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兩人的戰(zhàn)爭》是意大利作家哈米德·齊亞拉提對伊朗少年歲月的回望之書。
對伊朗少年達里奧斯來說,生活中充斥著激動人心的時刻:制作土制燃燒彈“莫洛托夫雞尾酒”、贏得對手的賽鴿、觀看電影銀幕上的英雄;同時也有許多失敗的冒險、愚蠢的出丑,以及成績單的絕境。這個在別人眼里異想天開得近乎頑劣的男孩,在兩伊戰(zhàn)爭拉開帷幕后,被成為英雄的狂熱沖昏了頭腦,帶著好友扎爾偷偷報名參軍,在前方等待著他們的,是迥異于電影鏡頭的殘酷戰(zhàn)場……
來自伊朗的成長小說,這一刻傳來賽鴿的振翅聲,下一頁彌散硝煙的味道漂浮受損的船上,我最好的朋友受了重傷。賽鴿和出于好玩制造燃燒彈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敵人和我們一樣年輕一樣虛弱,一樣不了解戰(zhàn)爭……
哈米德·齊亞拉提1966年生于德黑蘭,目前定居意大利都靈。他是一名工程師,用意大利語寫作,目前已由意大利埃伊瑙迪出版社(Einaudi)出版了他的三本書。
2006年,《平安,媽媽》(Salam, Maman)
2006年和2010年,獲朱塞佩·貝爾托獎、瑪麗薩·盧斯科尼獎、福圖納托·塞米那拉獎以及吉耶姆·朱里獎。
2009年,《玫瑰技工》(Il meccanico delle rose)
2009年獲阿奇亞托獎和努托·萊維利基金會帕拉魯普獎。
2012年,《差不多兩個》(Quasi due)
(譯者)張亦非,意大利語譯者,現(xiàn)任出版社編輯。
一
想辦法弄到一個玻璃瓶,哪怕是那種裝牛奶的瓶子,對我來說是小事一樁。然而,考慮到這個瓶子原來有多臟,決定什么時候不再去洗它,則是在逆光下細(xì)看之后才能解決的問題。不過一旦我把一塊擰起來的抹布塞進去,瓶子上很快就只剩下我的指印,別的什么都看不見,干凈得能放進冰箱裝冰水。當(dāng)然,前提是能找到這么大的瓶塞,而且我也沒打算用這個瓶子來干別的。
我對自己的成果相當(dāng)滿意,于是模仿了扎爾歪著嘴的笑容,當(dāng)他因為微不足道的理由得到夸獎時,總會揚起一側(cè)嘴角笑起來。
我只要等待合適的時機就能完成自己的計劃。家里剛沒了爸爸和媽媽窺探的耳目,我就急急忙忙從隱蔽的角落拿出一把鑰匙,這個角落我本來不該知道的,因為鑰匙能打開院子深處的小棚屋,那地方是爸爸一個人用的。
我仔細(xì)地觀察了掛鎖,以便分毫不差地記住它的位置,然后用手捏住鎖來減弱響聲。我緩緩?fù)崎_門,同時盡力撐起門的重量,這樣就能減輕生銹的合頁發(fā)出的嘎吱聲,而這響動正是我父母最有利的防盜工具。我走進屋里,踮起腳尖夠到墻上最小的漏斗,把它塞進那個纖塵不染的瓶口。
我擰下0升裝汽油桶的蓋子,這桶油是我爸爸小心保存下來的,在革命前后那段日子,油泵供油的時間飄忽不定,最后完全變成了憑票配給。我抓住鐵絲繞成的鋒利手柄,輕輕地讓油桶向前傾,另一只手伸到底部支撐。沉重的油桶勒著我的手指。我只把它抬起一點點,讓汽油能灌進瓶子而不會濺到地面上。我做得干凈且不露痕跡。
但我一腳踢到油桶的正中央,咕嚕一聲迸出了一股油。這股噴流仿佛心懷某種怨恨。油桶好像也被那不該噴出的油所觸怒,在為重振士氣而戰(zhàn)略性地退避之后,又重拾毀滅性的力量,第二次噴出的油把漏斗和瓶子都打翻在地(瓶子從此告別了它的澄澈)。
漏斗還插在瓶子里。它們就這樣倒在地上,仿佛兩個共患難的英雄伙伴。它們已經(jīng)是兩具無用的空殼,汽油在它們周邊流散開來,散發(fā)著一股化學(xué)品的味道,這股惡臭能夠疏通因感冒而嚴(yán)重堵塞的鼻子,也能疏通像路上的食品雜貨商那樣鼻毛旺盛的鼻子。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這場災(zāi)難,喉嚨因惡臭而發(fā)熱,眼睛因灼痛而充滿淚水。我開始感到頭暈。我馬上蓋好油桶的蓋子,走出棚屋,呼吸新鮮空氣,思考著被爸爸發(fā)現(xiàn)后如何避免等待我的末日審判。
我一路跑回家里,拿起一塊媽媽平時用來打掃屋子的抹布。我把頭低到胸前,仿佛一只受凍的小鳥。我試著吸掉地上的油漬,并把它擰進漏斗中,但油滴只是在我手上散開來,讓我有種冷熱交織的感覺。我決定放棄,再一次走到屋外,以厘清思路,再呼吸點清新的空氣,我迫切地想念空氣的味道,仿佛只有她值得想念。
而接下來我感覺夏末的烈日仿佛偏離了它在天空的中心位置,把所有熱量傾瀉在我身上。突如其來的莫大恐懼使我不由自主地全身抽搐。我跳起來,雙臂向前伸,似乎連一個瘟疫病人的擁抱也不會拒絕。我雙手張開呈扇形,仿佛孤身度過求愛期的開屏孔雀,我不斷顫抖的臉部肌肉仿佛在突破它靈活度的極限?傊曳路鹨桓诳耧L(fēng)暴雨中瑟瑟發(fā)抖的小草。
我重新控制住身體、掌握住局勢后,聽到一個聲音,有人突然發(fā)問,讓我不知所措:“你在干什么?”是扎爾,他坐在我們兩家院子之間的圍墻上。
“你瘋了嗎?”我向他喊道。
“我嚇到你了?”
“沒有。你把我剩下的膽子都給嚇沒了。你下來,我們好好算賬。”
“你把梯子拿來!”
“你真是瘋了……我爸媽告訴過你多少次,在爬圍墻之前要先告訴我,要先問過我你能不能到這邊來!”“多少次?”
“多少次?”
“一次?”
“只有一次?已經(jīng)有很多、很多、很多次了!”
“那就是三次?”
“你快走吧,要不然……”我環(huán)顧四周,搜尋著打在額頭上會很疼的東西。
“得了吧,我知道你家里沒有別人!”他回答道。
“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怒氣沖沖地等著他,眼睛里簡直要冒火,但根本沒法和他講理,也沒法讓他明白我受了多大驚嚇。我抬起胳膊又迅速放下,仿佛在驅(qū)趕一只蒼蠅,并搖了搖頭。我偷偷朝小棚屋的方向瞄了一眼,一個冷戰(zhàn)掠過全身,凝結(jié)在下腹的位置:門還開著。
“你能不能別搗亂了?”我聲音冷靜語速極慢地說道。
“有什么秘密啊?快說,你在干嗎?”
“這——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我一個字一個字盡可能清楚地說。
“快告訴我吧!”
“我用回聲告訴你,也許你就能聽懂了: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有——什——么——關(guān)——系?什——么——關(guān)——系?關(guān)——系?系?系?系?快走開!”
我刻意不去看棚屋的門, 心里希望他什么都沒有注意到。
“你確定?你真的希望我走?”
“你想讓我寫個書面聲明嗎?快走!”
“誰知道明天這個時候,你爸媽會不會想知道你今天這時候在干什么!”
我沒明白他的意思。我朝圍墻走過去,站在他的正下方,以便看清他的臉,弄明白他是不是真的什么都知道了。
“你干什么?敲詐?我什么都沒干,就算干了又怎么樣?你什么都沒看見。懂嗎?明天這個時候,或者早一點、晚一點,不管你在我爸媽那兒透露什么風(fēng)聲,全都是假話。我和你對證,F(xiàn)在快走開,你在院子里留下影子了。”
“不,不。我不會跟他們說。他們不會從我這兒聽到一句話。”
“那是什么?為什么明天我爸媽就會問我今天這時候在干什么?”
“因為明天這時候,艾哈邁德老爺會告訴他們,他今天來送信的時候你不在家。”
“艾哈邁德老爺?郵遞員?”
“他連踢帶打敲了半小時門,快把門卸下來了。”“他為什么不按門鈴?”
“這一帶已經(jīng)停電兩個多小時了。”
我沒管還趴在墻頭的扎爾,三大步跑回家,猛沖進大門。我上氣不接下氣地開了門,跟艾哈邁德老爺打招呼,他已經(jīng)在另一個鄰居雅斯敏家門口了。
“慢點!我只希望沒打擾你。”
“別擔(dān)心…… 一點都不打擾…… 給我吧…… 我在陽臺上…… 清理鴿子籠…… 沒聽見…… 三層樓梯…… 跑過來……喘不過氣……”
“家里沒大人嗎?”
乍一聽,他問有沒有大人是想要慣常的小費,但實際上他是想盡一切可能羞辱我:他還在為幾個月前的那件事生我的氣,就是剛?cè)胂哪菚䞍,在初中畢業(yè)考試過后十來天的時候。
那其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學(xué)校放假了,我們身邊沒有了嚴(yán)格的規(guī)矩,也沒有了暴虐的副校長——他從來不放過用尺子抽我們手掌或者屁股的機會,我們這群街上的孩子突然發(fā)現(xiàn)整個上午都空閑下來。我們尋找各種刺激,還肆無忌憚地亂喊亂叫,一直折騰到午飯時間,但是在下午最熱的那段時間里,這是絕對不被允許的,原因就是我們的媽媽以及一些人的爸爸習(xí)慣在烈日高照的時候開著窗戶午睡。
不過,如果我們非得為那件事找出元兇,那就是加賽米夫人了。
一吃完午飯,我們這群孩子就相約去檢驗花費大量時間共同設(shè)計出的結(jié)果,這項計劃是在無休止的高中入學(xué)考試期間完成的。最終的成果并沒有新奇到能獲得年度發(fā)明獎,但準(zhǔn)備工作還是必不可少的,因為我們創(chuàng)辦了第一屆街道足球賽。
我們把沿河撿拾的碎木釘在一起,組裝起來,做成了兩個小球門,而那條河在我們這條路的盡頭形成了一道分界線,隔開了我們和其他一切。接下來,我們進行內(nèi)部集資,一米一米地買回繩子,編織起來制成球網(wǎng)。然后用剩下的錢買了一個塑料球,雖然不太圓,但我們把燒熱的針插進球的結(jié)點,也就是模具接合處給它放氣,最后它也變圓了。
為了在禁止吵鬧的時段檢驗成果,我們一致同意把短袖衫的領(lǐng)子咬在嘴里踢球,免得忍不住喊起來。對違反約定者的懲罰獲得一致通過:罰出場五分鐘。我們還自己規(guī)定,反彈傳球是更嚴(yán)重的犯規(guī),因為在安靜的環(huán)境里,這么做噪音太大了。
我們都竭力想讓在瀝青地面滾動的足球不出聲,就好像是在綠色的臺球桌布上那樣,結(jié)果沒人注意到潛伏著的危險,否則早就夾著球門和球逃之夭夭了。加賽米夫人那個母夜叉從她家大門里跳出來,裹著一件禱告時穿的印著小花的白披風(fēng),在空中截獲了我們的球,還拿走了球門。我們一看見她的身影,就像球王貝利在電影《勝利大逃亡》里那樣帶著球迅速避開,一直到她從視線中消失,我們才聽到她的喊聲,這聲勢就好像七武士同時現(xiàn)身。如同春日里的傾盆大雨,雷聲緊跟著閃電,只隔幾秒鐘就到。我們既失望又生氣,悄悄向麥赫蘭抱怨。他是加賽米夫人的兒子,和我們一起踢球,他跟在媽媽身后跑,以便盡可能挽回局勢,像是起飛的飛機留在地面上的影子。
加賽米夫人和麥赫蘭都進門之后,我們聽到一記響亮的耳光,然后就看到門緩緩地開了一條縫。我們悄然無聲地定在原地。門開了一指寬,仿佛在問:誰在敲門?
畢揚和小個子侯賽因向加賽米夫人家跑去,打算代表我們?nèi)w向她道歉,并且央求她把球和球門還給我們,同時許諾我們的比賽只會在下午晚些時候進行,而我們其他人也準(zhǔn)備好了為加賽米夫人仁慈的行為鼓掌。
我們用動作鼓動和激勵他們前行,他們兩人離半開的門還有幾步遠(yuǎn)的時候,從那條縫里伸出了一條女人的胳膊,戴著精巧的、叮當(dāng)作響的金手鐲。但它消失得比出現(xiàn)的速度還快,同時用力地關(guān)上了門。
接著我們的目光很快被落在瀝青地面上的球所吸引。在用眼睛看到之前,我們從撞擊的聲音中就明白此刻已經(jīng)沒有任何彌補的辦法了:那個母夜叉用一把刀戳破了我們的球,就好像切開一個西瓜一樣。我們立即屈服了,因為當(dāng)我們在下午踢球、挑戰(zhàn)命運的時候,經(jīng)常會發(fā)生這類事情。給我們教訓(xùn)的不只是加賽米夫人,我們的媽媽們輪流出手,為了這條街的安寧,她們甚至在參與行動之前互相通氣,來發(fā)動最迅速的襲擊。
到了這個地步,我們只能希望她做出特別寬宏大量的舉動,起碼在幾個星期后歸還我們的球門。
沒收事件之后的第二天早上,因為不知道能做什么,畢揚提出了挑戰(zhàn)賽的主意,這真是能想出來的最蠢的事情。大伙輪流參賽,要么接受挑戰(zhàn),要么輪到的人永遠(yuǎn)被貼上膽小鬼的標(biāo)簽。
扎爾的挑戰(zhàn)是騎著艾哈邁德老爺?shù)哪ν熊囋诮稚隙狄蝗,這臺摩托就像載重的戰(zhàn)馬,背負(fù)著裝滿待送信件和賬單的掛包。所有人都等著看扎爾干這件再愚蠢不過的事,他顯然被大伙的熱情鼓舞了,于是接受了這項自殺式的挑戰(zhàn),我無論如何沒法勸說他放棄證明自己不是懦夫的念頭。我也沒能說服畢揚和其他人讓扎爾換一項不那么冒險的挑戰(zhàn)。他們想象著扎爾被艾哈邁德老爺追趕的情景,覺得十分刺激,等不及要笑到下巴脫臼。于是我提議找人協(xié)助扎爾,因為這項壯舉絕對需要一個同謀,一個至少能在他蹬了支架卻沒能發(fā)動摩托的情況下推一把,讓摩托開動起來的人,我慫恿畢揚去陪扎爾,因為這是他的主意。畢揚無條件地拒絕了,說假如輪到他,他不會退縮。他還說,如果我真想這么做,可以自己去幫扎爾,因為我也還沒有證明自己不是膽小鬼。
我用大概夠咽下口水的時間想了一下,就直視著他答道我接受,這將是我和扎爾的考驗。
我的皮肉已經(jīng)在為這件事的后果隱隱作痛。我踮起腳,把嘴湊在畢揚的耳邊,右手食指戳在他胸前。
“你知道這是件蠢透了的事,對不對?最后真的會有人倒大霉。”
他笑得很開心,連連點頭表示心知肚明。
我和扎爾朝我們的目標(biāo)靠近。他走在我的前面,自從我告訴他要表現(xiàn)得從容,他就變成了某部無聲電影里的演員,用手勢代替了話語,哪怕我們沒有鋼琴來當(dāng)背景音樂。
扎爾在人行道上一路小跑,曲折前行,在每一棵樹、每一個花壇后面躲藏。他在停泊的汽車底下打滾,就像內(nèi)戰(zhàn)時期的士兵一樣。為了不讓艾哈邁德老爺看見,他還像個悠悠球一樣上躥下跳,結(jié)果引來了所有人的目光。對他來說,那項挑戰(zhàn)立即變成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奪取德軍堡壘的進攻,就像格利高里· 派克和安東尼· 奎恩在電影《納瓦隆大炮》里一樣。
我感覺到最好順從他。于是我在一輛汽車后面追上他,向他比畫在戰(zhàn)爭片里看了無數(shù)遍的動作:食指和中指放在眼睛前面,然后指向敵人的方向,等等等等。
我等著艾哈邁德老爺離他的摩托車足夠遠(yuǎn),他每天都把車停在半路上,以便從第一家到最后一家分發(fā)郵件。接著,在時機成熟的時候,我像風(fēng)一樣跑過去,縱身一躍,坐到了摩托車的座位上。我開始用盡全力去蹬踏板,把全身的力氣都壓在一只腳上,接著又壓到另一只腳上,心里祈禱它能發(fā)動。摩托車震動起來,接著又發(fā)出隆隆的轟鳴,艾哈邁德老爺?shù)暮奥曌屛腋械胶蟊吃獾街負(fù),仿佛雪崩來臨。其實是扎爾,他本該來推我增加速度,卻在激動之下騎上了摩托車的后座,坐在我身后,讓支架彈了起來。
摩托車突然加速向前沖去,發(fā)出抓撓木頭的尖利聲音,但我的身體像是被身后的世界拉住了。這不是發(fā)動時的反沖力,而是艾哈邁德老爺本人,他跑著追上了我們,抓住扎爾的衣領(lǐng),而扎爾又用雙手緊緊抱住我的腰,免得被拽下來。
接著摩托車一會兒朝左邊傾斜一會兒又朝右邊傾斜,拖著我往前,就像灌滿了風(fēng)的塑料袋突然從籬笆枝上脫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