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哥哥是收養(yǎng)來的，但我不能也不想說哥哥是收養(yǎng)來的。要是這樣說，要是念出曾避而不談的這句話，我就把哥哥限定在了某個清晰的范疇，賦予他了某種根本的性質(zhì)：哥哥是某樣?xùn)|西，是很多人試圖在他身上看出的那樣?xùn)|西，是我們違心卻執(zhí)著地在他的相貌、儀態(tài)、動作中尋覓的那些印記。哥哥是收養(yǎng)來的，但我不想加固這個詞造成的傷疤，也就是轉(zhuǎn)化為某種特性的這個詞本身。我不想加深他的創(chuàng)傷，而既然不想，就不能提及創(chuàng)傷。 我本可以在過去時中使用這個動詞，說哥哥曾被收養(yǎng)，令他脫身于永恒的現(xiàn)時、無窮的持恒，但我無法克服這種表述喚起的怪異感受。哥哥在被收養(yǎng)以前沒什么特別，在被收養(yǎng)的時刻，更確切地說，在數(shù)年后我出生的時刻，才變成了哥哥。說哥哥曾被收養(yǎng)，就好像毫無悲傷地說出我失去了他，有人奪走了他，說出我曾有個哥哥，但有人前來，帶他去了遠方。 最后一個選項最能說出口；這是引起不安最少、或說最能隱藏不安的選項。哥哥是養(yǎng)子。收養(yǎng)的兒子，這說法很有技巧，更容易讓社會接受；又有新意，立時就免去他從前的煩擾，仿佛滌清了其中招人不快的意味。我說哥哥是養(yǎng)子，人們往往鄭重地接受，掩蓋起一切感懷，垂下目光，似乎并不多想再問些什么。他們也許和我一樣不安，也許其實在下次舉杯或進餐間就忘記這事。如果說不安仍在我心中回蕩，那是因為我也只聽了這話的一半—哥哥是兒子—而很難接受全句并不復(fù)述慣常的事實：哥哥是我父母的兒子。我說著哥哥是兒子，吐出的卻是問句：誰的兒子？ 2 我不愿設(shè)想，產(chǎn)房寬敞、冰冷、昏暗，靜寂系于瘦弱男嬰的沉默。我不愿設(shè)想，那只壯健的手抓住他兩只小腿，粗暴的拍打落在他身上，讓啼哭回蕩。我不愿設(shè)想那哭聲的尖利、那嬰孩第一息中的絕望、對將接納他的懷抱的渴望：一個他得不到的懷抱。我不愿設(shè)想一位母親氣若游絲中伸出的雙臂，以及靴子踏上臺階的巨響截斷的哀泣，那靴子又離去，帶著他一起：孩子了無蹤跡，徒留產(chǎn)房寬敞空曠。我不愿設(shè)想孩子就是一個女人的毀滅。我情愿這些畫面消散于至暗的夢魘，寓居或曾寓居我身側(cè)的床上的諸多噩夢中最駭人的一段。 我描述不出怎樣是幸福的分娩。白色房間，白色被褥，接生嬰兒的白色手套，潔白、人造、非人、科學(xué)。完全無菌，當(dāng)然，也無幸福。一位男助產(chǎn)士將他托在不含感情的雙手上檢查：嬰兒肢體完整，有呼吸，膚色透紅，四肢發(fā)育良好、靈活，心率正常。別給母親看，確切地說，別給生下他的女人看。一時的情感波動一文不值，尤其在如此敏感的時刻，分娩的痛楚在減弱，一塊負重卸下，可能出現(xiàn)短暫的空虛，這樣的不確定因素絕無好處。暫時的懷抱于他無益：最好是盡早見到真正的父母，張開了雙臂準(zhǔn)備迎接他、熱切又堅決地要完全接納他的那對父母。 平心而論，我情愿自己并未沉浸在這場出生的畫面里。講述一個孩子的出生，就是講述一個存在突然而至，一個生命被創(chuàng)造出來，而沒人比這個生命更在乎這一刻，沒人比這個來到人世的孩子更關(guān)心這一刻。要給這場出生配上該有的喜悅色彩，我希望他應(yīng)得、希望哥哥像所有生命一樣應(yīng)得的喜悅，我只得求之于不久后在他面前面面相覷、最終答允了稱他為兒子的人的笑容。那該是舒展的笑，恰合時宜的精神松弛，符合所有渴盼已久的慰藉。但孩子出生不為提供慰藉，他出生，自那之后就要求自己的慰藉。他啼哭也不為別人能有笑容，他啼哭是要讓那些人抱起他、保護他、愛撫他，撫平早在那時就折磨他的無可挽回的孤獨無依。如果說我不愿把那孩子想作一個女人的毀滅，那我也不能把他想作另一個家庭的救贖，而那將是我的家，是永不該向他索求的、不應(yīng)有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