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哲學的關系長久以來都落腳在“爭”字之上。《哲學的奧德賽——<王制>引論》以荷馬來解讀柏拉圖,晚近也不乏以柏拉圖來解讀荷馬的嘗試,儼然有一種彌合“詩與哲學”之爭的風氣。然而,詩與哲學之爭真的可以消除嗎?這一爭論的本質是什么?讀完《哲學的奧德賽》我們或許會明白,所謂以荷馬解讀柏拉圖,并不算是為詩人辯護,毋寧說只是揭示了一種詩歌形式的對哲學的辯護。本書沿著《王制》的行文線索做了非常細致的解讀,與《奧德賽》意象的對應也深有啟發(fā),是一本閱讀柏拉圖《王制》的很好的指引。
中譯本說明
婁 林
荷馬與柏拉圖的關系——或者按照專業(yè)術語,詩歌與哲學的關系,是西方思想的核心問題之一,歷來研究者眾。[1] 自從哲人開啟了這場爭論之后,[2] 尤其是現代哲學普及之后,為詩歌的辯護總是隱而不彰,而現代哲學常常以哲學論文的形式為詩歌辯護,這本身恰恰凸顯出哲學的勝利,其辯護是否有效自然令人懷疑。相反,古老的哲學之批評詩歌,則是以詩歌的方式——比如克塞諾芬尼和柏拉圖,他們的詩歌外衣令哲學和詩歌的關系反倒顯得更加復雜。那么,要理解這個問題,或許首先不是在理論上探討詩歌與哲學的本質,而在于理解柏拉圖哲學的詩歌形式的復雜性所在。
這就是通常所謂柏拉圖的寫作方式問題。[3] 施特勞斯在《城邦與人》第二章《論柏拉圖<王制>》中說:
我們在閱讀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時,隨時都會聽見亞里士多德的聲音,可是,在閱讀《王制》的時候,我們從來聽不到柏拉圖本人的聲音。……因此我們不能從柏拉圖作品中判斷柏拉圖的思考。如果有人從柏拉圖對話中摘引一段作為柏拉圖的觀點,他這么做,就好像是根據莎士比亞而斷言,生命就是一場愚人故事,充滿喧嘩與躁動一樣。(頁50)
在《城邦與人》中,施特勞斯僅有兩次提到過最偉大的戲劇作家莎士比亞(兩處都是提及《麥克白》),意圖自然是要強調柏拉圖的戲劇寫作形式。雖然一百多年前的施萊爾馬赫就注意到戲劇的寫作形式,但是,真正恢復古典政治哲學視野的解讀,還是由于施特勞斯的思想勞作。根據郝嵐(Jacob Howland)的看法,強調柏拉圖的哲學戲劇形式勝于哲學論文的關鍵在于,這些對話“模仿了蘇格拉底的對話風格,并且贊許蘇格拉底的原則——教師需要指導學習者承擔起自我教育的任務”(參本書原文頁28),也就是讓哲學對話本身成為靈魂教育的“教師”。這首先關系到的是哲人自身的靈魂教育問題,由此,我們得以進入詩歌與哲學的關系這個“簡單而復雜”的問題:
就簡單而言,詩與哲學的關系涉及的是非常具體的政治哲人的德性問題,未必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寬泛得沒有邊界。就復雜而言,為何哲人需要隱藏自身或者哲學需要詩這件外衣,這個問題不容易理解,更不容易說清楚。[4]
不過,所謂“外衣”,并不僅僅是戲劇的表現形式,我們不能把柏拉圖對話的詩歌形式等同于戲劇形式。至多可以說,戲劇形式是詩歌表達方式的一個面相——即便是最重要的面相。薇依(Simone Weil)則非常關注另一個面相:“《王制》中建立的理想城邦是純粹象征性的,在這個命題上人們常有誤解。”“柏拉圖運用了大量意象。”“洞穴的比喻,人類困境的可怕比喻。我們現在就是這樣(而不是我們從前如此)。”[5]
薇依使用了“象征”“意象”和“比喻”三個詞,但表達的含義基本一致:以某種形象的方式傳達真理,而非理論論述。簡言之,詩歌的方式。在《王制》中,幾乎在所有最重要的關節(jié)處,柏拉圖都采用諸多形象和比喻申其教誨,比如洞穴喻、航船喻、太陽喻、線段喻諸種。他還直言應該采取這種方式。在回答阿德曼托斯關于哲人與城邦關系時,蘇格拉底說道:“你正問的問題,我說,需要用一個比喻(ε?κ?νος)來解答。”(487e)此處“比喻”一詞希臘語原意即影像,與后文509d以下的用法相同,但其中基本義涵并無二致。面對阿德曼托斯關于蘇格拉底不擅長比喻的說法,蘇格拉底回應說:“不過,你還是先聽我這個比喻吧,這樣,你就更能明白,我是多么渴望各種比喻了。”之后是非常著名的航船喻。而所謂“各種比喻”或影像,首先指航船喻本身不是一個單一的意象,而是具有更多豐富的次級意象或者更高一層的意象,但也暗指了隨后的太陽喻和洞穴喻,甚至第十卷的厄爾神話,乃至于《王制》中城邦與靈魂的基本意象:這就是搭建整個《王制》框架的靈魂與城邦的類比。諸如此類,我們都可以稱之為“象”:“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周易·系辭上》)。所以,如果嚴格按照柏拉圖的用法,我們就應該說象,或者意象。[6]
郝嵐作為柏拉圖對話優(yōu)秀的解讀者,在《哲學的奧德賽》這本處女作中對柏拉圖對話中的意象尤為關注。郝嵐的解讀敏感不僅在于他捕捉到《王制》中那些慣常的意象,而且精確地把握住《王制》作為一個整體的靈魂意象。對于這一點,郝嵐多年以后大約依舊頗為自得:
[色諾芬的]《上行記》(舊譯《長征記》)作為文學與哲學的雙重范本,值得重作一番發(fā)掘。色諾芬邀請讀者跟他一道加入一場哲人的自我發(fā)現(philosophical self-discovery)之旅,而當我們把《遠征記》作為柏拉圖《王制》的姊妹篇來研究的時候,這一自我發(fā)現的格局和意義會暴露得最為明顯。這條路徑就我見聞所及,尚未有人嘗試,它來自于這樣一種認識,即:色諾芬的文本,其實應和了柏拉圖那篇最為知名的對話中的那些重大主題和事項。如果我們再注意到,這兩篇著作對于荷馬《奧德賽》的化用,則兩者之間的平行關系就可以得到進一步的印證。所有這三個文本,講述的是同一個關于心靈和肉體如何回家的故事,而這個故事所借以敞開的層面,既有智識的和形而上學的層面,也有體現為物質現實的文字層面。[7]
郝嵐引為自得之處,看起來是將色諾芬《上行記》與柏拉圖《王制》對觀的解讀,但這種對觀能夠成立的前提恰恰是對荷馬的《奧德賽》的化用。盡管在郝嵐之前,著名古典學者西格爾(Charles Segal)就曾撰文探討荷馬與《王制》的關系,可以作為郝嵐此種解讀的先聲,[8] 但總體上,西格爾只是點明二者之間的關系,郝嵐則更進一步處理這場“哲人的自我發(fā)現之旅”與《奧德賽》之間的意象關聯。
根據郝嵐的看法,這個關聯的核心發(fā)端于《奧德賽》開篇:“為保全自己的身體(psuchē,本意是靈魂),和同伴們返回家園”(《奧德賽》,1.5)。《王制》中關于航船、洞穴、冥府等諸多明顯借自《奧德賽》的意象,以及《王制》作為整體的靈魂意象,暗示或者隱喻的是,“哲學最終試圖成為一種人類……形而上學的靈魂返鄉(xiāng)”,《王制》中的荷馬意象會促使我們進行這樣的哲學旅程,讓靈魂“返回起源、返回到宇宙或整全中的恰當位置”(本書原文頁49)。更為可貴的是,郝嵐非常明白柏拉圖對荷馬的借用并不能掩蓋二者之間的根本區(qū)別:奧德修斯返鄉(xiāng)是政治生活的必然舉動,而哲學返鄉(xiāng)似乎并不是必然的。他甚至稱此為“哲學的開端”(同上,頁50),也就是說,第一哲學是政治哲學,是有著詩歌外衣的哲學,而不是形而上學。這個區(qū)別就有了深刻的雙層含義,一方面,二者含混的雷同,能夠將哲人的靈魂探究安然地放置在從政治性的道德返鄉(xiāng)之中,而另一方面,只有認識到其中的區(qū)別之后,才可能開啟哲學的開端。
但是,在荷馬筆下,這個返鄉(xiāng)之旅顯得過于殘酷:奧德修斯雖然費勁辛勞,“終未能救得同伴”(《奧德賽》1.6),那么,如果柏拉圖的《王制》意象接近《奧德賽》,蘇格拉底作為這場靈魂返鄉(xiāng)之旅的主人公,他的同伴能夠幸免于難嗎?或者說,如果哲學的靈魂返鄉(xiāng)作為《王制》的隱喻,這些交談的同伴能夠到達這樣的目的地嗎?換言之,《王制》的根本目的是制造“形而上學的靈魂返鄉(xiāng)”,也就是制造哲人——制造諸多哲人?這就可能意味著,我們閱讀《王制》的首要或者最終目的是成為哲人。郝嵐在全書結尾時寫道:
蘇格拉底的同伴們在對話中追求哲學的景象,無論成敗,都有助于展示出我們若要成為哲人就必須擁有的那種靈魂?傊,正是在細致地、理智地進入到這部對話的過程中,正是在盡可能地思考其中各個角色的經典言行時,我們才有可能最好地模仿奧德修斯、厄爾以及蘇格拉底本人。
郝嵐的意味非常明確,我們應該讓自己的靈魂成為哲人的靈魂。但是,誰是郝嵐所謂的“我們”?或許是每一位閱讀《王制》的讀者。但這很可能是一個不切實際甚至太不審慎的哲學瘋狂。柏拉圖卻認為:“要成為一個完美的哲人所應具有的一切,這些天性在人類身上是罕見的,只有極少數人[才具有這些天性]。”(《王制》491a)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奧德賽》中的奧德修斯如果作為哲學寓言,他最終孤身返鄉(xiāng)就是必然的,因為哲學首先是“我”的事情,是柏拉圖所謂那些極少數有此天性之人才能夠涉足之地——洞穴喻清楚傳達出哲學之多艱。當郝嵐把“我”置換為“我們”時,很可能出現柏拉圖描述的情形:“那些著手于哲學的人……那些在其中晃蕩時間更久的人——大多會變得奇奇怪怪,即便不說他們完全變壞。”(487c-d)這并不是哲學太高傲,而是哲學備自艱難。
在《王制》結尾,蘇格拉底和他的同伴言談結束之際,他對格勞孔說:“不過,倘若我們被我說服了,相信靈魂不僅不死,而且能夠禁得起所有的壞,所有的好,那么,我們便會永遠行走在向上的路上,在各個方面都睿智地一心一意踐行正義,這樣,我們就可以成為我們自己的朋友和神們的朋友。”這與其說是哲學勸導,不如說在表面上更像道德勸誡——雖然精審的閱讀必然會解釋為哲學勸導。但是,這個表面的面紗所遮掩的,正是郝嵐在全書結尾所敞露的。意象作為一種哲學表達,一方面在于通過詩歌意象令讀者相信靈魂不朽,從而在道德上“永遠保持向上的道路”,另一方面,又可以引誘真正追求哲學靈魂的“自我”成為自己的朋友,也就是成為認識“自我”之存在本質的哲人。倘若如郝嵐所言,《王制》最終呈現的是哲學或形而上學的靈魂還鄉(xiāng)之旅,那么,詩歌面紗在本質上已經沒有必要。實際上,詩歌的面紗恰恰要遮掩住這個日常政治世界所不能承受的“真理”,更要保護真正的哲學可能會受到的敗壞和腐蝕。在如今這個哲學泛濫的年代,哲學所受到來自哲學普及形式的腐蝕尤其嚴重,對此,蘇格拉底早有前瞻(《王制》,487d)。
或許,正是由于這一哲學泛濫的時代背景,郝嵐才在本書中更加強調哲學靈魂的養(yǎng)育,因為熱愛智慧的靈魂早已為“哲學”之名所誘惑。我們可以將這本《哲學的奧德賽》視為一個雙重導讀。首先自然是《王制》導讀。全書實際上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五章,是這個導讀的導讀。郝嵐為了便于現代讀者進入柏拉圖的希臘哲學世界,不但簡單勾勒基本的希臘觀念,而且要回應各種現代哲學對柏拉圖的批評意見,同時,他還必須論證自己以《奧德賽》閱讀《王制》的正當理由。此后,則是作者根據細節(jié)的精讀而在總體上勾勒《王制》的梗概——可以說,在這個意義上,本書后半部分是一篇相當稱職的《王制》導論。而對郝蘭本人來說,這本書或許也是一次導讀,因為他在自己未來的學術生涯里,《王制》和柏拉圖的著作一直是他精心耕耘的重點。[9]
最后,必須感謝譯者李誠予博士的辛勞。專業(yè)雖是法學,但他的讀書思考從未受學科局限,博雅之風斐然。誠予是筆者多年好友,如今,我們早已從廣州顛沛至京,希望如蘇格拉底或品達所言,人生雖然顛簸,但是,“我們永遠行走于向上的道路。”
2015-12-07于北京
[1] 可參JulesLabarbe ,《柏拉圖的荷馬》(L'Homere de Platon),Faculté de Philosophie et Lettres, 1949;另參ZdravkoPlaninc,《柏拉圖的荷馬》(Plato Through Homer:Poetry andPhilosophy in the Cosmological Dialogues),University of Missouri Press,2003。
[2] 最早的攻擊似乎來自克塞諾芬尼殘篇10:“荷馬和赫西俄德都說,諸神和人類一樣,有種種恥辱和過錯:
通奸、偷盜、說謊,他們無不精通。”
[3] Leo Strauss,《城邦與人》(The City and Man),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8年。
[4] 劉小楓,《內斂的哲學與外顯的詩》,收于《王有所成》,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10月,頁141。
[5] 薇依,《柏拉圖對話中的神》,吳雅凌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12年,頁164、165、170
[6] 馬特,《柏拉圖的神話之鏡》,吳雅凌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頁144。
[7] Jacob Howland,《色諾芬的哲人之旅——色諾芬的<上行記>與柏拉圖的<王制>》(Xenophon's PhilosophicOdyssey: On the Anabasis and Plato's Republic),The American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 94,No. 4(Dec.,2000),頁875-889,中譯參邱立波譯文,載于劉小楓主編,《古典詩文繹讀·古代編》),北京:華夏出版社,2008年,頁340-369。
[8] Charles Segal,《拯救神話》(The Myth Was Saved:Reflections on Homer and the Mythology of Plato's Republic),載于Hermes 106, no. 2 (1978): 315-336;中譯收于張文濤主編,《神話詩人柏拉圖》,北京:華夏出版社,2010年,頁221-249。
[9] 以《王制》為例,去年郝嵐剛剛撰寫一篇關于格勞孔的論文,從標題我們就可以看出,“靈魂”依舊是他的焦點所在:《格勞孔的命運》(Glaucon's Fate: Plato's Republic And the Drama of the Soul),載于Proceedings of the Boston Area Colloquium in AncientPhilosophy,Volume 29,Issue 1,頁113 – 136,2014;另參《哲學神話》(The Mythology ofPhilosophy: Plato’s Republic and the Odyssey of the Soul),載于Interpretation,Vol. 33/3(Summer 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