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德波頓作品系列”之一。普魯斯特的煌煌巨著《追憶似水年華》是那種誰都覺得自己應(yīng)該去讀但對大部分人來說又確屬望而生畏的書。但在德波頓的這本結(jié)合了文學傳記和實用、勵志手冊的書里,作者以他嚴正詳實的專業(yè)學識為根基,用他的生花妙筆向我們娓娓道出《追憶》的真正妙處,描繪出普魯斯特真實而又生動的精神肖像;同時他又把圣典拉到人間,從巨著和大師身上尋覓到改變我們每個普通人谷世人生的妙招法門,指點我們?nèi)绾握湎r光、體驗人生的真諦、學會調(diào)整人生的輕生緩急。
這是一部關(guān)于《追憶逝水年華》的書。書中有大量的引證、摘錄,有對普魯斯特筆下人物、情節(jié)、場景的描述分析和口語。這是一部以普魯斯特為主角的書。普魯斯特的大名,幾乎出現(xiàn)在全書的每一頁,他的性情脾性,浮現(xiàn)在德波頓的字里行間。這是一本風趣的書,然而里面不乏一本正經(jīng)的教誨之言。這是一本教訓之書,然而全書貫穿著揶揄調(diào)侃的語調(diào)。
權(quán)作譯序(余斌)
一 抓住現(xiàn)在
二 讀書為己
三 優(yōu)哉游哉
四 直面痛苦
五 傳情達意
六 交友之道
七 心胸豁然
八 享受愛情
九 棄書不觀
一 抓住現(xiàn)在
弄人的造化讓人來到世上,惟一的目的似乎就是讓他受罪,果然如此,我們就得為自己對此項使命如此熱衷,去向造物主表功。受罪的來由數(shù)不勝數(shù):疾病纏身,情場變幻,朋友反目,世態(tài)炎涼,還要加上因生活干篇一律而生的郁悶麻木。痛苦既如此之多且沒完沒了,我們自然巴不得早點死了拉倒。
在上世紀二十年代的巴黎,想找份報紙看看的人或許會隨手翻開一張名為“不妥協(xié)”的報紙。這家報紙刊載新聞追蹤、都市花邊消息、分類廣告、尖酸刻薄的社論,且以此享有名聲。該報還另有一招,即隔三岔五弄出些不著邊際、大而無當?shù)膯栴},讓法國的名流做答。比如,“尊意以為對令媛當施以何種教育為佳?”再如,“您對改善目下巴黎交通擁擠狀況有何高見?”1922年夏天,報上給撰稿人出了這么個挖空心思想出來的問題:
一位美國科學家宣稱,世界末日即將來臨,至少這個大陸的大部將被毀滅,遭此巨變,數(shù)十億人將難逃一死。倘該預(yù)言應(yīng)驗不爽,在確知死期不遠到死亡降臨這段時問里,你認為人類對該預(yù)言會做出何種反應(yīng)?再者,據(jù)你所想,你在這最后的時刻會做些什么?
第一個面對這人類、地球均遭沒頂之災(zāi)的慘淡圖景做答的名人,是位名叫亨利·波爾多的知名文人,此人現(xiàn)已無人問津,當時卻是大名鼎鼎。他斷言,預(yù)言會令大多數(shù)人亂作一團,徑奔離得最近的教堂,要不就是竄入最近的臥室。他本人則不會狼狽至此,他會利用這最后的機會去登山,盡賞阿爾卑斯山美景,禮贊奇妙的大自然。另一做答的巴黎名流是位叫貝爾特·鮑維的名伶。她沒說自己將有何舉措,倒是要讓讀者來分擔她有點不大好說出口的隱憂——男人對其行為的長遠后果沒了任何顧忌,豈不是要變得無法無天?此種論調(diào)頗令人心寒,對另一名人弗菜雅夫人來說卻是“深得我心!备ゲ搜欧蛉嗽诎屠枰陨瓶词窒嗦劽瑩(jù)她判斷,在末日將臨之際,人們沒工夫沉思來世,他們及時行樂尚且不及,哪會想著修煉靈魂,以待來生?——她真是不幸言中,另一作家亨利·羅貝爾興頭頭地宣布,他要盡情享樂,去玩最后一局橋牌,去打最后一場網(wǎng)球、最后一場高爾夫。
最末一位就臨終計劃發(fā)表高論的名人是個離群索居、唇上留須的小說家,沒聽說他對橋牌、網(wǎng)球、高爾夫之類有何興趣(雖說他曾試著下過一次國際象棋,且靠別人幫忙,放過兩回風箏)。此君生命最后的十四年是在一張狹窄的床上度過,這十四年他的常態(tài)是身上覆一堆薄薄的毛毯,就著床邊一盞微暗的燈,寫他那部長得令人稱奇的小說。小說名為《追憶逝水年華》,自打1913年第一卷問世,已然被推為經(jīng)典之作。一位法國批評家認為作者可與莎±比亞相提并論,一位意大利批評家則把他比作司湯達,另有一位奧地利公主,甚至愿意與他談婚論嫁。不用說,此人就是馬塞爾·普魯斯特。普魯斯特并非自視甚高之人(“但愿我能對自己的估價高一點!——可嘆,那是不可能的”),有一次甚或?qū)⒆约罕茸饕恢惶椋衷鴮⒆约旱淖髌沸稳轂橐粔K讓人無法消受的牛皮糖,不過他還是有理由感到滿足。有位出使法國的大使,也算是見多識廣,不輕許人的了,他就認為,該給普魯斯特頒發(fā)文學大獎,即使不是馬上。大使如此描述普魯斯特:“他是我所見過的最不尋常的人——甚至赴晚宴他也穿著長外套!
普魯斯特給報紙投稿很熱心,并且總是一副游戲心態(tài),他將對《不妥協(xié)報》前述問題的答復(fù)寄給報社,同時還將他的那番末世論寄上一份給那位美國科學家:
果如你所言,我們都將面對死亡威脅的話,我想生活對于我們會忽然變得美妙。想想吧,因為我們的懶惰,總想著來曰方長,做何事都能拖則拖,竟致那么多的計劃、旅行、戀愛、對人生的探究與我們失之交臂,未見實行!
怛是讓這預(yù)言永遠別直驗吧,一旦惡運不再,我們的生活將是何其美妙!。≈灰@一次世界末日并未降臨,我們該再不會錯失良機,我們會去參觀盧浮宮的新畫廊。去拜倒在某位小姐的腳下,去啟程做一次印度之行。
大難不至,我們就會什么也不做,我們會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日復(fù)一日的平庸生活,生活的欲望在此消磨殆盡。怛是要熱愛生活,抓住現(xiàn)在,我們無需等到大難臨頭。想想這一點就盡夠了:我們是人,終有一死,也許今夜死神就會將我們帶離人世。
當我們明白死亡正在逼近之時,對生命的依戀之情就會油然而生。這意味著,問題或許不在我們因其單調(diào)冗長、不見盡頭而覺興味索然的生活本身,而在我們每日對生活采取的態(tài)度;我們的不滿與其說是起于對往昔無可奈何的追悔,不如說是起于我們似乎理所當然的活法。一旦明白人終有一死,放棄了永生之念,我們會忽然發(fā)現(xiàn),在看似冗長無聊的生活表層之下,藏著那么多人們未加嘗試的可能性。
承認人的肉身難逃寂滅或者會促使我們重新掂量生命中的輕與重,然而果真如此,我們也得先問上一問,這輕與重當如何分解。當我們尚未明白死亡意味著什么之時,我們也許一直過著殘缺不全的生活,但是完整的生活究竟是何模樣?簡單地承認我們難免一死并不能保證舉尋到什么明智的答案,即使我們說得頭頭是道,把日記本余下的空頁填得滿滿。死亡之鐘的嘀嗒聲令人心驚肉跳,惶恐中我們做出的,也許是洋相百出的種種蠢事。巴黎名流們給《不妥協(xié)報》的答復(fù)就夠矛盾的了:你道是盡賞阿爾卑斯美景,他說是耍沉思宇宙的未來,還有什么網(wǎng)球、高爾夫,真是不一而足。但是天塌地陷之際,這些度過最后時日的高明法子又有何益?
普魯斯特的法子(逛盧浮宮、談情說愛、旅行印度)也未見高明。對了解普魯斯特性格的人說來,這簡直就是奇談。他從來也算不上是博物館的常客,盧浮宮已有十年足跡未至,他寧看復(fù)制品也不愿在博物館與吵吵嚷嚷的游客為伍(“人們以為對文學、繪畫、音樂的喜愛已成風氣,愈演愈烈,實則真懂的人一個也無”)。至于他對印度的興趣,也從未有人聽說過——那年頭去印度可真算得上一場考驗,先須坐火車到馬賽,然后得坐郵輪至賽得港,還得換乘P&O公司的船在阿拉伯海上過上十天。對一個下床都困難的人,這樣的旅行實在未可稱善。說到某小姐之類,那正是他母親的傷心事——普魯斯特對其迷人之處根本無動于衷,從A小姐到Z小姐,他一概毫無感覺。甚至有很長時間,他連有無可以作伴的“同志”也懶得費心。他曾有言,飲酒之樂,勝于做愛。
即使他真想照計行事,付諸實施的可能也微乎其微。寄出給《不妥協(xié)報》的答復(fù)之后剛過了四個月,多年來他不斷預(yù)言的事情竟真的發(fā)生了——他患了感冒,不治身亡。這一年,他五十一歲。死前他應(yīng)邀去赴一個宴會,盡管已有染上風寒的征兆,他還是裹上三件外套、兩條毛毯,如約前往。返家時他不得不在冰冷的庭院里等出租車,就這么患了感冒。感冒隨即發(fā)展成高燒,要是普魯斯特聽請來的醫(yī)生的話,高燒是可以退去的,但是怕打斷了寫作,他不讓醫(yī)生給他注射樟腦油。他繼續(xù)工作,除了熱牛奶、咖啡和煮過的水果,什么都不吃,什么也不喝。感冒轉(zhuǎn)成支氣管炎,隨即又惡化為肺炎。好轉(zhuǎn)的希望一度出現(xiàn),有次他在床上坐起來,要吃烤鰨魚,可待魚買來燒好,他卻突覺一陣惡心,碰也不愿碰了。幾個小時之后,他即死于肺部膿瘡破裂。
所幸普魯斯特對生命的思索并不限于寫給報紙的游戲文章(報紙出的題不著邊際,他的答復(fù)則不惟語焉不詳,而且讓人摸不著頭腦),事實上,直到臨終前,他一直在慘淡經(jīng)營一部體大思深、敘事形式復(fù)雜的書,而這部書所解答的問題,與由那位子虛烏有的美國科學家的預(yù)言引發(fā)的命題,不妨說是正相仿佛。
這部大作的書名——“追憶逝水年華”——意蘊豐富。雖說這書名普魯斯特本人一點不喜歡,每逢提起就要下“糟糕”(1914)、“不得要領(lǐng)”(1915)、“丑陋”(1917)之類的貶語,它的好處還是顯而易見,因它徑直道出了該書的主題:探究人們何以會將光陰虛擲、生命空耗!蹲窇浭潘耆A》并非一部嘆息韶華已逝的感傷回憶,而是一個切切實實,具有普遍意義的故事,它告訴人們該怎樣停止生命的浪費,該怎樣去領(lǐng)略生活的美妙。
可以想見,一旦得知大難將臨,每個人都會倍感時間寶貴,生命無價,普魯斯特這部富有教益的書則更進一程:但愿生命的思索與我們長相伴隨,不要等到末日將至的那一刻:但愿我們在玩最后一次高爾夫,在水已沒頂之前,已然端正了對生命的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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