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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耳:消失或重現(xiàn)
《蒼耳:消失或重現(xiàn)》一書以大自然中貼地粘貼地生長的卑賤野草為敘述對象,以獨特的感悟和詩意的語言,從草的自身特點、生活用途、文化價值、哲學(xué)意味、宗教意義到與人、社會的現(xiàn)實關(guān)系為背景,對水燭、蒼耳、看麥娘、燈籠草、婆婆納、慈姑等20多種雜草的多重解讀和詩意書寫,試圖顛覆人類對野草的認(rèn)知與批判,還原野草的本來面目,期冀人類從野草身上獲得自我的反芻與詭異。人類社會的文明史,就是野草的文化史、人與自然的博弈史。萬物有靈。在當(dāng)下的城市化進程中,這本書給出了人類如何從野草身上,獲得大地的美學(xué)、自然生態(tài)之道和自我的拯救與救贖。
“一株植物就是人類的一盞燈,一站充滿神秘與未知的燈,我們都是在這些光亮里存活……” 《蒼耳》中講述了24種常見的野生植物的故事,但這并不是一本普通的江南風(fēng)物志,它將草與人緊密地聯(lián)系了起來,讓我們看到來源自遠古,又恒久存在的生命的力量,是如何在人與大地之間存在并蔓延的。 ——策劃編輯周瑩 以冷峻的筆觸與悲憫情懷,參悟植物魂靈 一部野草與大地、大地與人類關(guān)系的另類解讀之作 第七屆老舍散文獎、首屆大觀文學(xué)獎獲獎作品 雷達、楊曉升、夏堅勇聯(lián)袂推薦
草漫漶
對于野草的思考與寫作,源于農(nóng)具的暫告一段落。農(nóng)具、野草等這些貼著大地胸膛的事物,冥冥之中我總感到還有許多真相沒有道出。農(nóng)具的訴說只是一種隔靴搔癢式的表述,沒有真正地切入大地的疼痛與撕裂,或者說沒有真正讀懂這些事物背后的真相。我愿意繼續(xù)探索大地上這逆來順受的勞作者。但角度的選擇或切入口,一度成為我創(chuàng)作的梗阻。偶然,我在書店農(nóng)作物專柜上看到一本關(guān)于刈割雜草的小書,眼前一亮,我找到了野草與他們之間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想讀懂這世代以土地為命的勞作者,要從雜草出發(fā)。這一“雜”字,千鈞重量,又如鋒利的刀刃,充滿疼痛感。她的命名源于生活價值的判斷,實則是功利主義作祟。當(dāng)我翻開此書,讀到“益母草”“車前草”“燈籠草”“蒼耳”“白茅”“艾草”,書中赫然標(biāo)注可用藥除之、利器割之、野火燒之等等,渾身一顫。我似乎應(yīng)該為雜草說些什么。 回溯人類的文明史,分明就是人類與野草的博弈史。野草自始至終,伴隨著人類向前。從原始混沌到當(dāng)下科技信息時代,野草始終介入我們的生存、生活和生命。從歷史上說,現(xiàn)在我們田野里生長的麥子、稻子等所謂莊稼,最初來源于雜草。莊稼的本來面目應(yīng)該是改良后的野草。(否則她的宿命就是當(dāng)下的雜草。)我們可以想象,人類誕生于世間,應(yīng)當(dāng)后于雜草們,這些雜草的先期抵達,可以說是為人類建造大地的溫床,建造存活于世的溫床。歷史證明了這一點,我們在史料記載中看到,人類不僅因為這些雜草獲得繁衍生息的美麗家園,而且依靠這些雜草,暖身果腹,走過洪荒,世代延續(xù)。遠的不說,就拿眼前的雜草,如慈姑、灰灰菜、水芹等,人類至今不是還在餐桌上食用?“人類對慈姑的食用由來已久。南北朝陶弘景便有‘其根黃,似芋子而小,煮之可啖’的記載,宋代蘇頌在《本草圖經(jīng)》中也稱,慈姑‘煮熟味甘甜,時人以作果子’。慈姑長在淺水中,富含淀粉,營養(yǎng)豐富,耐貯存,是災(zāi)荒之地很好的救荒補缺物!保ā洞裙茫核焯美锏木融H者》)我的曠野里,對于雜草的理解,我始終認(rèn)為她們是民間的,屬于鄉(xiāng)村的自然精靈。土,是雜草的宿命。雜草深諳其中學(xué)問,有泥土的地方,就有她們綠色的身影。長在阡陌上、河岸邊、屋檐下,一切你想不到的地方,雜草們都將抵達;而且你根本無法想象,這些雜草是何時落生何時抽枝整葉的?偠灾,她們在黑暗中潛滋暗長著。我們不要小瞧她們,一旦遇上災(zāi)荒或者饑饉歲月,這些雜草登上大雅之堂,成為人們口中的野菜食糧,那時候人類的頭顱很低,低到雜草的高度,低到與豬馬牛羊一樣的高度,吃雜草活命。從這種意義上說,人類與雜草有過關(guān)系,甚至有種契約的精神,雜草就是為了人類的到來出現(xiàn)的,并且這種出現(xiàn)以無限的方式遍布,時刻守候著,年復(fù)一年,生生死死,榮榮枯枯。 雜草的世界確實讓人費解。她以靜默的方式在世間永恒地存在。只要給她一點土壤,她總會在合適的時機給你碧綠。你鄙視她蹂躪她糟蹋她,你甚至用鋒利的農(nóng)具,一刀斬草除根。可當(dāng)你幸災(zāi)樂禍不久,雜草再次鉆出泥土。泥土在,她的使命就在。人類奈她何?我在寫作雜草的過程中,不斷發(fā)現(xiàn)人類與雜草的玄秘與匪夷所思。史書記載,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可謂中國醫(yī)藥的百科全書,記載著這些雜草的藥方、藥性等。這已經(jīng)在呈現(xiàn)雜草與人類肉身的關(guān)系。隨著寫作雜草的學(xué)習(xí)研究,我發(fā)現(xiàn)世間眾多的雜草,在藥性上,各有千秋,各有個 性,治療神經(jīng)的、創(chuàng)傷的、心血管的、皮膚的、肝臟的等等,每一種雜草似乎都與人類的肉身對應(yīng)。也就是說,人類的每一種疾病都可以在雜草的身上找到治療的藥方。 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對世界充滿神秘的未知感。當(dāng)人類來到世間,生死不知;可是我們的雜草早已抵達泥土,早就備好生命所需的食糧、住處和治療肉身的各種草藥。而且,雜草的各種藥性,居然在暗中與人類自身是高度吻合的。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天地人草等,完全可以看作一個結(jié)合緊密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人的肉身早就在雜草的重重包圍之中。雜草,是我們?nèi)祟愒诤诎抵新眯械氖赝,生命的守護神。比如益母草,“原來,益母草是一味醫(yī)治婦科病的草藥,有活血、調(diào)經(jīng)等功效”(《益母草:曠野里的臍血之親》)。再如蒼耳,“《本草綱目》上寫道:‘呆耳,【釋名】亦名胡、常思、蒼耳、卷耳、爵耳、豬耳、耳、地葵、羊負(fù)來、道人頭、進賢菜、喝起草、野茄、縑絲草!練馕丁(實)甘、溫、有小毒。(莖、葉)苦、辛、微寒、有小毒!局髦巍烤茂懖挥勰炕璋怠钡奖藭r,人類才明白蒼耳居然是一味上好的中藥,生得艱辛,長得丑陋,揮舞著尖銳的武器,遠遠地躲開人類的追逐,待秋天又追著行人死纏爛打,原來是在傳達內(nèi)心的秘密!”(《蒼耳:消失或重現(xiàn)》) 人類與草的關(guān)系,古人早有清醒的認(rèn)知。我們從熟知的《詩經(jīng)》和《楚辭》中可以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植物的記載,應(yīng)該說貫穿《詩經(jīng)》整個內(nèi)容,花草樹木,是《詩經(jīng)》的原色。也就是說,古人在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上,早已看破,天人合一。沒有人可以離開自然詩意地生活,沒有人可以凌駕于萬物之上。學(xué)會平等相處,尊重萬物,我們才將獲得生活之道!办杞x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楚辭》里,詩人居然把肉身寄托在這些芳香四溢、品節(jié)高遠的植物身上,吃野草,披綠葉,穿行在山川綠林中,與山水擁抱一體,化身自然,與河流、星辰、草木一起朝夕日月。 新疆詩人沈葦在《植物記》中寫道:每一種植物都是一盞燈。詩人的說法,其實是個巨大的隱喻。植物在人類面前,確實有著她的光芒。從我們?nèi)祟悓χ参锏年P(guān)注過程來看,洪荒時代或者人類誕生之初到當(dāng)下,植物始終在靜默中恪守自身的價值。人類從當(dāng)初從植物身上活命、延續(xù),到災(zāi)荒之年茍延殘喘,以至當(dāng)下對植物背叛與冷漠。 我經(jīng)歷過把野草當(dāng)作糧食的歷史時期,當(dāng)年人們對野草的尋覓,不亞于對糧食的執(zhí)著。在糧食匱乏的年代,野草已成為最后的口糧。沒有人在場說出刺耳的那個“雜”字,對野草的迫害或者無意的傷害,對于人們來說都是應(yīng)遭到天打五雷轟的咒語。能夠活命的植物,人們都給予她們莫大的敬畏與崇敬。對于那些不能填飽肚子但是可以庇佑生活的植物,人們同樣賦予她們新的高度。如白茅、水燭、蘆葦?shù)鹊,這些植物在火的光芒里,帶給人類溫暖和憧憬。白茅的燃燒勁道足,蘆葦?shù)纳ν,其稈可以編制農(nóng)作用具。極具神性和巫性的是艾草,她可以作為艾灸用的一味藥材,插入農(nóng)家的門楣旁,則上升為辟邪驅(qū)鬼的靈符。這一傳統(tǒng)文化延續(xù)至今。對于國人的崇拜與敬畏,我是有異議的。國人的崇拜似乎出自功利主義,只有當(dāng)需要的時刻才開始尋找神靈,賄賂神靈。對待艾草亦是如此。艾草活得榮耀的時刻,就是端午期間,她從地面躍上神龕的位置,在看不見精神顆粒的空間里,捍衛(wèi)和守護著人間的圣靈。實際上,她連自己都守護不了。轉(zhuǎn)瞬即逝。 一個華麗的轉(zhuǎn)身,人們早已忘卻來時的路。人,確實是個反復(fù)無常的動物。當(dāng)初從大地出發(fā),從野草身邊啟程。走走就失去自我。先不說當(dāng)初活命的資本與守衛(wèi)生命的藥材全然來自野草的犧牲與孕育,即使是脫離泥土走向遠方的人們,轉(zhuǎn)身再次與野草相遇,目光里更多的也已經(jīng)是冷漠、遠離和屠殺!稗r(nóng)田看麥娘雜草的防治方法:用薄膜覆蓋,高溫堆漚2~4周,殺死其發(fā)芽力,或者在萌發(fā)后或生長時期直接進行人工拔除或鏟除,或結(jié)合中耕施肥等農(nóng)耕措施剔除雜草,也可用藥劑殺死。國內(nèi)外已有300多種化學(xué)除草劑,可用于幾乎所有的糧食作物、經(jīng)濟作物地的除草!保ā犊贷溎铮罕揉忹溙锏氖赝摺罚└哔F與華麗成為皇帝的新衣,貪婪與名利遮住生命最初的真相與本色。再豐富的物質(zhì),再高聳的樓宇,都不能湮沒來自泥土深處的本源。我們與野草別無他樣,都是來自大地,所有的植物,都是人類在世間的投影與鏡像。 即使我們不能用平等的目光注視野草或叫雜草,至少我們要保持著與萬物交互的慈悲、和善,以謙卑之心審視當(dāng)下的生活與世界。我們可以看著短暫脫離大地的植物,保持在道理上奔跑的姿態(tài)。大地是我們最初出發(fā)的驛站,也是最后的歸宿與家園。繁華落盡,我們終將抵達野草的身邊與高度。美國自然文學(xué)大師亨利說,只有當(dāng)我們意識到大地以及其詩意時,我們才堪稱真正地生活著。只有接通于大地的生活,才是真正有意義的生活。反省自身,我們 從高樓上俯視,我們是不是脫離了地面,脫離了生活本來的意義?我們靠近紙醉金迷,靠近錦衣玉食,靠近燈紅酒綠,靠近本身意味著我們正在逐漸遠離初心,喪失自我。 我對書中的白茅格外有興趣,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這樣寫白茅:茅草根曬干后,夜晚可以看到根會發(fā)光,如果根腐爛就會化作螢火(《白茅:被遮蔽的鏗鏘燃燒》)。野草死后,化作靈魂的燈盞。萬物有靈。我在城市的廢墟上看到新長出的野草,堅硬的水泥與摩天的建 筑,阻擋不了野草的生命。這讓我猛然頓悟,把肉身交給植物,貼近地面,或許我們可以再次找到自身,揭開被遮蔽的生命真相。重新認(rèn)識野草,就是對生命的再次審視、尋覓與返璞, 以至于我們在當(dāng)下物欲橫流的世界里,保持初心。 2016年5月
杜懷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21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徐州市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小說、散文寫作者,紫金山文學(xué)獎、老舍散文獎、孫犁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獲得者,散文《一個人的農(nóng)具》獲中國作協(xié)重點作品扶持項目。著有長篇系列散文《一個人的農(nóng)具》《鄉(xiāng)村物語》等多部,F(xiàn)居蘇州。
水燭:照徹蒼茫的生靈者
打碗碗花:咒語里的瓷式生活 鴨舌草:勿忘初心的漫溯者 蛇莓:隱秘草叢的魑魅之影 水芹:棲居家園的守望者 水綿:水域深處的溫暖 紅蓼:刮骨療傷般的妖與艷 萍:無邊行走的飄零客 慈姑:水天堂里的救贖者 蘆葦:河岸邊的野蠻生長 婆婆丁:大地上的異鄉(xiāng)者 刺兒菜:茍活塵世的疼與痛 婆婆納:詩意的藍色妖姬 燈籠草:原野上的紅姑娘 問荊:把肉身交給植物 益母草:曠野里的臍血之親 車前草:重軛下的馬蹄聲 灰灰菜:低到塵埃的黑白面孔 苘麻:被捆綁的生活或卑微 蒼耳:消失或重現(xiàn) 看麥娘:比鄰麥田的守望者 艾草:庇佑民間的菩薩 飛蓬:身不由己的旅行者 白茅:被遮蔽的鏗鏘燃燒
打碗碗花:咒語里的瓷式生活
我越來越對民間事物有一種毫無理由的恐懼,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是敬畏。比如那些貼著地面生長的草或者在大地上行走的動物們。其實我干嘛要害怕那些貼地生長的弱勢草族,以及那些在人類手上被無情摧殘的無助的生命,它們怎么斗得過人類的伎倆?人類和自然已經(jīng)搏斗幾千年了,越來越遠離草,跳出草的包圍圈,從吃草生存到討厭草遠離草虐殺草,當(dāng)然動物人類亦是如此對待。在貪婪的肉欲和其他欲望面前,那雙眼睛早就遮蔽住了。茫茫天宇下,惟獨只有他自己是主宰者。審視生活,我忽而有個可怕的發(fā)現(xiàn),嘴巴的路線圖是這樣的,先是對草的殘殺,歷史條件的限制,造成人類始端對草類的俯下身子。救命的草;漸漸人類吃飽了撐了厭了,就把目光轉(zhuǎn)移到了動物身上!冬F(xiàn)代漢語詞典》中若你仔細尋找,你就會發(fā)現(xiàn),在對植物或者動物的詮釋中,總是夾著對菜肴的說明。赤裸裸的一個吃字,赤裸裸地對眾生的暴力與血腥。當(dāng)我們端起碗時,我經(jīng)常想這些菜如何消化掉?這一思考突然把我?guī)У揭豢貌菝媲,原來世間很多的隱喻都會在自然的世界里找到它的答案。這棵草就是打碗碗花,這樣一個充滿太多隱秘和哲學(xué)思索的名字,在大地上潛伏著。它的命運超出我的想象。打碗碗花,是打碎了碗還是打碎了花?抑或打到碗就開花?一個碗的意象和一個花的意象,把內(nèi)部的世界搞得模糊與混亂,給打碗碗花披上神秘的面紗。 我還是說說碗的事情。說起碗還是比較復(fù)雜的,就是難以言表,或者王顧左右而言它。它的指向是不確定的,有歷史足跡的。我還是把它置于鄉(xiāng)村的背景之下,畢竟我是從阡陌上走出來的,我有必要和責(zé)任把視線局限在村莊的叢林里。我不知道城里人的碗如何?鄉(xiāng)村的碗記憶中是粗瓷大碗,是那種土黃的似乎從來自窯洞里沒有燒熟的模具,色彩慘淡,或者談不上色彩,原生態(tài)般;粗糙,咯手得很。但是,舊年里,村莊里能把碗端起來的,已經(jīng)是生活的最高境界了,她已經(jīng)滿足了活著的權(quán)利。實則上,饑饉的年代,我們手里端起的只是空碗,破碗、饑餓的碗,悲傷的碗,痛苦的碗,甚至什么碗都沒有。村莊的人買碗,總是選擇這樣的粗瓷大腕,小碗屬于城市人的細作。這樣的碗買回家,用硬物在晚上磨砂,把碗表面尖銳的棱角磨平,直到溫潤,漸漸浸滿日子的體溫。這時碗就算正式走上餐桌了,盛滿美味抵達到嘴邊。鄉(xiāng)村的很多事都如這磨碗般質(zhì)樸沒有城市生活的細作。也許貼著大地的生活,這才是生活的本質(zhì)及本來面目。說了半天,這碗字與植物有啥直系關(guān)系?原來打碗碗花開時,那圓形的花朵確實像鄉(xiāng)村的土碗造型。稍長些的托柄似乎是擎碗的手,在向過客或者飛鳥甚至長天追問什么?打碗碗花開的時分,如果你漫步田野或者村子的大小角落地,你就會看到無數(shù)的打碗碗花開著粉紅的圓形花朵。沒有其他立體事物的依附,它們只能貼地綻放花蕾。風(fēng)掠過處,這些貌似從大地深處托起的碗啊,長在民間,就是村莊的巨大隱喻。 關(guān)于打碗碗花的故事紛繁復(fù)雜,歷史也很深邃。最早的打碗碗花是長在《詩經(jīng)》里的。我們當(dāng)?shù)氐哪赀~者稱之為“葍秧”。實際上來源就是我們的《詩經(jīng)》里;《小雅?鴻雁之什》中有篇《我行其野》曰:“我行其野,言采其葍”!叭儭本褪谴蛲胪牖ǎ(dāng)然打碗碗花還有許多有生趣的名字,如面根藤、小旋花、盤腸參、鋪地參、斧子苗、常春藤等。一個人哪里會有這么多的名字啊,或許這么多的音符,是打碗碗花演奏的多重奏,每一琴弦彈奏的是不同的風(fēng)聲、心聲以及心跳和命運。從古詩里窺知,打碗碗花在古人心中的地位與價值,著實讓人敬重。通覽《詩經(jīng)》,我們會發(fā)現(xiàn)她本身就是一部事關(guān)草木的經(jīng)傳,在草木的文字里,我們可以感知到草木與古人、生活的關(guān)系,對草木的敬重抵達人類自身同樣高的梯度。天人合一,萬物歸宗。打碗碗花今天看來也很平常,它什么地方都可以生長。在鄉(xiāng)村,任何一塊適宜的土壤,都會冒出它的身影,貼地匍匐潛滋暗長。林間、菜園、雨后的鄉(xiāng)場上、荒野的阡陌上,喧松的土壤長著一蓬蓬打碗碗花。三角形的葉瓣里,星星點點地展出粉紅的花蕾。上面是大朵大朵的陽光,身下是金黃的泥土。我感喟打碗碗花與蘆葦相伴在一起的景致。高得高出莊稼,低得就差低到塵埃里。這種精神誰能做到?大起大落,依舊不改碧綠,不改對大地的承諾。風(fēng)過處或者車過處,甚至孩童的一個不小心碰到,打碗碗花就會折斷、根莖撕裂。越堅貞的往往越易碎的,越偉大的往往是越卑賤的。我對大地上的草是充滿愛憐的,畢竟是有生命有操守的植物,就必須得到尊重。曾經(jīng)我寫到看麥娘時,有專家和讀者就對我質(zhì)疑,對看麥娘意象營造的謬誤,其思想有值得商榷的地方。質(zhì)疑焦點即是看麥娘是一種有害野草,會奪取麥子的養(yǎng)分。實際上,哪一種植物的生長不要吸收來自大地的養(yǎng)分?這是植物的生存權(quán)利。每一種植物總是和世界有著千絲萬縷的糾葛,沒有一種植物或者人是獨立于世界的。如果我們心細點,就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看麥娘它只生長在麥地的周圍,在鄉(xiāng)村的雞鴨鵝豬牛羊?qū)湹厝肭种H,看麥娘就會沖鋒在第一線,用稚嫩的身軀喂飽可愛的動物們,犧牲在食物鏈的戰(zhàn)場上。當(dāng)打碗碗花全軍覆滅后,麥子才會站出來。更加可敬的是這種看麥娘的野草在麥子養(yǎng)花抽穗時,就自發(fā)地退出大地的舞臺。 還是回到打碗碗花上來。這草潑皮得很,鄉(xiāng)間到處可見,你也想不出誰會給她帶來這里。但它卻在這里生根發(fā)芽開花了。赫黃色的土壤上,孤獨地生長著嫩綠弱小的打碗碗花,震撼著每一過客。這種生長是疼痛的。毀滅也要生長。但是她完全不理解你的驚詫與困惑,我生長故我在?上攵,長在不合理的地方,會遭遇多少厄運。村里的雞見了啄上一口,豬見了啃上兩嘴,牛見了一腳踩得面目全非,更別說人了,則是連根拔起,斬草除根。縱然這樣,雨后的某個黃昏,你會驚叫一聲,在原來的地址上又長出了稚嫩的打碗碗花。個中奧秘就是打碗碗花的生存哲學(xué),即使粉身碎骨,那就隨風(fēng)在夭折的地方,繁衍出千萬個我來。諸如詩人白連春說起自己的命運,只要被打碎,他就隨風(fēng)飛。別小看碾碎多少節(jié)的打碗碗花,每一碎片,其內(nèi)部擁有著不可小覷的生命活力。詩人韓東曾說,有關(guān)大雁塔,我們又能知道些什么?打碗碗花,從地表一次次地鉆出來,我們又能知道些什么呢!或許只有大地和它自己知道了。 我對打碗碗花的最初相識始于吃的問題,這也是人生存的基本問題。吃飽了才有力氣開始胡言亂語或者談?wù)撝T如藝術(shù)、人生、色性等話題。物質(zhì)的滿足接踵而來的才是精神的歡愉。我對打碗碗花吃的關(guān)注與祖母的關(guān)注對象不同,一個是豬,一個是人。按常理這樣提法是有問題的。實際上在打碗碗花面前,在生命面前,又有什么不同么?心理與觀念使然而已。祖母在世,大地上的一切草木均與吃有關(guān),掛在嘴邊的話語,能吃嗎?饑餓與活著已經(jīng)成為祖母經(jīng)年的心結(jié),那種恐慌與無助,常常于回憶的河流上游回血。打碗碗花的葉子、幼苗都可以食用,下面的根莖雪白的,我刨過,一段段的,置于竹籃里。它有個好聽的名字——福根。福的根,根的福。這根分明蘊藏著一種生活的隱喻,有科學(xué)的證據(jù),也有吉祥的祝愿。這草實際上是祖母意義上的另一種糧食。當(dāng)細小的打碗碗花帶著觸角披星戴月潛行時,祖母也悄悄地動身了。開始在華北平原的原野上摸索著打碗碗花,像螞蟻搬家般把這些葉子、福根采回家水煮煎炒;蛘邥窀梢詡涠然。誰能小看著打碗碗花的福根,竟然用纖細的根挽救了多少生命!我現(xiàn)在理解祖母在世時,那種對自然的萬物如螞蟻、野草甚至飛蛾那種呵護的情景。尊重生靈,何嘗不是對自我的救贖? 我對打碗碗花的認(rèn)識,止于豬。這是屬于豬口中的蔬菜。打碗碗花已經(jīng)漸漸遠離人類的嘴巴。物質(zhì)的日益繁盛與人類欲望的極度膨脹,給草們的到來是幸事還是悲哀呢?黑暗中的刀鋒與火光時刻在逼近她。別以為它逃離人類的胃部,就可以肆意地自由地生長。實際上在豬們眷顧之余,人類則更以無以復(fù)加的器械與暴力驅(qū)趕與毀滅。打碗碗花,面對的則是一場更殘酷的生死存亡之戰(zhàn)。 人是復(fù)雜的高級動物,對打碗碗花有恨有愛。愛的時候關(guān)乎生命,恨得時候恩斷義絕。昨天的,今天的,同樣都是打碗碗花,是兩種不同的境遇。是草改變了顏色還是人改變了性情?吃著打碗碗花活下來的人類,對高貴與卑微有了新解!按蛲胪牖,打碗碗花,小娃娃,莫碰它,碰了它,打爛碗!爆F(xiàn)在,我們對打碗碗花的呵護只能在童謠中尋覓了。碰了打碗碗花,我們的碗就會打碎,或是把打碗碗花放到碗里,碗就會開花。這樣的咒語似乎與我們往昔原野里刨食的生存艱難有關(guān)。是憐憫還是救贖?或許還隱藏著許多未知的秘密。我對打碗碗花的侵犯,純粹是出于豬的需要,或者是生活的需要。當(dāng)然,如果沿著食物鏈的路追溯的話,我承認(rèn)是有罪的,間接地殺害打碗碗花的劊子手。可是如果我這樣的罪過受到自然法庭審判的話,有多少人可以干凈地活著? 馬克思在論著說,人類對自然界的改造和征服,進步多少,也就是破壞多少;想自然索取多少,自然界也會向你討還多少。老子說,道法自然。人類在自然的路上,已經(jīng)走得充滿暴力與血腥了,我們的自然還叫自然么?欲望覆蓋的大地,自然已經(jīng)漸漸逃離。直至我們看不清她的臉龐。失去自然,人類將會落個漂泊無助的境地。 我在一則資料上看到,打碗碗花應(yīng)該為燈碗花。打碗碗花開花,那粉紅的花朵與鄉(xiāng)間先人逝去的燈碗類似。燈碗,就是在一個粗瓷碗里植入一根棉花捻子,倒上一些煤油,即可放出光亮來。這是鄉(xiāng)間給先人招魂的燈盞,否則先人的靈魂在黑暗中找不到回家的路,就會成為孤魂野鬼。打碗碗花的形狀與燈碗很接近。燈碗在古代就有,南北朝時期道經(jīng)《北帝七元紫庭延生秘訣》:“已上七位,用燈七碗!惫┓钇呶簧耢`,要點七盞燈。而“七碗”,表明當(dāng)時的燈是用燈碗盛油的。對于燈碗花,我則更持以肯定的姿態(tài)。原因在于一個燈字,一株植物就是人類的一盞燈,一盞充滿神秘與未知的燈,我們都是在這些光亮里存活,保持呵護,保持尊重,保持敬畏,這才是我們?nèi)祟悜?yīng)該有的姿態(tài)。索爾仁尼琴說過,人類若沒有敬畏之心,什么事都會做出來的。我希望打碗碗花就是燈碗花,一盞高懸在人類頭頂?shù)臒簦瑹粼谌嗽,燈滅人亦消失。皮將不存,毛將焉附?世間的萬事萬物,都會在冥冥之中給予人類的勸告與警示。 我不知道打碗碗花這個咒語的作者是誰?打碎了花,碗也將就打碎了。碗里有飯。沒碗,哪里還有吃的?這樣充滿善意與復(fù)雜的暗語,也只有與它生死相依的人創(chuàng)作出來,除了草民還能有誰?在民間,我知道還有許多禁忌。比如說身上的紐扣掉了,母親給你釘紐扣時,嘴中一定要銜稻草;蛘哒f孩子半夜老是啼哭,做母親的只要圍著床四角轉(zhuǎn)上幾圈,禱告一番,孩子則會安然入睡。正月里有幾天不能動剪刀、針等,動了則會夫妻吵架諸多不順。打豬草時鐮刀人不能從鐮刀上走過,否則會遭來橫禍。鄉(xiāng)村里土地廟不少村落還在,小孩子不能對著土地爺撒尿。我記得有人不信朝著土地廟尿了一泡,結(jié)果回家當(dāng)天晚上頭疼。這樣的禁忌在民間不知道還有多少?誰也無法說出其中的道理和隱秘,只是老一輩人都是這么做的,是求得對事物的尊重,還是求得內(nèi)心的安穩(wěn)?也許這樣的認(rèn)為代表我是唯心主義者,但總比人沒有敬畏、恐懼之心要好多了,人的膽大妄為,荒誕荒謬,匪夷所思,很大程度上都是出于沒有敬畏之心。這敬畏就是一盞明燈,黑暗中給你光明,瘋狂中給你潑冷水。受人恩惠時涌泉相報。我以為打碗碗花的禁忌與咒語,也有類似的揭橥?是否要求我們對自然的敬畏?對勞動的尊重? 打碗碗花,眾多貼地植物的一種,與民間緊密依偎在一起。與生活同行,與生命同在,甚至沿著日子的炊煙走入人生。我在一則小說里讀到這樣一段關(guān)于打碗碗花的民謠:“打碗碗花,開得早,二姐模樣長得好。手兒呢,手兒巧;腳兒呢,腳兒小。紅鞋綠花配得妙,柳眉杏眼細腰俏。打碗碗花,開千家,二姐窗前梳頭呀。朵朵野花頭上插,頭發(fā)光得照人呀。娃娃跟了一串串,小伙子圍了一團團。打碗碗花,往上爬,今日七,明日八,后日我娃出嫁呀。娘給我娃紅手帕,手帕繡上打碗碗花。打碗碗花,開不紅,婆子娘打媳婦不心疼。白天打,黑夜擰,二姐渾身青又紅,眼睛哭得像銅鈴……”卑微的打碗碗花根扎到民間深處了。 打碗碗花,不再是原野上的那朵花。誰還能輕易把她打碎?在物欲橫流的當(dāng)下,渾渾噩噩或者醉生夢死,我們必須保持敬畏,否則破碎消損的不是那朵害羞的打碗碗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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