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小的一口啜飲開始,德力踏上了尋覓中國美酒的旅程。四川瀘州老窖、貴州茅臺、桂林三花酒、紹興黃酒、山西汾酒、河南杜康……在走遍大江南北、品飲各地名酒的同時,他也拜訪了當?shù)氐尼劸茙煛⒖脊艑W家、經(jīng)銷商和資深酒友,在釀酒車間、市井小館、隱秘酒吧和詩歌故事里發(fā)現(xiàn)中國九千年酒飲文化的各個側(cè)面,以及酒中蘊藏著的中國人的精神與情懷。
“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泵骨Ч诺脑娙死畎走@樣寫道。四川仿佛是一個獨立世界,因地形、距離和文化等原因而同中國其他地區(qū)分隔開來。在入?谝晕饕磺Ф嘤⒗ 1 的地方,長江從青藏高原奔瀉進四川南部。長江的眾多支流交錯成網(wǎng),進一步將四川與遙遠的東部沿海地區(qū)隔離開來。
古時候,皇帝把不聽話的官員發(fā)配到四川,以此作為懲罰。起初,我并不認為自己在那里度過的日子將讓我不堪重負,但最后的結(jié)果并非如此。
故事還得從 2011 年講起。那年,我剛剛搬回美國,并同相處已久的女友凱瑟琳結(jié)了婚。她剛剛在美國外交部門得到了一個外交官的職位。一個宜人的夏日午后,在弗吉尼亞州阿靈頓,我們按照美國國務(wù)院的安排參加了國旗日活動。活動一半是入職典禮,一半是折騰人的儀式。
一個看上去40 多歲、蓄著山羊胡的矮個子禿頂男人走向講臺,會堂里立刻鴉雀無聲。他先是介紹了幾位貴賓(沒有一個人能聽清楚貴賓們說了什么)。所有人都經(jīng)過嚴格訓練,眼睛不能看講臺,只盯著后面的一排小國旗。每面國旗代表著新上任的外交官可能即將被派駐的國家。我和凱瑟琳的父親和兄弟一起坐在會堂后排,我手里是一份派駐地的名單,握得指節(jié)都發(fā)白了。
幾周之前,凱瑟琳受訓結(jié)束,把這份名單帶回了家。我們花了幾小時研究派駐到不同地點的好處,就好像我們的想法真的會影響最終結(jié)果似的。美國外交人員的工作美其名曰“全球派駐”,這句話的真實意思是:“我們想把你派到哪里,就把你派到哪里!蓖饨蝗藛T就是隨時準備發(fā)射的人肉炮彈。
我們想,要是曼谷就好了,特拉維夫或東歐的什么地方也不錯。因為各種未知原因,凱瑟琳班上的幾乎每個人都在申請派駐非洲國家布基納法索的首都瓦加杜古,可能是這個地點可以拿來炫耀吧。我對派駐地點有幾條基本的考慮原則:有娃娃兵、嚴重種族暴力或容易遭受手榴彈襲擊的地方不予考慮,接下來,要考慮電力、自來水和瘧疾的問題。但不管去哪兒,我都不想去中國。
更準確地說,我不想回到中國。我初到中國時,這個國家似乎是我一系列人生疑問的答案。在那之前,我剛剛從大學畢業(yè),在波士頓窮困的郊區(qū)沃爾瑟姆一邊做著一份毫無前途的工作,一邊等著凱瑟琳畢業(yè)。
21 世紀的頭十年,美國跌入了讓人心驚的低谷之中,人們還沒意識到,已經(jīng)很糟糕的經(jīng)濟會變得更差,伊拉克戰(zhàn)爭和美歐貿(mào)易摩擦是當年熱門的政治議題。現(xiàn)在看來,這些都是發(fā)生在很久之前的丟人事了。
與此同時,在地球另一邊,一個出人意料的地方卻被看作是希望的燈塔。每天的報紙頭版都在歡呼著中國的“經(jīng)濟奇跡”,似乎中國將不可阻擋地成為全球霸主。這些報紙說,21 世紀將是“中國世紀”。
我有兩個同事早就打破了他們身上的資本主義枷鎖,買了張單程機票前往那個神秘的國度。他們只帶了一只行李箱,懷著對英文教師工作機會的朦朧期待便上路了!澳阏鎽(yīng)該過來,”他們到達后對我說,“一到這兒,工作就自己找上門了!甭犐先ハ袷亲鰤。雖然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有限人生經(jīng)驗的全部結(jié)果只是一個被水煙熏得發(fā)黃的、毫無實際用途的哲學學位,但感覺帶著它去中國也比留在美國強。于是,等凱瑟琳一畢業(yè),我們就收拾行裝搬去了上海。
我們原計劃要當一年英文教師,學習中文,然后回到美國,搖身一變,成為具備“國際經(jīng)驗”的優(yōu)秀人才。一年后,我們變得疲憊而憔悴,面對可愛且精力旺盛的中國學童,我們的工作實在算不上是教育。每天,我們吃著全世界最美味的炒面,卻喝著全世界最難喝的啤酒,真是從內(nèi)至外的徹底墮落。我們很少說中文,前途并沒比我剛來時好多少,但我們愛上了當時被我們稱為家的上海,一座雜亂無序的國際化大都市。
來中國之前,我們完全不知道該抱有怎樣的期許。我童年時期有關(guān)中國的回憶,僅限于兒童電視節(jié)目《大鳥去中國》,同我的猶太家族去中國飯店聚餐,以及小學美術(shù)老師對中國水彩畫的喜愛。我曾在她的課上用鋼筆在紙巾上畫了幾只抓著香蕉的猴子,在畫上
留下的簽名就是后來我的中文名――“德力”,意思是“正義力量”。
上海的生活忙碌、擁擠又瘋狂,但總有一種難以描述的勃勃生機。如同當時美國人普遍認為的那樣,我曾以為中國極其沉悶。然而,我們到來后,卻發(fā)現(xiàn)了一種異域風情和積極進取的中式未來主義的迷人混搭:你可以在覆蓋著落葉的前法租界街道上徜徉,也可以在閃著霓虹燈的 300 米高的屋頂上參加派對。
抵達當天,從偏遠的浦東機場開車進入中心區(qū)時,我看到的摩天高樓比我此前人生里見到的加起來還要多。接下來幾年,我見證著這座城市修建了十幾條地鐵線路,舉辦了一場世界博覽會,整個街區(qū)很快被推平,然后差不多以相同的速度建起新的建筑。每一天,我都能瞥見陌生的風景,體驗到新奇的氣味,聽見交織著新語言和新口音的嘈雜聲。每一天的生活都在刺激著我的大腦皮層。
如此多的信息讓我們一下子難以招架,一年的逗留時間延長為五年。工作機會就像中國人的語速那樣連續(xù)不斷地涌了過來,凱瑟琳的語言天賦讓她在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創(chuàng)業(yè)公司里找到一個聽上去不太可
能的工作――擔任意大利語播客節(jié)目的主播,我則進入了旅游業(yè),
然后是公共關(guān)系行業(yè),最后是出版業(yè)。我剛開始工作時穿的是有衣領(lǐng)和紐扣的襯衫,后來需要西服加領(lǐng)帶。在這個收入懸殊的國家,我們過上了了無生氣的外籍人士生活,整天出入時髦餐館、雞尾酒吧和按摩店。我們發(fā)現(xiàn),在中國的生活已變得毫無驚喜,甚至有些無聊,初來時的新奇感已經(jīng)消退殆盡。
中國有一種情況比較折磨人。隨著時間的推移,類似污染、施工、交通堵塞等在發(fā)展中國家生活的瑣碎煩惱,會逐漸累積到令人難以忍受的地步。每日面臨的挑戰(zhàn)原本讓我頗為玩味,現(xiàn)在則讓我疲憊厭倦。我開始想家,美國生活的種種缺點在回憶中慢慢消散,我開始懷念與我的生活漸行漸遠的朋友們,哪怕這意味著要放棄我們早已熟悉的舒適生活。應(yīng)該做出改變了。離開中國讓人心酸又甜蜜,但如果我們五年后還沒有離開,也許永遠都無法迫使自己離開。
當凱瑟琳被美國外交部門錄用時,那種感覺就好像祈禱應(yīng)驗了。外交官的生活可以滿足我們到處旅行的癖好,但我們總會回到美國,回到我們的家,這樣兩邊可以兼顧,我本來的想法差不多就是這樣。
回到美國三個月后,我開始明白身為外交官配偶的沉重壓力了。他們可能把我們送去世界任何地方。任何地方。
當講臺后方屏幕上的第一面旗子亮起時,我腋下的襯衫早就被汗浸透了。當有人接過派駐地的國旗時,衣冠楚楚的年輕外交官們起身禮貌地鼓著掌?傆腥艘疫\一點兒。你可以從他們的眼神和笑容里分辨出來,有的笑容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有的則是努力擠出來的。每當一個心儀的地點被我從名單上畫掉時,觀眾中那種歡快的同事情誼就少了幾分。派駐的地點越是好,我們越是希望那個幸運兒會遭遇某種難以言明的可怕傷害。
“哥斯達黎加圣何塞!蔽覀冮_心地拍著手,希望他被熱帶疾病折騰得再久些。
“意大利羅馬。”吃意大利脆餅經(jīng)常讓人噎到。
“挪威奧斯陸!蔽蚁M芎煤皿w會一下那里的寒冷。
我們的同情只會送給那些被派駐到地球偏僻角落的不幸人士,因為他們替我們承擔了厄運。主持人每次宣布一個處于戰(zhàn)亂的地點時,整間會堂便會呼出一陣無聲的寬慰嘆息,當然,不包括那位外交官的家人。一個小個子女人被派駐去了墨西哥邊境一個局勢格外危急的地方,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走回座位。“真可憐,”我們自言自語道,“但輪到她總比輪到我們強。”
終于輪到我們了,屏幕上亮起一面讓人熟悉的火紅色旗幟!爸袊啥肌!敝鞒秩诵。然后,他叫到了凱瑟琳的名字。一個月后,我們出發(fā)前往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