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隨筆集收錄了作者離鄉(xiāng)二十多年里的文字。她用深情而克制的文筆,抒發(fā)對親人和往事的懷念;用安靜而詼諧的筆觸,描寫異鄉(xiāng)生活的點滴。充滿生趣的觀察,使得這些空靈的文字超越了地理和時間的限定。
寒胭,上海交通大學精密儀器專業(yè)本科畢業(yè),出國后獲機械工程和教育學雙博士學位,現(xiàn)在美國東北部某大學工學院任教,業(yè)余時間愛好閱讀和寫作。
沙上的名字
再見他是因為他出差來到我居住的城市。年輕時的一個四月的夜晚,他曾來與我道別。在我黯然離去的剎那,他在我的額上留下了倉促而陌生的吻。從此以后我們兩個人的生活就完全走出了彼此的視線,F(xiàn)在回想起來,已經(jīng)算不清那一幕離開現(xiàn)在有多少年了。還沒有忘記的是,那一條行人稀少的小路上,街燈暗淡昏黃,梧桐樹的葉子都還沒來得及長大,疏疏落落的樹枝遮擋不住那一夜又清又亮的月色,沉默的天空溫柔而遼遠。
見面只有兩個小時的時間,而且是一個眾人參與的飯局,在一個嘈雜的海鮮館。時間這樣短,我們彼此間的距離這樣遠。結(jié)婚了嗎?有孩子了嗎?這是不需問也知道答案的問題,我躊躇著不知從那里開始我的話題。大家爭先恐后地說著無關(guān)緊要的事,在一片熱鬧之間,他突然輕聲地問我:“你現(xiàn)在戴隱形眼鏡了嗎?”我沒有料到這樣的問題,心里竟是一驚。許多年了我周圍的人一直都不知道我是近視眼的。我和他之間,實在是太久太久不見了,然而這一問卻也讓我覺得有一點安慰了:那么他還記得我從前的樣子啊。
“是的,我戴了已經(jīng)有十二年了!蔽肄D(zhuǎn)過臉去,望著他的眼睛,還是那雙和年少的時候一樣的眼睛,那么明亮,仿佛有火苗在跳動的眼睛。當我回過頭來,看著我眼前盤子里的清蒸蝦的時候,那么不爭氣的,我覺得自己的矜持在瓦解。我的心仿佛被灼熱的東西燙了一下,而這種疼痛是我曾經(jīng)多么熟悉的感覺啊。
在他走了以后的一段時間里,我總是想起以前他抄在教室后面的墻報上的《海之詩》。那首詩的最后兩行寫道:
我在沙上寫下你的名字,
阿格妮絲,我愛你。
無論我走到哪里,我的心總是反復地詠嘆著這兩行詩。有好幾次我站定了試著回想整首詩,可是不管如何努力,我怎么都想不起來其他的詩句了,我連詩人的名字都記不清了。
這首詩緊緊地纏著我,我再也睡不安穩(wěn)了。總是在半夜里醒來,聽著無家可歸的風嗚咽著吹過我的窗口,和這兩行詩句、和那一雙明亮的眼睛糾纏著一直到天亮。是海涅的詩嗎?我上網(wǎng)查了“Heine”,沒有找到那樣的句子;我去最大的書店找“Heine”,也沒有找到。于是我翻箱倒柜地搬出了那個存放舊物的箱子,還是沒有找到那首詩,可是,他的信卻還在那里。
離開上海十二年了,我從來沒有碰過那些信,我以為我已經(jīng)完全忘記他了。可是,當我小心翼翼地打開那些早已泛黃的信紙,眼光撫過那些已經(jīng)再也投寄不到的地址,當我的手指輕輕地觸摸他寫下的日子:那些苦苦地等他的信、反復地讀他的信、滿懷著深情給他寫信卻又不敢告訴他心事的日子,那些不安的、期待的、心酸的、傷痛的日子,原來它們都還在我的心里啊。
只是他來告別的那一夜,我的心,痛得是那樣的尖銳,受傷的我反而不懂得哭。而此刻,回首年少的歲月里那一場一往情深許多年,而最終都沒有被讀懂的愛情,我終于阻擋不住自己的熱淚了。有誰能說小孩子的愛情只是不懂事,小孩子的心事不能算一回事啊。正因為當時年紀小,我的無法啟齒的愛情才會是我全部的心事;正因為年少的矜持和害羞,我才沒有勇氣也不知道怎樣表達我自己;而年輕的沒有經(jīng)驗的心,更不懂得化解自己的痛苦。我就這樣讓他的目光灼痛我最初的沒有防衛(wèi)的心;我就這樣獨自守著我的秘密,讓我的心事和我的青春一起長大了。在那些年寫下的許多本日記里,到處都是我的心酸、他的名字。一直到那一夜他來告別,一切突然戛然而止了。當時他說過什么話,我已經(jīng)不記清了。我只知道,在那一個四月的夜晚,當羞怯的花兒還只是小蓓蕾,流浪的貓兒還沒有找到伙伴,羽翼未豐的雀兒還來不及筑巢,我的年輕的心卻已經(jīng)碎了。從此以后,他的名字在我的日記里消失了,而我再也不能聽到任何人提到他的名字了。
現(xiàn)在,他從同學那里輾轉(zhuǎn)知道我的下落,他來詢問年少的時候是否曾經(jīng)錯過了我的心事。隔著時間和空間的一片汪洋,原來還會有這樣的一天啊。然而除了終于可以含著眼淚說出我曾有的期待,已經(jīng)沒有什么是我能做的了,就連我曾經(jīng)受傷的心都已不能痊愈。埋在我心底深處的那一場愛情,原來與我的生命已經(jīng)緊緊相連,沒有那樣的傷痛,我的青春竟是無所依附了。我已經(jīng)沒有能力去分辨,此刻我心里涌上來的悲傷,是為了那一場錯過了的愛情,還是為了再也回不去的青春。
我只是終于領悟了,生命原來不過是寫在沙上的名字。歲月的潮水無聲地漫上來,卷走了我無瑕的青春里最初的愛情,沒有什么寶貴的東西是我可以留下來,緊緊地抓在手里的啊。我只能等待,再耐心地等待下一季的潮水吧。等到皺紋布滿我的臉,等到我白發(fā)蒼蒼,也許我終于能夠參破紅塵,笑談過往,那就是我能回去的時候了。
讓我穿過陜西路口那個安靜的三角花園,走過秋天里鋪滿梧桐落葉的威海路,望一眼茂名路上那間做煤球的黑黑的小店,過石門路的時候小心避開那些橫沖直撞的汽車,這就來到了不起眼的校門。別忘了對守門的老師微笑,他總是對我的班主任說我“太驕傲”,繞過校園里那棵夏季里開花的白玉蘭,迎面就是銀灰色的教學樓,夕陽把她的影子拖得好長啊——讓我回到我高中四班的教室去吧,再去探望那一個放學以后還在墻報上寫詩的英俊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