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臺灣歷史學家、美食家逯耀東專為大陸讀者新選編的又一部飲食文化隨筆集。作者下江南、上塞北,到各地探訪、品嘗不同風味的民間飲食,透過歷史的考察,文學的筆觸,將飲食生活的瑣細與社會變遷相銜接。書中旁征博引,追索飲食淵源;文思典雅,學養(yǎng)與才情并茂。其筆下的飲食故事多有一份真切而醇厚的歷史感。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并未單純介紹美味珍饈及做法,而是對民間俚食抱欣賞贊許的態(tài)度,體悟百姓的生活情趣。
代 序
厝邊灶下
如今,人居高樓之上,電梯直上直下,很少遇到厝邊。即使偶爾梯間相左,也不過作露齒微笑狀,齒間生硬地迸出 個早或好,再多就說句真熱或下班放學了,都是些沒有油鹽 的無謂話。簡單冷漠,早已沒有厝邊的情意了。
厝邊,左鄰右舍的意思。過去的厝邊,比屋而居,門庭相對。閑來無事,倚門話個家常,談得興起,不覺日移,往往會忘了灶下的焢肉,沒有關火。平常所談,非關緊要,只是些身旁細事,如剛剛從市場買了些什么,準備如何調理之類。的確,當年的厝邊灶下相連,往往是一家煮菜幾家香, 門首的會談,成了飲食經驗的交流。有時缺鹽少醬,互通有無,吃忙當緊,相助相攜。
當初選定在此落戶,圖的是個鬧中取靜。小區(qū)不大,百來戶人家,四合院的建筑,中庭寬廣,花草樹木有專人料理,修剪得很齊整。前后門有人守望,前臨馬路,后有巷道,入得院來而無車馬喧囂,臨晨的庭院竟有雀鳥攀樹枝啾啾。庭院不深,但厝邊近而不親。不得已只好出門另覓厝邊。
出門數步,有個公園,公園不大,樹木森森,非常清幽,成了我晨夕漫步的場所。園中有池,池上架有拱橋,池旁植柳,不知何時多了兩只白鵝浮游其間,尤其斜風細雨,柳絲飄拂含煙,景物似是四月江南。池塘外的林蔭里,有步道環(huán)繞,人在道上或跑或行。林蔭間散著練拳舞刀的,隨音樂節(jié)拍起舞的,還有練功或養(yǎng)氣的……人多不雜,卻有小犬 奔跑往來吠叫。
公園外只要警察不來,嘈雜得像個集市,豆腐青菜,水果干貨,饅頭包子,廚具衣物皆有。偶爾還有個山東老鄉(xiāng)賣牛筋的,他賣的牛筋是牛面頰和牛眼,是當年大千所嗜紅燒牛頭的原料。這時環(huán)繞著公園的各家吃食店也開門了。這些吃食店就是我厝邊外的厝邊了。
環(huán)繞這一帶的吃食店種類不少,屈指算來,有豆?jié){、素 食與地瓜粥、蚵仔面線、廣東粥、米粉湯與豬腸、肉丸、涼 面、意面、米糕、油飯、福州干拌面與福州魚丸,還有三家“美而美”的漢堡和三明治……這是早市,也都是我的好厝 邊,每天在公園里行走,心里就盤算著去哪家,輪流拜訪, 才不冷落厝邊。
不過,我常去光顧的還是家豆?jié){店。當初搬來的時候,為了這家豆?jié){店高興了一陣子。在外漂流多年,想的就是碗熱騰騰的豆?jié){和一套剛出爐的燒餅夾油條。開店的兄弟二 人,其中一個是啞巴,和我交情很好,每次去都比手畫腳一番,然后再為我燃上一支煙。和啞巴交朋友有個好處,沒有 語言的是非。后來知道他們是客家人,他們的母親告訴我, 她四女三子在臺北開了七家豆?jié){店。只有忍勞耐苦的客家人,才能從山東人手里接下這種起早睡晚的行業(yè),從永和擴 展到臺灣各地,再發(fā)展到海外并且回流到大陸去,這是臺灣 飲食本土化轉變中很重要的過程。半年前馬路對面,新開了 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永和豆?jié){店,老板娘也是客家人,巴 拉圭的歸僑,他們在那里就是經營永和豆?jié){的。
不過,照顧了厝邊,卻冷落了灶下。
灶下,廚房之謂。舊時有家就有灶下,灶下必有灶。灶下供應全家的飲食,是家的心臟,生活的依賴。
記得兒時天寒下學歸來,一頭就鉆進灶下,因為母親準在那里。然后窩在灶旁,一面向灶內添火,一面取暖。母在灶上準備晚餐,忙著蒸包子或饅頭,切菜炒菜。蒸籠冒著饅頭已熟的香氣,飄灑滿屋,鍋里的菜咕嚕嚕滾著。腹中饑餓,心里卻充滿溫暖的等待,只等母親一聲傳喚拿筷子拿 碗,我一躍而起,請父到廚下開飯。一家人圍灶而坐吃晚飯,此情此景,真想唱出:“我的家庭真可愛!
家有灶下,有灶下就有灶王爺,舊俗臘月二十三更盡時,灶王爺上天言事,家家祭灶。唐段成式《酉陽雜俎》說灶爺“常以月晦日上天白人罪狀,大者奪紀,紀三百日,小者奪算,算一百日”。按家人罪狀,大小不同,奪陽壽若干。灶王爺是玉帝遣派常駐各家的督使,這個時辰上天匯報,所以家家戶戶祭灶祈福,是為小年夜。宋范成大《祭灶詞》說:“古傳臘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云車風馬小 流連,家有杯盤豐典祀。豬頭爛熟雙魚鮮,豆沙甘松粉餌圓。男兒酌獻女兒避,酹酒燒錢灶君喜。婢子斗爭君莫聞, 貓犬觸穢君莫嗔。送君醉飽登天門,杓長杓短勿復云,乞取利市歸來分!睂涝钋榫懊钄⑸踉敗
灶王爺是家的守護神,對家人的喜怒善惡,觀察皆有考紀,準備上天稟報。但灶王爺并非鐵面無私,是頗有人情味的。所以,祭灶那天將糖飴抹在灶王爺神像口中,使他上天口不能多言,或將酒糟涂于灶口,使他酒醉不能說長道短,只能“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
不過,自從大同電飯鍋上市,天然氣普遍使用后,灶下 的情況改變。使用大同電飯鍋,家庭主婦無須晨起引火,煲粥煮飯,只要將米淘妥,置于內鍋之中,然后外鍋添水覆蓋,最后,像彈鋼琴似的將鍵向下一按,即可。不必再擔心飯夾生或焦煳,是中國主食體系粒食文化的重大的超越與突破。中國人不可一日無飯,當年留學生出國,都抱了個大同 電飯鍋漂洋過海,表示雖漂泊異域也不忘本。
天然氣的使用,更徹底改變傳統(tǒng)灶下的形態(tài)。從此灶下煮飯用電飯鍋,煮菜則有瓦斯爐,無須另外設灶。接著又有快鍋慢鍋,微波爐的出現,灶下無煙無火也有飯吃,這是臺灣半世紀來飲食文化重大的轉變。灶下無灶,灶王爺失去居 住之所,我們從此失去家庭的守護神。
灶下從傳統(tǒng)邁向現代之后,容積縮小,僅能容一身周旋其間,兩人已嫌太擠,不再是家庭聚會之所,缺少了往日的溫馨和諧。許多細事的爭端被擠了出來,家庭成員生了外心,其名曰外食。灶下沒有灶,我們不僅失去了家庭的守護神,黃昏的田野也失去了詩意,因為再也看不到裊裊上升的炊煙了。沒有炊煙,只剩冷灶,我們的生活也變得單調了。
前些時,有兩位朋友出書,索序于我。我自知非名家巨縉,分量有限,從不為人寫序,也不向人請序。不過,他們不同,因為他們寫的是飲食,而且這兩年和他們每月有一兩次的聚會,有時甚至遠去花蓮、臺中,為的是覓食,相處頗得。因為我們全是好吃的人,忝為同好,他們出書要我寫序,欣然應允。
而且,對于吃,在社會迅速轉變的今日,我的確有些感慨。因為吃雖是小道,但源遠流長,體系自成,別具一格。過去吃都在家里,但如今飲食一道,也隨社會轉變而轉變。 家中雖有灶下,卻常不起炊,往往兩肩擔一口,踏遍市井處處吃了。
處處無家處處吃,現代的名詞稱為外食。據調查,現在外食的人口,越來越多了。但外食也有其社會緣由的,是社會現代化的結果。社會現代化的特質是方便快捷,人隨著 便快捷的節(jié)奏活動,相對地變懶了。不知為什么,現在大家都忙,偶有閑暇,就不愿將時間浪費在灶下,洗菜、切菜、 配菜,然后下鍋煎炒或煮燉。忙前顧后,等菜上桌,就累于下箸了。最好的方法是外食。外食既無須準備,又不要善后,吃罷,抹嘴就走,然后攜手漫步街頭,狀至瀟灑。
外食還有另一個因由,中國自來婦女主中饋,也就負責家庭的飲食起居。不過,時至近代倡導女權解放,“五四” 時所喊的一句口號,就是婦女走出家庭,也就是從廚房解放 出來,F在我們家里的巧婦,已變成了社會的女強人,女強人下班歸來,已累得喘不過氣,哪還顧得灶下。不過,男人也不爭氣,放不下大男人的優(yōu)越,又不能巧婦不為拙夫做, 拙夫自己做。最后,兩性平權最好的妥協,就是外食。
外出覓食,雖然方便,但出得家門,躑躅街頭,食肆林立,市招滿眼,品目繁多,而且店名又奇特,真的是四顧茫然,不知何去何從。因為這年頭只要會五六個菜,而且又能把菜炒得半生不熟,就可以豎招牌立字號。至于價是否廉,物是否美,主人是否親切可喜,都是次要。反正現代人吃的 不是滋味,為的只是療饑,療饑是不講滋味的。
受到現代的感染,我也變懶了。過去也歡喜在灶下摸摸弄弄,但現在的灶下,局促難以轉身,雖儲有鮑參翅肚,黃耳紅菇,野竹參,裙邊與哈士蟆,皆束之高閣,任其落塵,卻無興趣料理,不如外食方便。我不是美食者,只要合情趣的都吃,近在厝邊,遠處也有些常常思念的飲食料理的朋友,所以,兩肩擔一口,臺北通街走。但每次出門訪問,就多一次感慨,過去的古早味越來越少了。尤其這幾年在大學 歷史系開了門“中國飲食史”,選課的人不少。所以,特別 留心身邊的飲食變遷,常有吹皺一池春水的閑愁,老是擔心 有一天,我們下一代吃飯不用筷子了。
一九九八年五月七日序于臺北糊涂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