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格迪家族是一個生養(yǎng)了十二個子女的大家庭,故事由其中一個素來不羈的兒子黎安的自殺而揭幕。尚存的九個子女為給黎安守靈而聚會在愛爾蘭首都都柏林。酗酒并沒有直接導致黎安的死亡——盡管是一個誘因——但真正的根源還要追溯到1968年的冬天,在他尚且年幼之時發(fā)生在外婆家的可怕經(jīng)歷。女主人公薇羅妮卡是黎安最親近的妹妹,她短暫地陪伴著逝去的哥哥走完這最后一程,正如當初的不幸遭遇發(fā)生的時候她也在場一樣。
作者安·恩萊特憑借她穿透一切的洞察力,既精練又清晰地為我們呈現(xiàn)了《聚會》這部家族的史詩。自始至終,性都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從外婆艾達·梅麗曼開始——延續(xù)在三代人身上的傷痛和救贖——作者向我們展示了記憶的扭曲和家族秘密的侵蝕。這部小說的主題關(guān)乎愛與失望,關(guān)乎落空的貪婪和無邊的欲望,是對命途的多舛并非天定而在人為的慨嘆。
《聚會》為愛爾蘭的文學傳統(tǒng)注入了新鮮的血液,將古典的詩意和現(xiàn)代的震撼完美地合而為一。無論是小說還是非小說,和恩萊特之前的作品一樣,《聚會》都沿襲了作者一貫的大膽、機智和敏銳的文風:她運用自己別具一格的智慧將現(xiàn)實作了些許另類的加工
作者安·恩萊特憑借她穿透一切的洞察力,既精練又清晰地為我們呈現(xiàn)了《聚會》這部家族的史詩。自始至終,性都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從外婆艾達·梅麗曼開始——延續(xù)在三代人身上的傷痛和救贖——作者向我們展示了記憶的扭曲和家族秘密的侵蝕。這部小說的主題關(guān)乎愛與失望,關(guān)乎落空的貪婪和無邊的欲望,是對命途的多舛并非天定而在人為的慨嘆。
我想要敘述的是在我八九歲那年的夏天發(fā)生在我外婆家的事情,但我不能肯定一切是否真的發(fā)生過。我需要為這件真假未定的事件作見證。因為它在我胸中不停地激蕩——這件或許曾發(fā)生過的事件。我甚至不知道該如何來定義它。也許你可以把它稱作肉身犯下的罪惡,然而這肉身早已消亡,不知是否依然有痛苦徘徊在骸骨之間。
我哥哥黎安喜歡鳥類,像所有男孩子一樣,他也喜歡動物的骨骼。我沒有兒子,因此每逢見到任何小動物的骨架或者是頭骨,我都會踟躕地想起黎安,想他是多么的欣賞那種精致。例如燕子那歷經(jīng)進化的翅骨從層層的羽毛中袒露出來,顯得粗壯、輕盈而又純凈。我們總愛用這樣的字眼來形容骨骼——純凈。
當然,我會告誡我的女兒們遠離樹林里老鼠的頭顱以及花園墻邊上正在腐爛的燕雀。我不肯定這樣做的理由。但如果我們偶爾在海灘上發(fā)現(xiàn)一副烏賊的雪白的骨骼,我就會忍不住將它收進口袋里,撫摸著它光滑的曲線讓我感到平靜。
當斯人已去,再論斷已沒了意義,我想,你唯有告慰亡靈。
所以我把眼前的這幅畫面獻給黎安:我的兩個女兒沿著多石的沙灘奔跑著,天空在緩慢卻劇烈地變幻著,她們身上的外套被風拖扯在背后。但我立即又將這幅畫面刪除了。我閉上雙眼,心神隨著濤聲的轟鳴而蕩漾。當我再度睜開雙眼的時候,已經(jīng)該是喚回孩子們上車的時候了。
“麗貝卡!愛米麗!”
也許我并不了解真相,也可能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說出真相。但這都無關(guān)緊要。我有的不過是故事、夜思和懷疑之中驟然萌生的認定。我有的只是某種——癲狂。我想要大呼一聲:“他也是她的愛子。她必定也是疼愛他的!”我在期待一份領(lǐng)悟,如同徹夜無眠之人對曙光的企盼。當家人都沉浸在夢鄉(xiāng)的時候,我獨自一人在樓下將一切付諸紙上,用優(yōu)美的文字來表述,仿佛在羅列我所有的,純凈的白骨。我時常會忘記母親的樣子?粗恼掌揖拐J不出她來。周日我們常常在午餐后同度美好的下午,但臨別的時候,她竟好像風吹過一般沒有在我心里留下任何痕跡。
“別了,”她對我說,已經(jīng)開始在我的記憶里模糊起來!皠e了,我親愛的女兒!比缓笏龝銎鹱约荷n老而又柔軟的面龐,等待接受我的親吻。這般情景總是讓我憤慨,因為她總在我轉(zhuǎn)身之后就消失不見,即便是回頭之時,也只瞧見隱約的身影。如果不是因為她總是穿著同一件外套,我走在街上一定會和她擦肩而過卻毫不自知?v使有一天她犯下什么罪行也絕不可能有目擊證人,因為她就是遺忘本身。
“我的錢包呢?”記得小時候她總是在找錢包——要不就是她的鑰匙,或者是眼鏡!坝腥艘姷轿业腻X包了嗎?”她從走廊找到客廳,進了廚房再折回來,在這一刻,她幾乎是真實的。我們即便是盯著別處不去看她,她的忙亂也如芒刺在背,勾起我們心中一種集體的愧疚,因為只要我們的視線環(huán)顧一下四周,總能發(fā)現(xiàn)她錢包的所在,那個棕色的鼓鼓的東西,在一個醒目得不能再醒目的位置上。
接下來,碧會為她找到錢包?傆心硞子女視而又能見。性格安靜的那一個。
“謝謝你,親愛的。”
公平地說,母親是如此模糊的一個人,也許她連自己也看不到。如果要她在一張老照片上的女孩子當中找到自己,她沒準兒會分辨不出來。而在她所有的女兒當中,我長得最像她的母親——我的外婆艾達,這一定更讓她難以區(qū)分。
“啊,你好!彼_門看到我,在我獲知黎安死訊的那一天。
“你好,親愛的!比绻矍俺霈F(xiàn)的不是我而是一只貓,她多半也會這樣問候它。
“進來,快進來!钡齾s擋在門口,并沒有給我讓路的意思。
她當然認得我,只不過暫時忘了我的名字而已。她的眼球左顧右盼,正在腦海里熟人的名單中查尋著。
“媽媽,你好!蔽医o了她一個提示。然后從她的身邊擠了過去。
連這棟房子都認得我。這里還是那么小,小得總不夠用;四周的墻壁似乎比記憶中的又縮進了一些,結(jié)構(gòu)也更加復雜了。這里總還是太小了。
母親從我身后伸手推開了客廳的門。
“你要喝什么嗎?來杯茶怎么樣?”
但我不想進客廳。因為我不是客人。這里也是我的家。我曾經(jīng)是這里的一分子,目睹了它的變遷;當餐廳取代了廚房的時候,我在這里,當后院又被廚房占用的時候,我也在這里。這是我夢里時常重回的地方。
盡管我再也不會搬回到這里來了。這不是一棟真正的房子,到處都是擴建出來的空間。就連廚房門邊上的那個小儲藏間也連著另外一間屋子,你須得從一堆衣服和吸塵器上跨過去才能到達樓下的廁所。有時候我在想,這棟房子已經(jīng)不可能再賣出去了,除非你把它夷為平地,推倒了重新建造。
廚房里還是那股氣味——直沖進我的后腦勺,光線幽暗令人厭惡,墻壁剛剛被漆成淺黃色。壁櫥里堆滿了陳舊的被單;熱水管道的絕熱套散發(fā)出一種烤熟了的塵埃的味道;父親當年常坐的那把椅子,如今把手早已被磨得發(fā)亮,在經(jīng)過了多年汗?jié)n的浸淫之后,此刻冰冷地立在那里。這里的氣味起初有些嗆人,但接著我就什么都聞不到了。因為我已經(jīng)身在其中,因為這就是我們自己的味道。
我走到一邊的桌臺拿起電水壺,想要灌滿水,但袖口不小心鉤住了水龍頭,水一下子灌進了我的袖子里去。我甩了甩手,又掄了掄胳臂,在把灌滿的水壺插上電源之后,脫下外套,把濕了的袖子翻轉(zhuǎn)過來在空中拍打著。
母親好奇地注視著這一切,好像聯(lián)想起了什么。接著她突然間邁向一個盛放著藥片的盤子,就在離她很近的桌子上。她拿起藥片,一個接一個地機械般無意識地吞咽著。她仰起下頜干咽下去,一旁的我撫摸著濕漉漉的胳膊,然后用沾濕了的手去梳理頭發(fā)。
最后一粒綠色的膠囊終于消失在她的口中,她停下來,吞咽著,向窗外望了一會兒之后轉(zhuǎn)過身來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我。
“親愛的,你好嗎?”
“薇羅妮卡!”我真想沖她大喊,“我的名字叫薇羅妮卡!”
但愿她能停止隱形,我想,好讓我能夠抓住她,然后強迫她面對現(xiàn)實,讓她知道自己釀成的后果。然而,她依然是那么模糊、遙不可及、嬌生慣養(yǎng)。
我來是要告訴她黎安已經(jīng)被找到了。
“你沒事吧?”
“哦,媽媽。”
我最后一次在這間廚房里哭泣還是十七歲那年,按說這般年紀還掉眼淚似乎嫌太老了點兒,但是,這在我們家里卻算不上什么,因為我們這些人誰都沒有年齡,我們什么年齡都是。我在黃松木的飯桌上蹭著濕漉漉的手臂,觸摸著它厚重的、硬如塑料的表面。我轉(zhuǎn)過頭來面對著母親,醞釀著要把噩耗用例行的方式向她宣布(我意識到,自己似乎有點兒幸災樂禍)。然而,她卻搶先打斷了我,“薇羅妮卡!”她大喊一聲之后就突然走開了——幾乎是飛奔地——奔向水壺。水已經(jīng)在怒沸。她抓起膠木把手,甚至沒有先拔掉電源,就急著倒水去燙茶壺。
他甚至和她不親。
墻上有一處凹痕,就在門邊,是當年黎安朝母親擲出的一把刀留下的。那一刻,在場的人無不在笑,無不在叫。墻上本來遠不止這一處傷痕,但難忘最是這一處——這是屬于黎安的遺跡,發(fā)生在母親避.開之后,發(fā)生在每個人咆哮之前。
她究竟對他說了些什么?她有什么本事能刺激得到他——像她這么一個安詳?shù)呐耍拷酉聛硎嵌髂嗡固,要不就是摩西,總之是她的一個打手,把黎安扭送出了后門,按倒在草地上踢打。我們?nèi)耘f在笑。我永遠失去了的哥哥,黎安,也在笑;他是始作俑者,現(xiàn)在變成了受罰之人,卻也一同笑著,他扯住哥哥的腳腕將他也拖倒在地。而我——我也笑了,記得是那樣的?吹竭@般光景,連母親也咯咯地笑了兩聲,然后就又忙別的事情去了。姐姐米芝拾起那把刀,作勢要向扭打在一處的兩兄弟扔過去,但最終還是拋進了堆滿了臟碗碟的水池里。我們這個家庭縱然一無是處,但至少也曾有過歡樂。母親蓋上壺蓋,然后看著我。我感到自己從胯骨到膝蓋都癱軟無力。有種難忍的炙熱,讓我的五臟六腑都在翻滾,我有種沖動想要把拳頭插到兩腿中間。說不清那是種什么感覺——介于腹瀉和情欲之間——悲傷,沖動如性。
最后一次在這里掉淚該是為了某個戀人吧。尋常家庭的眼淚在這間廚房里沒人會留意,那只不過是每日噪音的一部分。而對于當年的我來說,世上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他給我打了電話,或是沒打。那一次宛如末日降臨,讓我在痛飲了五瓶蘋果酒之后捶墻痛哭——他甩了我。那次,我蜷曲著身子抱著自己,盡情地哭嚎哽咽。他甚至沒來電話要回他的圍巾。我的藍眼睛戀人。
你或許已經(jīng)猜到了,我們海格迪家的人個個都是情種,都善于眉目傳情、沖動做愛,而且永遠永遠都想不開。當然,個別不懂得愛的成員除外,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又幾乎都不懂得愛。
幾乎都不懂。
“黎安出事了。”我對她說。
“黎安?”她問“黎安怎么了?”
母親生育了十二個子女——記得有次在傷心之下,她對我說-一這還不包括七次流產(chǎn)在內(nèi)。所以健忘不是她的過錯。即便如此,我還是一直不能原諒她。就是不能。
為了姐姐瑪格麗特我不能原諒她,我們都叫她米芝,她四十三歲時死于胰腺癌。為了我美麗的迷茫的姐姐碧我不能原諒她。為了大哥恩奈斯特我不能原諒她,他本是去秘魯做牧師的,結(jié)果卻在那里背棄了自己的信仰。為了哥哥斯蒂威我也不能原諒她,他年幼時就進了天堂。為了不計其數(shù)的兄弟姐妹——米芝、碧、恩奈斯特、斯蒂威、伊達、摩西、黎安、我自己、凱蒂、愛麗絲和雙胞胎兄弟埃佛和杰姆——我永遠都不能原諒她。
母親給我們起的名字是那么的不同凡響——完全不像其他父母那樣,叫他們的孩子杰米、喬或者米克什么的。那些流產(chǎn)了的孩子或許也有編號,例如“1962”“1964”,不過沒準私下里她也給他們都起過名字(塞麗娜,艾福瑞克,毛格)。為了這些死了的生命,我不能原諒她,因為她甚至從不做任何記錄,例如哪個孩子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注射過什么疫苗。我有理由懷疑自己是愛爾蘭唯一一個沒有打過小兒麻痹癥疫苗的人。誰知道呢?為了沒完沒了地撿哥哥姐姐的舊衣服穿,為了少得可憐的玩具,為了米芝代為實施的體罰,只因母親自己太柔弱、太繁忙、太慵懶或者又懷了孕,為了這一切的一切,我都不能原諒她。
我那可人一般的母親,這個永遠不解世事的女孩。
說到底,我最不能原諒的還是她的性生活。頻繁到了愚蠢的程度。開放而又盲目。后果,媽媽,你考慮過后果嗎?
“我說的是黎安!蔽壹訌娏苏Z氣。廚房里的空氣安靜了下來,我要履行自己此行的職責,要將一個人的死訊告知給另一個人,同時附上關(guān)于這噩耗的少數(shù)而必要的細節(jié)。
“媽媽,他死了。”
“呃。”只得到了這么一點回答,正如我預期的那樣。我早就知道她會發(fā)出這種聲音。
“在哪里?”她問我。
“在英格蘭,媽媽,他住的地方。他們是在布萊頓找到他的。”
“你說什么?什么布萊頓?”
“英格蘭的布萊頓,媽媽,那是英國南部的一座城市,在倫敦附近!
接下來,她就打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