品,德國足球的成績不比意大利足球差。我認為意大利球隊禁吃雞蛋,更多是為了美容的目的。迪諾·佐夫的奶奶不知道這一點。
雞蛋在英國也不是球員禁忌食品。英格蘭隊戰(zhàn)績差,但英超俱樂部很強大,英超球員都能跑。2012年4月,英國《每日郵報》刊載了這樣一條消息:為節(jié)約每年約5000英鎊的餐飲支出,英超富勒姆俱樂部在訓練場上飼養(yǎng)了12只母雞,有望每周產蛋90個,實現自給自足。
我想知道,富勒姆球員訓練中不小心摔到一團稀稀濕濕的雞屎上會是什么場景。但《每日郵報》沒有提供更詳盡的圖片,他們的配圖是富勒姆主帥馬丁·約爾半蹲著坐在教練席上,圖注:Layingsomething?
馬丁,馬丁,下個蛋?
哦,說起馬丁和雞蛋,怎么能錯過我的同事馬德興?他是中國足球史上蛋量最大的記者,大名鼎鼎的皇家馬德興,或者,馬丁·路德·興。
就像人們提起意大利足球教練常想起特拉帕托尼、卡佩羅、里皮,在今天的中國,大多數人提起“中國足球記者”,首先會想到馬德興。馬德興不僅愛吃雞蛋,而且特別能“跑”。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不知道馬德興是哪里人,因為每次我看見他那張笑瞇瞇的圓圓臉,都會疑惑地問,“到底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就我所知,2001年中國隊歷史性取得世界杯參賽權,還有2010年中國隊32年第一次戰(zhàn)勝韓國隊,馬德興圓圓的臉蛋上兩次流淌過一串串、一把把圓圓的淚珠。他在賽場里就忍不住大哭起來,老馬在年月里東奔西跑,數不清已繞著地球轉了多少圈,就為了能為中國足球好好哭上一把。
如果你以為我會把馬德興的淚珠也描述為雞蛋形狀,那是你的想象出了錯。出于對母雞的尊重,我拒絕隨意在愛國熱情、淚腺和卵巢之間劃上連接號。
馬德興每年有很多時間在飛機上度過——“跑”字讓我在這里感受到用中文寫作的樂趣,沒有它的一字多義,這段文字將無法繼續(xù)。德國球員吃雞蛋“跑步”,馬德興吃雞蛋“跑路”,都是一個“跑”字。換成其他語言,例如法語,“跑步”是courrir,“跑路”是parcourrir,盡管前者派生出后者,但不是同一個詞,無助于我們繼續(xù)闡述“吃雞蛋能跑”的客觀規(guī)律。
《體壇周報》北京總部位于東城區(qū)東花市北里的一棟5層建筑,頂樓是報社食堂。馬德興出外采訪,他會在行李箱里塞滿數據資料和方便面;氐綀笊,他常常加班寫稿到深夜,然后趕在做夜宵的廚工下班前沖上頂樓,“給我炒8個雞蛋!”
過去一些西方人的中國游記里,常有這樣的感慨——數量眾多的中國勞工僅吃青菜和米飯就能拼命地干活,不可思議。類似的景象,我也曾在今天的一些建筑工地上見到過。這似乎和中國人引以為豪的美食傳統有些矛盾——大多數時候,中國人對飲食的態(tài)度其實很“將就”,足球記者和勞工的差異,僅在雞蛋和青菜之間。
我對足球和雞蛋的關系特別著迷,自然也希望深入研究馬德興和雞蛋之間的關系。
有段時間,《體壇周報》社讓馬德興擔任體壇網總負責人,為了跟上今天漢語的世界化趨勢,馬德興的名片上印了新頭銜:體壇網CEO。
恰逢2010年南非世界杯接近開幕,我為馬德興的“CEO”新職位提供了英文翻譯:CookEightOstrich-eggs(炒8個鴕鳥蛋)。我猜想《體壇周報》辦公室的人員不懂Ostrich的含義,直接通知他們,按我的設計給馬德興印制世界杯新名片。他們對設計沒有異議,但還是拒絕了,“按照報社程序,印名片的事情,得馬總親自來辦!
“喜歡你的讀者,是你的蛋民,喜歡我的讀者,是我的人民”,我這樣對馬德興說。
馬德興很清楚,我對他所有的關心,其實都是關心足球和雞蛋。只是他不因此感覺被冒犯,世界上還有那么多人,既不關心他也不關心足球和雞蛋,或者,既假裝關心他又假裝關心足球和雞蛋。有次馬德興在杭州打的去足球場,司機執(zhí)意把他送到老年門球館門外,“到了!”馬德興抗議說,這里不是足球場。司機忿忿然,“這里不是足球場是什么?”
只有當我對足球和雞蛋關心到步步緊逼的程度,馬德興才抱怨一句,“你就知道擠兌我。”
馬德興對中國足球欲哭無淚時,偶爾會對我發(fā)出感嘆,“兄弟啊,我過去也是和你一樣的。”
馬德興是說,在他的足球記者生涯早期,主業(yè)也是報道國際足球。
我對這樣的感傷很不滿意,因為他隱瞞了一個重要的事實:過去他報道國際足球,是否也要吃8個雞蛋炒飯?
“但是,老馬,我未來肯定和你今天不一樣啊。”——我指的是雞蛋。
中國隊繼續(xù)無緣世界杯。2010年南非世界杯,馬德興終于重操舊業(yè)報道國際足球。他暫停了體壇網CEO職務,帶上方便面和電腦,像過去一樣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