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法國著名的歷史學家米什萊以文學語言所寫的享譽一時的系列科學散文《山》《!分x本。它取材于作者廣闊的世界之旅,展現(xiàn)山的高大、寬容及趣味,以及人類同這種高大自然物的友誼關系;同時也寫海的自然生態(tài),追問每種生物小小靈魂的秘密,力求洞徹自然的精神。具有濃厚的文學色彩和高度的文學價值。
譯者附記
一尊大自然的美麗雕像,立在巴黎植物園的大門口,美中不足,未免顯得孤零零的,沒有體現(xiàn)出大自然的真正面容。她本應該置身于無比輝煌燦爛的仙境中,坐在天然的雄偉寶座上。那寶座的基礎,正是她的第一批兒女腦珊瑚,連同它們潔白的繁枝、盤曲狀和星狀的形體;而腦珊瑚的妹妹柳珊瑚,以其波浪似的形狀和發(fā)絲
,在上面鋪了一張溫馨的具有生命的大床,深情地愛撫并輕柔地擁抱神圣的母親,伴隨她永遠生育的春夢。
這就是米什萊滿懷感激的深情,繪出的一幅大自然母親的形象。
一位大名鼎鼎的歷史學家,怎么忽然從人類社會轉過身去,向大自然頂禮膜拜了呢?
事情雖說突然但不偶然。米什萊21歲獲文學博士學位,對自然科學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可是兩年后,他獲得文學教師資格學銜,卻被委派去教歷史課。于是,他舍棄最初的喜愛,開始鉆研歷史,首先吸收德國哲學家維科、赫爾德等人的歷史哲學的一些思想,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歷史觀和史學方法。他結合教學與研究,寫出《現(xiàn)代歷史年表》、《簡明現(xiàn)代史》等幾部新教材,極受學生的歡迎和史學界的贊賞。此后,他從師范學院的歷史教師晉升到法蘭西學院教授,以其民主主義的治史思想、鮮明的人道主義精神、高度的知識性和趣味性,以及魅力十足的人格力量,始終是最受學生歡迎和敬佩的老師。1851年,米什萊敵視野心勃勃的小拿破侖,當局便借口他授課的內容論戰(zhàn)意味太濃,停止了他的課程,拉丁區(qū)大學生立即示威支持米什萊。不久,路易·波拿巴發(fā)動政變稱帝,正直的米什萊勇敢地面對,拒不宣誓臣服,遂被解除教職,免去檔案館館長的職務。他遭受這種政治迫害,始終不屈不撓,顯示出忠于正義事業(yè)的平民氣節(jié)。
米什萊寫道:巴黎的喧囂、遠遠傳來的隆隆車馬聲、流產(chǎn)的革命的沖擊和反響,都促使我離開了我從未離開過的巴黎,這座容納三個世界的城市,這個藝術和思想的家園。他的書房、他的書籍,當初認定的這些終身伴侶,他只好鎖起來,徹底打破他三十年的生活習慣,遠離塵囂,投入大自然的懷抱,同花鳥魚蟲相伴了。于是就有了他以自然史為題所寫的系列作品:《鳥》、《蟲》、《!、《山》,為法國文學史增添了散文佳作,顯示他多方面的才智。
米什萊一改三十多年的習慣,親近大自然,除了政治上受到迫害,還另有緣故。
早在1844年,他的鴻篇巨制《法國歷史》就已經(jīng)出到第六卷,名聲大振,幾近著作等身。然而,他也受到教會日益猛烈的攻擊,不得不暫停《法國歷史》的編寫,轉而研究耶穌會,出版《耶穌會士》,從而脫離基督教,改信未來的新上帝。1845年,他又發(fā)表揭露懺悔體系的著作:《論教士、女人和家庭》;與此同時,他還在法蘭西學院開始法國革命系列講座。他所宣揚的思想逐漸顯露革命傾向,作為自由派教授,也就開始失去當局和報紙的支持。
正是在這期間,他的內心發(fā)生了巨大變化,重新確定了他的信仰和目標。他于1846年發(fā)表了《人民》一書,表達了這樣的思想:在上帝城中的蕓蕓眾生,普通百姓,農(nóng)民和工人、無知的人和文盲、野蠻人和原始人,以及孩子,甚至包括我們稱為動物的另外那些孩子,雖然資格不同,但全是公民,都有權利,都在國民盛宴席上有座位。這就是他改奉的新上帝將來建造的平等世界。
這種內心的變化,他稱為我的洗心革命、遲來的新生命,逐步引他走向自然科學。不過,他最后投入大自然懷抱的關鍵一步,還是在他寫完《法國革命史》之后邁出的。
無論是他內心的這種變化,還是法國政局發(fā)展的迫切需要,他必須回顧總結法國民眾爭取民主和平等的斗爭歷程。他從1846年寫起,到1853年,終于完成他的另一部巨著,六卷本的《法國革命史》。
英勇而慘烈的法國革命史,尤為英勇而慘烈的1789年大革命的那段歷史,成為他寫作的一座煉獄。他在這座煉獄里走一遭,精神和體力幾乎消耗殆盡,走出來的則是一顆脫胎換骨的靈魂。
一顆憂戚的心,走出了野蠻的黑夜,走出了歷史的陰影,回到大自然的光天化日之下,感到自然萬物是那么豐美和旺盛,自己也有了新的感覺,要在新的感覺中再生,如同死過去一段時間又復活的人。
早在被無情的歷史捉住之前,米什萊對大自然就曾有過這種感覺。但是他也坦言,那是一種盲目的熱情,一顆心熾熱有余,溫情不足。那時他年輕氣盛,只有一腔熱忱;現(xiàn)在則不然,他撰寫完革命史感到心力交瘁,告別三十余年與筆墨為伴、風雨同舟的生活,又產(chǎn)生孤獨與落寞之感,而無情的歷史還在他心中留下隱痛和憂思。他拖著病身,隨著燕子遷徒到意大利南部荒僻的地方,沐浴在新鮮空氣和陽光中,逐漸忘記傷痛,病痛便大有好轉。在意大利這位慈善奶母的懷抱中,他同大自然進行富有成果的思想交流,接受了大自然的觀念,即一種家庭式的完美和諧。
思想的變化往往是隱秘而神奇的。從國家轉向大自然,他猛地憬悟,感到大解脫,大釋然了。比起自然界來,人類歷史的風風雨雨又算得了什么,不僅渺小而荒謬,而且在永恒的宇宙中不過是一瞬間。由于年齡和工作上的過度勞累,他本來可以死去了,幸而感受到大自然母親煥發(fā)的青春氣息,他的心聽到了呼喚,每天都應邀參加大自然的盛宴。
萬物生靈都有天賦的平等權利,都是大自然盛宴的嘉賓。米什萊在1846年發(fā)表的《人民》一書中所表達的思想,十年后他在《鳥》、《!返茸髌分,更加明確也更加系統(tǒng)地闡明,為什么我們高級動物人類要視其他動物為兄弟,要共同遵守宇宙之父所協(xié)調的世界法則。作者在這些小書中,并不想把人的精神賦予大自然,而是要力圖悟透大自然的精神,叩問每個生靈的小小靈魂的秘密。
前所未有的叩問。鳥兒有靈魂還容易理解,可是昆蟲也有靈魂,讓人接受似乎就很困難,再說海洋的生物都有靈魂,那就更加令人難以置信了。
生靈者,生而有靈魂之謂也。法語中的靈魂一詞Ame,既指人,也指一切生靈,并非人類專有。在這一點上,古代人出于本能和本性,認識得更為清楚,因而對萬物萬靈始終懷有敬畏,古代和圖騰便是明證。反之,現(xiàn)代人長了知識,卻昧了心性,狂妄悖謬到了極點,竟然以世界主宰自居,向鳥類開戰(zhàn),殘害各種動物,嚴重破壞大自然和諧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現(xiàn)在開始自食惡果了。
鳥兒是神圣的族類,是上天派來保護人類生命的使者,也是世界大輪回的凈化使者。如古埃及人所說,鳥兒乃是救護之舟,接收并將死亡的遺骸運走,送回到生命的領域和純潔事物的世界。沒有鳥類,害蟲就會泛濫,將人類擠出生存的空間。鳥類可以不要人類,而人類離開鳥類就不可能生存。
海洋的動物世界是最奇妙的世界,向我們演繹著一幕幕夢幻般的場景。這座魔幻宮殿的原始居民、大海的精靈珊瑚蟲,正是世界的建造者。在大型自然博物館,就能看到從多少億年之前,珊瑚蟲就開始建造世界,而這個世界在它們上面越建越高,越來越富有生命力,上面的居民進化為高級動物,組織機能健全了,要到陸地上去生活。頂端則為哺乳動物。在這一切之上,鳥兒,神圣的族類張開翅膀……沒有海洋這些低級生物,也就沒有后來的高級動物,當然也就沒有人類了。
且看作者以怎樣好奇而欣喜的目光,以怎樣無限溫柔的愛心,來觀察并描述人類這些低級兄弟:
海葵表露在外的許多小肺、真蛸漂浮的云霧狀的輕網(wǎng)、水母下面波動的敏感的發(fā)絲,這些都不僅柔妙,而且令人憐愛。它們形態(tài)各異,即纖巧又朦朧,還顯得溫暖,就仿佛一股氣息變得可見了。您會看到一只虹類原生動物眨著眼睛,對它們而言,這是嚴肅的事情,這是它們的血液。它們柔弱的生命所顯示的色調、反光,這些光彩變幻不定,或鮮明,或蒼白,輪番吸氣并呼氣……要當心,不要扼殺默默漂浮的小靈魂:須知它能告訴您一切,能在這種悸動的色彩中,向您呈現(xiàn)它自身的秘密。
再看他以怎樣富有詩意的語言,講述海洋孕育的最大動物鯨魚:
這才是名副其實的塵世之花。所有血色蒼白、自私而萎靡不振的動物,都相當植物化了,比較起這種沸騰著鮮紅血液、有怒有愛的豁達生命來,那就好像沒有心臟。高級世界的力量、它的魅力、美麗,就是血液。有了血液,大自然就開始了嶄新的青春;有了血液,生命才燃起欲望之火,愛情,而由男性延伸的家庭、種族之愛,又將給生命加上神圣之冕憐憫。
米什萊的《鳥》、《!返葞妆久鑼懘笞匀坏男,一出版就取得罕見的成功,一時好評如潮,甚至對他的歷史著作持批評態(tài)度的人也大加贊揚。于是,效仿者紛紛轉向大自然的題材,出爐了許多各種專著,好幾家出版社還計劃組織出版大自然的百科書和叢書。在眾多同類書籍中,米什萊的這幾本書仍是佼佼者,堪稱法國文學史上的散文佳作。書雖小,卻顯示作者的恢宏大氣、出眾才智和詩人氣質。他在歷史著作中所體現(xiàn)的民主主義的社會思想、人道主義的博愛精神,又進一步發(fā)揚光大,擴展到自然科學領域了。早在一百五十年前,米什萊就代表人類,向大自然的靈魂舉行了第一次禮贊,這本書今天讀來,我們仍然感到深深的震撼,尤其為當代人的所作所為(如捕殺鯨魚等)感到羞慚。我們應當記住米什萊的聲音:
讓我們睜開眼睛看看事實吧,拋開偏見,拋開已知的、約定俗成的東西吧……把靈魂歸還給動物……比起制造機器來,上帝創(chuàng)造人、創(chuàng)造靈魂和意志,不知要偉大多少呢!放棄驕傲吧,承認自身一無所有,承認動物的虔誠靈魂是會使人臉紅的親戚吧。它們是誰?是你的兄弟……是一些剛剛開始的靈魂,是一些還初具生存能力的靈魂。它們正謀求更全面、更廣泛、更和諧的生活。
毫無疑問,這本書有許多弱點,但是在溫情和信念上卻很強。它是一體的、一貫和忠實的。什么也不能使它偏離。它愛鼓翅飛翔,超越死亡及其虛假的分離,穿越生命及其掩飾統(tǒng)一的面具,從一個巢飛向另一個巢,從一只蛋飛向另一只蛋,從愛飛向上帝的愛。
我在這里復述這幾段,只為重申對作者的無限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