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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是鄭振鐸經(jīng)過多年累積、思考寫就的一本關(guān)于民間口傳文學的進程與演變的書籍。這部著作上起先秦歌謠，下迄清代的民歌，對中國歷代的歌謠、民歌、變文、雜劇詞、鼓子詞、諸宮調(diào)、散曲、寶卷、彈詞、子弟書等等民間文學作了系統(tǒng)的梳理，材料豐富，引證廣博。

第一章
何謂“俗文學”
一
何謂“俗文學”？“俗文學”就是通俗的文學，就是民間的文學，也就是大眾的文學。換一句話，所謂俗文學就是不登大雅之堂，不為學士大夫所重視，而流行于民間，成為大眾所嗜好、所喜悅的東西。
中國的“俗文學”，包括的范圍很廣。因為正統(tǒng)的文學的范圍太狹小了，于是“俗文學”的地盤愈顯其大。差不多除詩與散文之外，凡重要的文體，像小說、戲曲、變文、彈詞之類，都要歸到“俗文學”的范圍里去。
凡不登大雅之堂，凡為學士大夫所鄙夷、所不屑注意的文體都是“俗文學”。
“俗文學”不僅成了中國文學史主要的成分，且成了中國文學史的中心。
這話怎樣講呢？
第一，因為正統(tǒng)的文學的范圍很狹小——只限于詩和散文——所以中國文學史的主要的篇頁，便不能不為被目為“俗文學”、被目為“小道”的“俗文學”占領(lǐng)。哪一國的文學史不是以小說、戲曲和詩歌為中心呢？而過去的中國文學史的講述大部分為散文作家們的生平和其作品所占據(jù)�，F(xiàn)在對于文學的觀念變更了，對于不登大雅之堂的戲曲、小說、變文、彈詞等等也有了相當?shù)恼J識了，故這一部分原為“俗文學”的作品，便不能不引起文學史家的特殊注意了。
第二，因為正統(tǒng)文學的發(fā)展和“俗文學”的發(fā)展是息息相關(guān)的。許多的正統(tǒng)文學的文體原都是由“俗文學”升格而來的。像《詩經(jīng)》，其中的大部分原來就是民歌。像五言詩原來就是從民間發(fā)生的。像漢代的樂府，六朝的新樂府，唐五代的詞，元、明的曲，宋、金的諸宮調(diào)，哪一個新文體不是從民間發(fā)生出來的？
當民間發(fā)生了一種新的文體時，學士大夫們其初是忽視的，是鄙夷不屑一讀的。但漸漸地，有勇氣的文人學士們采取這種新鮮的新文體作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的形式了，漸漸地這種新文體得了大多數(shù)文人學士們的支持了。漸漸地這種新文體升格而成為王家貴族的東西了。至此，它們漸漸地遠離了民間，而成為正統(tǒng)的文學的一體了。
當民間的歌聲漸漸地消歇了的時候，這種民間的歌曲卻成了文人學士們之所有了。
所以，在許多今日被目為正統(tǒng)文學的作品或文體里，其初有許多原是民間的東西，被升格了的，故我們說，中國文學史的中心是“俗文學”，這話是并不過分的。
二
“俗文學”有好幾個特質(zhì)，但到了成為正統(tǒng)文學的一支的時候，那些特質(zhì)便都漸漸地消滅了；原是活潑潑的東西，但終于衰老了，僵硬了，而成為軀殼徒存的活尸。
“俗文學”的第一個特質(zhì)是大眾的。她是出生于民間，為民眾所寫作，且為民眾而生存的。她是民眾所嗜好、所喜悅的；她是投合了多數(shù)的民眾之口味的。故亦謂之平民文學。其內(nèi)容，不歌頌，不抒寫文人學士們的談窮訴苦的心緒，不講論國制朝章，她所講的是民間的英雄，是民間少男少女的戀情，是民眾所喜聽的故事，是民間的大多數(shù)人的心情所寄托的。
她的第二個特質(zhì)是無名的集體的創(chuàng)作。我們不知道其作家是什么人。他們是從這一個人傳到那一個人；從這一個地方傳到那一個地方。有的人了一點，有的人潤改了一點。我們會知道其真正的創(chuàng)作者與其正確的產(chǎn)生的年月。也許是流傳得很久了；也許是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無數(shù)人的傳述與修改了。到了學士大夫們注意到她的時候，大約已經(jīng)必是流布得很久、很廣的了。像小說，便是在廟宇、在瓦子里流傳了許久之后，方才被羅貫中、郭勛、吳承恩他們采用了來作為創(chuàng)作的嘗試的。
她的第三個特質(zhì)是口傳的。她從這個人的口里，傳到那個人的口里，她不曾被寫了下來。所以，她是流動性的；隨時可以被修正，被改樣。到了她被寫下來的時候，她便成為有定形的了，便可成為被擬仿的東西了。像《三國志平話》，原是流傳了許久，到了元代方才有了定形；到了羅貫中，方才被修改為現(xiàn)在的式樣。像許多彈詞，其寫定下來的時候，離開她開始彈唱的時候都是很久的。所謂某某秘傳、某某秘本，都是這一類性質(zhì)的東西。
她的第四個特質(zhì)是新鮮的，但是粗鄙的。她未經(jīng)過學士大夫們的手所觸動，所以還保持其鮮妍的色彩，但也因為這所以還是未經(jīng)雕斲的東西，相當?shù)拇直伤讱�。有的地方寫得很深刻，但有的地方便不免粗糙，甚至不堪入目。像《目連救母變文》、《舜子至孝變文》、《伍子胥變文》等等都是這一類。
她的第五個特質(zhì)是其想象力往往是很奔放的，非一般正統(tǒng)文學所能夢見，其作者的氣魄往往是很偉大的，也非一般正統(tǒng)文學的作者所能比肩。但也有其種種的壞處，許多民間的傳統(tǒng)的觀念，往往是極頑強的黏附于其中，任怎樣也洗刮不掉。所以，有的時候，比之正統(tǒng)文學更要封建的，更要表示民眾的保守性些。又因為是流傳于民間的，故其內(nèi)容，或題材，或故事，往往保存了多量的民間故事或民歌的特性；她往往是輾轉(zhuǎn)抄襲的。有許多故事是互相模擬的。但至少，較之正統(tǒng)文學，其模擬性是減少得多了。她的模擬是無心的，是被融化了的；不像正統(tǒng)文學的模擬是有意的，是章仿句學的。
她的第六個特質(zhì)是勇于新的東西。凡一切外來的歌調(diào)，外來的事物，外來的文體，文人學士們不敢正眼兒窺視之的，民間的作者們卻往往是最早地便采用了，便容納了它來。像戲曲的一個體裁，像變文的一種新的組織，像詞曲的引用外來的歌曲，都是由民間的作家們先行采納了來的。甚至，許多新的名辭，民間也最早地知道應用。
以上的幾個特質(zhì)，我們在下文便可以更詳盡地、明白地知道，這里可以不必多引例證。
我們知道，“俗文學”有她的許多好處，也有許多缺點，更不是像一班人所想象的，“俗文學”是的東西，無一而非杰作，也不是像另一班人所想象的，“俗文學”是要不得的東西，是一無可取的。
三
中國俗文學的內(nèi)容，包羅極廣，其分類是頗為重要的。就文體上分別之，約有下列的五大類：
第一類，詩歌。這一類包括民歌、民謠、初期的詞曲等等。從《詩經(jīng)》中的一部分民歌直到清代的《粵風》、《粵謳》、《白雪遺音》等等，都可以算是這一類里的東西。其中，包括了許多民間的規(guī)模頗不少的敘事歌曲，像《孔雀東南飛》以至《季布歌》、《母女斗口》等等。
第二類，小說。所謂“俗文學”里的小說，是專指“話本”，即以白話寫成的小說而言的；所有的談?wù)f因果的《幽冥錄》，記載瑣事的《因話錄》等等，所謂“傳奇”，所謂“筆記小說”等等，均包括在內(nèi)。小說可分為三類：
一是短篇的，即宋代所謂“小說”，一次或在一日之間可以講說完畢者，《清平山堂話本》、《京本通俗小說》、《古今小說》、《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以至《拍案驚奇》、《今古奇觀》之類均屬之。
二是長篇的，即宋代所謂“講史”，其講述的時間很長，決非三五日所能說得盡的。本來只是講述歷史里的故事，像《三國志》、《五代史》里的故事，但后來擴大而講到英雄的歷險，像《西游記》，像《水滸傳》之類了；最后，且到社會里、人間的日常生活里去找材料了，像梅》、《醒世姻緣傳》、《紅樓夢》、《儒林外史》等等都是。
三是中篇的；這一類小說發(fā)展得比較晚。原來像《清平山堂話本》里的《快嘴李翠蓮記》等都是單行刊出的，但篇幅比較短。中篇小說的篇幅是至少四回或六回，最多可到二十四回。大約其冊數(shù)總是中型本的四冊或六冊，最多不過八冊。像《玉嬌梨》、《平山冷燕》、《平鬼傳》、《吳江雪》等都是。其盛行的時代為明、清之間。
第三類，戲曲。這一類作品，比之小說，其產(chǎn)量要多得多了。戲曲本來是比小說更復雜、更難寫的一個文體。但很奇怪，在中國，戲曲的出產(chǎn)，竟比小說要多到數(shù)十倍。這一類作品，部門很復雜，大別之，可分為三類：
一是戲文，產(chǎn)生得最早，是受了印度戲曲的影響而產(chǎn)生的。最初，有《趙貞女蔡二郎》及《王魁負桂英》等。到了明代中葉，昆山腔產(chǎn)生以后，戲文（那時名為傳奇）更大量地出現(xiàn)于世。直到了清末，還有人在寫作。這一類的戲曲，篇幅大抵較為冗長（初期的戲文較短）。每本總在二十出以上，篇幅最巨的，有到二百多出的（像乾隆時代的宮廷戲，如《勸善金科》、《蓮花寶箋》、《鼎峙春秋》等）。最普通的篇幅是從三十出到五十出，約為二冊。
二是雜劇，是受了戲文流行的影響，把“諸宮調(diào)”的歌唱變成了舞臺的表演而形成的。其歌唱最為嚴格，全用北曲來唱，且須主角一人獨唱到底，其篇幅因之較短。在初期，總是以四折組成（有少數(shù)是五折的）。如果五折不足以盡其故事，則析之為二本或四本五本。但究竟以一本四折者為最多。到了后期，則所謂雜劇變成了短劇或獨幕劇的別稱，最多數(shù)是一本一折的了（間有少數(shù)多到一本九折）。
三是地方戲，這一類戲曲，范圍廣泛極了，竟有浩如煙海之感。戲文原來也是地方戲，被稱為永嘉戲文，但后來成為流行全國的東西代的地方戲幾乎每省均有之。因為交通的不便和各地方言的隔閡，所以地方戲發(fā)展。廣東戲是很有名的，紹興戲和四明文戲也盛行于浙省。皮黃戲原來也是由地方戲演變而成的。有所謂徽調(diào)、漢調(diào)、秦腔等，都是代表的地方戲，先于皮黃而出現(xiàn)，而為其祖禰的。
第四類，講唱文學。這個名詞是杜撰的，但實沒有其他更適當?shù)拿Q，可以表現(xiàn)這一類文學的特質(zhì)。這一類的講唱文學在中國的俗文學里占了極重要的成分，且占了極大的勢力。一般的民眾，未必讀小說，未必時時得見戲曲的演唱，但講演文學是時時被當作精神上的主要食糧的。許許多多的舊式的出賃的讀物，其中，幾全為講唱文學的作品。這是真正地像水銀瀉地無孔不入的一種民間的讀物，是真正地被婦孺老少深愛看的作品。
這種講唱文學的組織是以說白（散文）來講述故事，而同時以唱詞（韻文）來歌唱之的；講與唱互相間雜，使聽眾于享受著音樂和歌唱之外，又格外地能夠明了其故事的經(jīng)過。這種體裁，原來是從印度輸入的。最初流行于廟宇里，為僧侶們說法、傳道的工具。后來乃漸漸地出了廟宇而入于“瓦子”（游藝場）里。
它們不是戲曲，雖然有說白和歌唱，甚且演唱時有模擬故事中人物的動作的地方，但全部是第三身的講述，并不表演的（后來竟有模擬戲曲而在臺上表演了，來流行的化裝灘簧，化裝宣卷之類）。
它們也不是敘事詩或史詩，雖然帶著極濃厚的敘事詩的性質(zhì)，但其以散文講述的部分也占著很重要的地位，決不能成為純粹的敘事詩（后來的短篇的唱詞，名為“子弟書”的，竟把說白的部分地除去了，于敘事詩的體裁了）。
它們是另成一體的，它們是另有一種的極大魔力，足以號召聽眾的。
它們的門類極為復雜，雖然其性質(zhì)大抵相同。大別之，可分為：
一、“變文”：這是講唱文學的祖禰，最早出現(xiàn)于世的。其初是講唱佛教的故事，作為傳道、說法的工具的，像《八相成道經(jīng)變文》、《目連變文》等；且其講唱只是限于在廟宇里的。但后來，漸漸地采取中國歷史上的故事和傳說中的人物來講唱了；像《伍子胥變文》、《王昭君變文》、《舜子至孝變文》等；甚至有采用“時事”來講唱的，像《西征記變文》。
二、“諸宮調(diào)”：當“變文”的講唱者離開了廟宇而出現(xiàn)于“瓦子”里的時候，其講唱宗教的故事者成為“寶卷”，而講唱非宗教的故事的，便成了“諸宮調(diào)”�！爸T宮調(diào)”的歌唱的調(diào)子，比之“變文”復雜得多，是采取了當代流行的曲調(diào)來組成其歌唱部分的。其性質(zhì)和體裁卻和“變文”無甚分別。在“諸宮調(diào)”里，我們已有幾部不朽的名著，像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diào)》，無名氏的《劉知遠諸宮調(diào)》。
三、“寶卷”：寶卷是“變文”的嫡系子孫，其歌唱方法和體裁，幾和“變文”無甚區(qū)別；不過在其間，也加入了一些當代流行的曲調(diào)。其講唱的故事，也以宗教性質(zhì)的東西為主體，像《香山寶卷》、《魚籃觀音寶卷》、《劉香女寶卷》等。到了后來，也有講唱非宗教的故事的，像《梁山伯寶卷》、《孟姜女寶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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