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年十月十二日，本叢書夢山荴露之第一部《此雪》擱筆結(jié)稿。抬頭望去，西湖云畔，夢山腳下，一派云霧繚繞，雖已進(jìn)入初冬季節(jié)，但樹葉還是充滿綠意。這便是本書問世之地。

夢山，史稱大夢山，又名廉山。舊時，這里蒼松蓊郁、幽風(fēng)徐拂、松聲呼嘯，史有大夢松聲之謂，酷有西嶺松聲落日秋，千枝萬葉風(fēng)颼飗（皎然《風(fēng)入松歌》）之味道，當(dāng)?shù)厝硕剂?xí)慣地稱之為福州西湖八景之一。沿山東南麓盤旋而上，矗立著大夢山亭，登亭便可憑眺西湖全景。環(huán)山麓一帶地勢迂回，西南有平章池古跡一處，系元末平章陳友定西阪遺址，南面是明代薛家池館遺址，東面是明禮部侍郎薩琦祠堂，內(nèi)有養(yǎng)龍、玉井、沙帽三池。

夢山腳下的西湖，規(guī)模雖小于杭州西湖，但其歷史卻早于杭州西湖400多年，系晉太康三年（282年）郡守嚴(yán)高命人挖掘而成。清同治十二年（1873年），閩巡撫王凱泰認(rèn)為閩中缺少專門研究經(jīng)史的書院，參照浙江詁經(jīng)精舍、廣東學(xué)海堂的規(guī)制，在此設(shè)定致用堂一所，重新修葺舊西湖書院并建十三本梅花書屋。同治十三年（1874年），改稱致用書院，取學(xué)以致用和通經(jīng)致用之意，專習(xí)經(jīng)史、古文，培養(yǎng)明體達(dá)用之才。光緒三十年（1905年）廢科舉，該書院改為全閩師范學(xué)堂簡易科。這里曾為福州地區(qū)文化傳承、經(jīng)學(xué)研究、人才培養(yǎng)做出了重要貢獻(xiàn)，本叢書借此名命名為夢山荴露也在情理之中。當(dāng)然冠以夢山荴露，更為深層的默契是，夢山，老懷只作還山夢（楊萬里《送趙民則少鹽提舉二首·其一》），其意象極富詩意。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后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莊子·齊物論》）夢形閉而氣專于內(nèi)，夢所以緣舊于習(xí)心，饑夢取，飽夢與。（《張子正蒙》）還有宋朝王諶《寄王仲衡尚書》一詩云：世態(tài)翻云覆雨間，令人合眼夢還山。這些夢與山之喻象正好與本叢書風(fēng)格與意象不謀而合，并無刻意之嫌。夢山靈而意動、寧而松吟、幽中有禪的味道，自然為筆者撰寫此書平添了幾分禪宗之氣；而夢山山水互答、動靜一如、即幻即覺、妙契自然之湛然特質(zhì)，又不斷地激發(fā)筆者隨緣任運的哲思，使我常常不自覺地吟出蘇軾的詩句：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閱世走人間，觀身臥云嶺（蘇軾《送參寥師》）。

不知當(dāng)年巡撫王凱泰選址于此作為研究經(jīng)學(xué)、培養(yǎng)人才的圣地是否已有此之考量已不可考，也無考量之必要。而重要的是夢山腳下曾經(jīng)是西湖書院、致用書院及十三梅花書屋的遺址，至今雖已片瓦皆無，路逢十客九青衿……巷南巷北讀書聲（呂祖謙《送朱叔賜赴閩中幕府二首·其一》）這種書聲盈巷、科甲聯(lián)芳的舊時人文圣景亦無存，但春水春風(fēng)不可留，大夢山頭上初月（林芳蕤《小西湖泛舟》）的大夢山還在這里聳立著，煙雨偏宜晴更好，約略西施未嫁（辛棄疾《賀新郎·三山雨中游西湖》）的西湖還在這里蕩漾著，正所謂無跡之跡詩始神也（戴表元《許長卿詩序》）。戴表元此話的意思是好詩應(yīng)把有形之物寫得空靈、飄逸，以達(dá)到離形達(dá)神之感。此處是指從無跡之跡處亦可尋得好詩來。當(dāng)年的人文盛景雖已不在，但道蘊萬物、萬物皆道的規(guī)律沒有變，道蘊詩傳麗（許渾《和賓客相國詠雪》），有道之人仍然可以從無跡之跡處與神相遇，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xiāng)（王昌齡《送柴侍御》），云雨無異，明月共睹。道通天地有形外（程顥《秋日》），人之于天地萬物，永遠(yuǎn)都是天在內(nèi)，人在外（《莊子·秋水》）。從這個意義上說，真正的無跡之跡是任何歲月也無法消除，總會有詩始神來喚醒的。

不知夢山這一山名始于何時，地方志中沒有明確記載，想必應(yīng)該是出于某位名人雅士之手。因為從山名本身看，無論是山之于夢，還是夢之于山，都蘊含了深厚的哲學(xué)意蘊和詩意情懷。實際上豈止此山，人與萬物，永遠(yuǎn)都游走在夢與覺、真與幻、虛與盈、靈與肉、神與形、同與異、動與靜、變與不變之間，這是由大道的特點決定的。不縮不盈，賦象寧窮于廣狹；匪雕匪斫，流形罔滯于盈虛。原夫未辨兩儀，中含四象；雖欲兆于形質(zhì)，曾莫知夫影響。問洪纖而莫得，自契胚渾；考上下以都忘，孰分天壤？（王曾《有物混成賦》）而夢與山相擁而立，恰如一位樂山而居的仁者，允恭玄默，化成理定。約略西施未嫁的西湖也自以為是一位樂者，與夢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一切盡在不言中，一切美在玄默時。

夢山之夢，自然繞不過莊周夢蝶的典故。夢無疑是虛幻的。人在虛幻中可能迷失自我，失落人生，心為形役，走失家園，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盡。效物而動，日夜不隙，而不知其所終。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規(guī)乎其前，丘以是日徂。吾終身與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與？（《莊子·田子方》）當(dāng)人面對莫大無言的無限整體時，慨嘆人生如夢，不如及時行樂，當(dāng)然也是一種無奈的選擇。然而這顯然不是莊周夢蝶的原意。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快樂至極，根本忘記了自己是莊周，忽然醒來，才知道自己是莊周。此種夢境，恐怕人皆有過，不足為妙。然而莊子提出的問題是，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這一發(fā)問顯然不是對這一錯覺本身的質(zhì)疑，而是要借用夢與覺之間的變幻，來闡釋道時而化作莊周，時而化作蝴蝶的大夢大覺、萬物齊一的人生哲理。在莊子看來，人生真正的大夢大覺，就是要像莊周夢蝶一樣，不斷超越自我，忘掉自我，去我順物，以達(dá)與物無待、萬物合一的大知大覺之境。至于夢山之山字，即高聳之地形，應(yīng)無解讀必要，但作為本叢書名之稱謂，也非全無意義。如以夢為虛幻靈作為變的喻象的話，那么山無疑就是以靜真實堅作為不變的象征，屬道不離器之物。同樣是道的構(gòu)成，無疑也是本叢書之肯綮，不可不提。徐渭曾說：虛不能以自虛，而生于闋。故學(xué)道者茍能舍其藏，不鍵其戶，道在是矣。（《徐渭集·徐文長逸移》）闋就是缺口、通道，是內(nèi)在與外部世界相聯(lián)系的橋梁。虛是無藏，但不是以關(guān)閉自守求無藏；虛是寧靜，但不是以清高求寧靜；虛是無力，但不是以碌碌無為求無為。在道家看來，心靈的沖虛，是在動態(tài)和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的，而不是頑空，刻意地追求虛空，一味地強調(diào)放下，反而不夠真實。正確的態(tài)度是不以自虛，應(yīng)而不藏，不立自高，不舉而高，完全出于自然。不是一切為了什么才去這樣做，否則就制于為虛，不是無藏，而是有藏。真正的虛，不是拒絕外象外物，而是完全敞開接納外物，甚至把整個天都容納進(jìn)來，你也不會有為物所累之感，因為你的人不在里頭，這就是以天待人，不以人入天（《莊子·徐無鬼》）的道理。而山的廣袤曠達(dá)，靜穆無思，不畏浮云，堅挺無摧，觸目而真，儼然聳立，高則俯視一切，古則抗懷千載（楊廷芝《二十四詩品淺解》）的精神和品格，正是夢所不可或缺的，這大概就是徐渭所言的闋吧，是人的心靈通向外部世界的一個橋梁一個通道。而夢與山的結(jié)合，正可謂道可載而與之俱也（《莊子·天運》），其道境和盤托出，恰如曾鞏所云：以寓其耳目之樂，非獨忘其遠(yuǎn)且險，又將抗其思于埃之外，其志壯哉！（曾鞏《道山亭記》）此言雖是寫道山，但用于此也相通。

以上圍繞夢山說的這些話，不僅是為我撰寫夢山荴露叢書尋找的一個成書的由頭，更重要的是久居夢山，不僅對夢山有了深厚的情感寄托，而且夢山那種山滌余靄，宇暖微宵（陶淵明《時運》）、月出東斗，好風(fēng)相從（司空圖《二十四詩品·高古》）的神蘊也給了我許多寫作本書系的靈感。至于荴露兩字，主要取自王充《論衡·自紀(jì)》之說：吾文未集于簡札之上，藏于胸臆之中，猶玉隱珠匿也。及出荴露，猶玉剖珠出乎，夫口論以分明為公，筆辯以荴露為通，吏文以昭察為良。我以為王充所言極是，也符合本書所要表達(dá)的意思，故將荴露兩字作為我書名稱。從字面理解，荴指荷葉剛出于水面所顯露出的一種狀態(tài)，含慢慢散開飄蕩之意。露指夜間遇冷而凝結(jié)的水汽之珠，有滋潤之意。荴露即喻本書之旨如荷出于水、露凝于珠一樣，將胸臆娓娓抒發(fā)開來。初步計劃用五年時間，出五卷本。此為第一卷。就寫這些話吧，如有不妥之處，全當(dāng)夢囈而已。

是為序。

戊戌年十月十二日

于福州市夢山路27號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