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姑姑的鴛鴦即將繡成的時候,忽然一天,大門外傳來吆喝聲,是我們熟悉的頭發(fā)換花線的聲音。
貨郎子來丫,一聲聲頭發(fā)換花線嘍,頭發(fā)換花線嘍的吆喝,在晚春暖烘烘的空氣里流淌,流進干家萬戶。
女人們掀起炕席的邊角,拿出積攢了一冬的亂發(fā)往外跑。娃娃們在自家的各個墻縫里扒拉,試圖找到母親遺忘的一團黑發(fā)。也有孩子將沾在鐵刷子上的驢毛撕下,混在頭發(fā)里,試圖蒙混過關(guān)。
適讀人群 :大眾讀者 榮獲第十一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
故事描繪西部當下農(nóng)村底層人物的命運和情感。
馬金蓮,女,回族,1982年生于寧夏西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發(fā)表作品百余萬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父親的雪》(碎媳婦》。部分作品入選《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中華文學選刊)《作品與爭鳴》等以及各種年度選本。曾獲《民族文學》2010年度獎、2013年度獎,第五屆“茅臺杯”《小說選刊》年度獎,2013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年度作家貢獻獎。
繡鴛鴦
大拇指與小拇尕
扛土槍的男人
短歌
鏡子里的臉
金花大姐
孔雀菜
梨花雪
暖光
1988年的風流韻事
《全民閱讀精品文庫 馬金蓮中短篇小說選:繡鴛鴦》:
意外的是奶奶把鎖子骨給摔破了。
前夜里落了一層薄雪,清晨奶奶去后窯的菜缸里撈酸菜,腳底下一滑栽倒了,手里的瓦盆摔成了碎片兒,她自己的鎖子骨也破開了。疼得動不了,只能睡在炕上靜養(yǎng)著。
奶奶養(yǎng)傷,這和貨郎子有什么關(guān)系呢?在我們的印象里,貨郎子只能算過客。
每到春種之后,夏收之余,氣候和暖,人們稍稍有點兒閑暇之際,便會有一兩個外地人挑著擔子,從莊口步人,挨家挨戶地在門前叫喊,聲音拉得很長,頭發(fā)換花線嘍一一頭發(fā)換花線嘍一一口音與我們有明顯的差異,嗓音直夯夯的,尾音硬硬的,舌頭不打卷兒,似乎在滿嘴跑,像是在唱歌兒,卻不是我們這里的調(diào)調(diào)兒,我們就知道貨郎子來了。挑著擔子,悠悠地來了,用花花綠綠的針頭線腦換取女人娃娃捏在手心里的一團亂頭發(fā)。等買賣做完,他們重新?lián)饟鷥,吆喝著趕往下一個村莊。
細想起來,貨郎子真的和我們的生活沒有太大的聯(lián)系。
現(xiàn)在是寒冬,不是貨郎子出沒的季節(jié),所以貨郎子更和我們的生活扯不上關(guān)系。
可是就在奶奶摔跤的這一天,爺爺收留了一個流落在外沒來得及返回老家的小貨郎子。
爺爺完全是出于一片憐憫之心。
只是我們誰也不會料到,這一收留,他會介入我們寧靜的生活里來,還攪起了那么大的風浪。
而當時爺爺?shù)男乃己芎唵,他只是將他當作一個過客,一個落難的孩子。
空氣里彌漫著濃濃的甜膩味兒。
我和小叔叔趕著羊群一走近家門老遠就聞到了這股味道。羊群也聞到了,頭羊尾巴一甩一甩跑起來,后面的羊都跟著跑。大門虛掩著,羊群撞過去,門吱呀呀開了,羊像土匪一樣躥進門,帶起的塵土在后面飛揚著。
我和小叔叔緊緊攆在羊屁股后面進門,手里慌亂地甩開鞭子狠狠吆喝驅(qū)趕著它們。
爺爺果然又在熬糖瓜子,砌在南墻下的灶臺上架起了一口大鍋,父親在灶前燒火,灶眼里別著幾根粗大的歪脖子柳木棒,父親撅著屁股使勁拉風匣,風匣桿子蹭著木板子吱嘎嘎地響,響聲很大,像一頭老牛在吼叫。灶眼里的火嘩啦啦笑,歡快地跳著舞,一個勁兒往鍋底上躥,伸出長長的紅舌頭,飽含深情地舔著大鍋的底子,好像火也能聞到空氣里的甜香,知道這味道是從鍋里發(fā)出的,就努力著要去鍋里舔一舌頭嘗嘗。
羊群就是被這味道誘惑的,它們圍住了鍋臺,幸好還只在熬的階段,它們挨挨擠擠轉(zhuǎn)悠了一圈,沒什么便宜可圖,在我們的鞭子下乖乖進了后院的窯洞。
別看羊天生是吃草的,貪圖起五谷來可是比人還瘋狂呢,尤其爺爺?shù)拇箦伬锇局鹉伳伒拿幼由⒊鰸M院子甜味兒的時候,它們也被誘惑得恨不能撲過去狠狠吃上一嘴。
咋這么早收山呢?才晌午呀?爺爺問,他站在一個巨大的杏樹根做的木墩子上,不看我們,連頭也沒抬,弓著腰用一根粗大的棍子在大鍋里攪動,攪得很費勁,熱氣騰起來,在冷空氣里打著旋,很快就凝成一片茫茫的白霧,在頭頂上盤旋。爺爺整個人都隱在那團白霧中,身上常年穿的老羊皮襖也脫掉了,裸著膀子忙活呢。
天氣干冷干冷的,西北風貼著地面不斷刮過來,卷起一些干草末子跑到南墻下打旋兒。天空是鉛灰色的,我們都不喜歡這種天氣,我們的愿望是要么晴朗,暖暖的日頭照著;要么下雪,鵝毛大雪狠狠往下落。你說這樣灰不塌塌的,算咋回事呢?像個性子溫吞吞的人,叫人拿他沒奈何,在這種天氣里,人的情緒總是會莫名地低落下來。
這時候爺爺喜歡罵人,罵奶奶是個邋遢婆娘,炕席上落有灰土!罵我父親火燒得不旺;罵牲口圈里那頭黑草驢肚子不爭氣,老是下驢駒子,連一個騾子駒兒也不下,配種時明明用的是兒馬嘛,還花了錢呢;罵小叔叔放羊不經(jīng)心,滿山洼趕著羊群胡逛呢,游蕩一天羊的肚子不還癟癟的嗎?罵這鬼天氣,好好兒的刮啥風,害得他的老沙眼又犯了,啥也看不清還一個勁兒發(fā)癢呢……只要南墻下架起大鍋開始熬糖瓜子,爺爺?shù)睦悟}就不斷地冒出來,他大聲地感慨著,數(shù)說著,忙碌著,咳嗽著,直到一大鍋糜子熬成了糊糊,等到扯糖瓜子時,爺爺才會住口,梗著脖子全心扯糖瓜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