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這種幸福究竟是什么?究竟什么是它所帶來的樂趣?關(guān)于我對這段島上生活的描述,就讓本世紀(jì)的所有人去猜測問題的答案好了。無所事事的珍貴時刻是種種樂趣中排在第一的,也是最主要的一種,我想要盡情品嘗其中所有甜美的樂趣。我在島居期間所做的一切,實際上都只不過是一個無事的閑人才需要的消遣。
　　當(dāng)湖面波瀾起伏不適合行船的時候,我便將下午的時間都花在滿島閑逛上面。有時候我在這里摘摘花,在那里采采草;有時候我就在景色最明快也最偏僻的地方坐下來,盡情地做著白日夢;有時候我會坐在臺地或沙土丘上,將湖面和沿岸美輪美奐、令人陶醉的景色盡收眼底,湖邊一側(cè)的近山仿佛給湖面戴上了一頂冠冕,另一側(cè)則是肥沃豐美的開闊平原,舉目望去,可以一直看到視線盡頭微微發(fā)藍的遠山。
　　夜幕快要降臨時,我從島嶼的高處走下來,隨心所欲地走到湖邊,在沙灘上坐下來,仿佛身在一處隱秘的避難所。波浪拍打沙灘的聲音和湖水的波紋讓我的感官沉靜得宛如入定,它們能驅(qū)走我靈魂中一切其他的波動,讓我沉浸在甜美的遐想里,常常等我回過神來時,才驚覺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湖水漲上來又落回去,發(fā)出間歇不斷、富有韻律的聲響,不知疲倦地拍打著我的耳朵和眼睛,填補了夢境般的遐思讓我的內(nèi)心活動偃旗息鼓之后留下的空白,讓我充滿喜悅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不用為思考耗費心神。時不時地,湖面的景色讓我聯(lián)想到世界,關(guān)于世事無常的思緒仿佛一線短暫的微光在我心頭閃現(xiàn)。但是很快,這些微弱的印象便消失在和諧統(tǒng)一并令我感到輕松快慰的規(guī)律運動之中。盡管沒有靈魂的主觀動作,這種搖籃般的波蕩也足以讓我樂不思蜀,以至于即使到了應(yīng)該回去的時間,雖然有約定的信號提醒,我也依然得花費好些力氣才能讓自己從這種狀態(tài)中掙脫出來。
　　晚餐之后,如果夜色晴朗,我們會一起到臺地上散散步,呼吸來自湖面的清新空氣,感受夜晚的涼爽。我們在涼亭里休息,談笑風(fēng)生,唱起古老的歌謠,跳起現(xiàn)代的搖擺舞步,之后欣然入睡--對結(jié)束的一天心滿意足,對第二天沒有更多的期望,只期待它與今天一樣美好。
　　撇開意料之外不合時宜的拜訪不談,以上便是我在島上居住期間的生活。那段日子有那么多吸引人的地方,它足以在我心中激起無比強烈、溫情脈脈且曠日持久的遺憾和懷念之情,以至于在十五年之后,我每一次想起這處心愛的居所,都會在心中燃起沖動的渴望。
　　我注意到,在漫長一生的白云蒼狗之間,享受最溫存的喜悅和最具活力的快感的時期,往往并不是記憶中最難忘、最動人的片段。無論那些充滿狂熱和激情的短暫時刻是多么的活色生香,也許恰恰是因為它們的鮮活和激烈,所以它們只能是人生軌跡上零星散落的點。它們數(shù)量稀少、轉(zhuǎn)瞬即逝,無法形成一種持續(xù)的狀態(tài)。我所懷念的幸福絕不會由曇花一現(xiàn)的瞬間構(gòu)成,而是一種質(zhì)樸卻持久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本身并沒有任何活力可言,但是它的持續(xù)性為之增添了魅力,以至于我最終在其中找到了無上的幸福。
　　世間一切都處于連續(xù)不斷的流變之中。沒有什么能夠維持始終如一、固定不變的狀態(tài),而我們對身外之物所賦予的情感自然也會隨著事物本身而發(fā)生變化。外界的事物總是超前或落后于我們本身,所以它們總是讓我們回憶起已經(jīng)不存在的過往,或是向我們昭示往往不會變成真實的未來--沒有任何真實的存在能夠成為心靈的依托。同理,在這塵世間,除了已經(jīng)逝去的快樂,人們什么也沒有;至于能夠持久的幸福,我懷疑這種東西還從未被發(fā)現(xiàn)。幸福僅僅是我們最強烈的快樂中的一瞬間,只有在那一瞬間,我們的心靈會真切地讓我們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我真希望這一刻能夠成為永恒。但是對于轉(zhuǎn)瞬即逝的讓我們的心靈不安且空洞并讓我們懷念過往或渴望未來的狀態(tài),怎么能稱之為幸福呢?
　　但是,在一種狀態(tài)下,靈魂可以獲得足夠踏實的依靠,完全地放松休息,并凝聚起自己全部的生命氣息,不必回憶過去,也不用跳躍到未來;在這種狀態(tài)下,時間對于靈魂沒有任何意義,此時此刻就是持續(xù)的永恒,既不會讓人感覺到時間的存在,也沒有任何時刻接續(xù)更替的痕跡。既沒有失去,也沒有享受;既沒有快感,也沒有痛苦;既沒有欲望,也沒有恐懼,除了我們自身的存在之外,什么也感覺不到,只有這種感覺能夠?qū)㈧`魂完全填滿。只要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下去,身處其中的人就可以說自己是幸福的。不是那種不完滿的、貧瘠可憐的、在生活的享受中獲得的相對的幸福,而是充分的、完美的、圓滿的幸福,且不會在靈魂中留下任何有待填滿的空白。這就是我在圣皮埃爾島的孤獨遐想中經(jīng)常達到的狀態(tài)--或是躺在小船里隨波漂蕩,或是坐在波浪翻騰的湖邊靜思,或是在其他地方,在美麗的小河邊冥思,抑或是在礫石河床上汩汩奔流的溪水旁遐想。
　　在這樣一種境地中,會有怎樣的愉悅享受?沒有任何與自己無關(guān)的外物,除了我們自身的存在之外,什么都沒有。只要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下去,人就是自己的神明。擺脫了所有情感的牽掛和羈絆,感受到自己的存在,這種感覺本身就是一種令人滿足而平和的可貴情緒,其本身就足以讓那些懂得摒棄一切不斷讓我們分心、攪擾我們在人世間美好生活的塵世雜念的人們收獲珍貴而甜美的存在。但大多數(shù)人還是不斷因為激情的沖動而分心,對這種狀態(tài)幾乎一無所知,僅僅在某些瞬間不完全地品嘗過個中滋味,對它只有模糊而混亂的概念,無緣感受它真正的魅力。不過,在現(xiàn)如今這個世道,如果人們醉心于那種令人心醉神迷的溫存,因而厭倦不斷產(chǎn)生種種欲求并要求他們背負(fù)各項義務(wù)的現(xiàn)實生活,似乎并不是一件好事。但對于一個被人類社會所排擠,在塵世間于人于己都再也派不上什么用場的可憐人來說,他卻可以在這種狀態(tài)下獲得應(yīng)有盡有的人間美滿,以此補償自己的不幸。這種美滿是命運和人群都無法剝奪的。
　　誠然,不是所有靈魂都能體驗到這種補償,也不是在所有處境中都能感受到這份補償。它需要一顆不受任何激情攪擾的寧靜之心,需要感受它的人做好準(zhǔn)備,需要天時地利。既不能絕對靜止,也不能太過動蕩,而是要達到一種中庸溫和的節(jié)奏,沒有搖擺,也沒有間斷。沒有情緒波動的生命只不過是癱瘓的昏睡。如果情緒不平衡或太過劇烈,便會驚擾生命的安寧。如果我們放不下周圍的外物,則會破壞遐想的魅力,那樣一來我們會忘記自己的本心,陷入命運和他人的傾軋,再次感受到自己的不幸和痛苦。同時,絕對的靜默則會讓人悲傷,會讓我們想起死亡的凋敝景象。因此,我們需要迷人的想象力,這種想象力會自然而然地出現(xiàn)在受到上天恩賜的人身上。情緒如果不是來自身外,那就只能來自我們本身。誠然,情緒波動讓心靈不再那么寧靜,但是當(dāng)輕飄飄的美好念頭只是在心頭點到即止,并不會在靈魂深處掀起波瀾的時候,淺嘗輒止的體驗反而更加令人愉悅。這足以讓我們記住自我,同時忘記所遭受的苦痛。只要我們能安靜下來,隨時隨地都可以品味這樣的遐想。我經(jīng)常想,即使在巴士底獄,在視線所及之處沒有任何物件的單人囚室,我也還是可以心無旁騖地悠然遐想。
　　但是,我必須要承認(rèn),還是在一座豐美而偏僻的島嶼上展開遐想會更美好、更舒適。這里得天獨厚、與世隔絕,一切在我眼中都是歡快的景色,沒有任何東西會令我回憶起悲傷,寥寥數(shù)位居民構(gòu)成的小社會非常融洽和諧。在島上,我終于可以將一整天的時間毫無阻礙、毫無顧忌地花在我感興趣的事物上,或者只是隨心所欲地?zé)o所事事。毫無疑問,對于一位懂得在最令人不快的事物包圍之中用甜美的夢境畫餅充饑、聊作慰藉的夢行者而言,這是一次美妙的機會,終于可以由著自己的性子心滿意足地去接觸一切真正觸動感官的事物了。從一段悠長而美好的遐想中回過神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如茵綠草和鳥語花香之中,舉目望去,富有浪漫氣息的湖岸和波光粼粼的清澈湖面盡收眼底,所有這些可愛的景象仿佛是我幻想中的風(fēng)景。終于,我一步一步地將精神聚焦到自身和我周圍的事物上面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分不清杜撰與現(xiàn)實的臨界點究竟在何處;所有的一切都在助我一臂之力,讓我珍惜在這段美好時光中度過的集中心思冥想的孤獨生活。這種生活還會再次出現(xiàn)嗎?我可不可以就在這座可愛的島嶼上度過此生,永遠不再離開,永遠不再看見任何一位來自陸地的住民,永遠不再回憶起多年來陸地上的人們讓我承受的各種折磨苦痛呢?他們很快就會被我永遠遺忘;或許他們不會忘記我,不過既然他們再也沒有任何渠道可以擾亂我的休憩,忘不忘記與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的靈魂從喧囂的社會生活所制造的塵世歡愉中解脫出來,頻頻沖向天際,提前與蒼穹之上擁有靈智的造物相遇,希望能夠在不遠的將來成為他們中的一份子。我明白,人們不會那么好心拱手給我這么一處美好的庇護所,他們不愿意就這樣放過我。但他們再怎么做,都不能阻止我在每一天乘著想象的翅膀,抵達心中的島嶼,在那里度過幾個小時,再次品味其中的愉悅,仿佛我還住在島上一樣。我在島上做過的最美好的事情,就是隨心所欲地遐想。那么,幻想著自己還在島上,難道效果不是一樣的嗎?甚至還要更好--在抽象單調(diào)的遐想中,我加入了想象中的迷人圖景,使之有了生機和活力。在我的心醉神迷中,我的感官經(jīng)常對那些具體的對象視而不見,現(xiàn)在,我的遐想越深刻,它們就越是富有鮮活的色彩。我經(jīng)常感到自己身處其中,甚至比我真正身處其中時還要愉快。不幸的是,隨著想象力日漸失色,這樣的遐想越來越費力,持續(xù)的時間也不再那么長久了�？蓢@啊,人在快要告別肉體的時候,反而最為肉體所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