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的胡亂的寫作都因受人委托,這十篇,卻是聞知噩耗,便坐下來寫。 好像是為高倉健去世而寫了追記的那年,成稿后不知交給哪里,便發(fā)朋友的郵箱,意思是你自己看吧(哪位朋友呢,也忘了),不料半小時后他就轉(zhuǎn)成自媒體格式,傳開了,從此我能在手機上看見自己的文章。我很快習(xí)慣了這種掌心閱讀,還學(xué)會迅速劃動,看留言。四年前寫了回想邢嘯聲老師的稿子,網(wǎng)友“符號叢”留言道 :
好像我看見的陳丹青的文章都在悼念誰誰誰。
這倒是個提醒。近日編輯要我聚攏十年來的碎稿,將懷念亡故師友的十篇文章,單出一書。其中,元月以來相繼辭世者,就有四位,最近的一位,是親愛的萬瑪才旦。
今歲我能自稱古稀老翁了。估計“符號叢”很年輕,和我年輕時一樣無知 :人上了歲數(shù),須得年年聞知哪位親友忽然走了。倘有動筆的習(xí)慣,就會寫點什么。古人的祭文,鄭重而高貴,我無學(xué),經(jīng)典的祭文尚且讀不懂,現(xiàn)在要寫亡者,怎么辦?
十二年前,木心死,寫成《守護與送別》。那是我頭一次描述死亡,不想到這是“悼念”。寫時,只覺和其他文章的寫法,大不同;貞洸粩嗖粩嘤可蟻,你得誠實,又必須處處克制。你心里有一包情感嗎,沒法寫的。你會遣詞造句嗎,也沒用。這時,詞語最是無妄,無力,無能,而死亡的消息格外激發(fā)寫作,同時,阻斷寫作,處處與你為難。
但我還是寫了。眼下復(fù)讀一過,無端地感到虛空。你以為寫了,便能卸脫心里的痛惜嗎?忠厚老實的姚宏儒,何其珍貴的萬瑪才旦,都比我年輕好多啊,就此沒有了。
他人的死亡告訴你,你也要死的。死亡還跟來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遺忘。你想抵御嗎?昨天手機里收到一段視頻,有位男子穿越一千二百公里,把鋼琴運到汶川震區(qū)廢墟邊,獨自為十五年前的亡者奏琴—對了,琴聲比文字更懂得言說—二十分鐘后,當(dāng)?shù)貕褲h沖過來,連人帶琴,將他攆走了。留言一千多條,多數(shù)是慨嘆,間有我所萬萬想不到的意見 :
到這里玩吸粉引流……不應(yīng)該趕你走嗎……別打擾逝去的人,不是所有人都喜歡聽你彈的蹩腳鋼琴。!
事后被告知,彈琴人來自武漢,三年前妻子生產(chǎn)時,發(fā)現(xiàn)孩子沒心跳。我不確定手機上的消息是否屬實,但他從此學(xué)彈琴,除了這回,還曾挪了鋼琴在長江大橋下彈過,也有視頻。
眼下我在烏鎮(zhèn),今天太陽好,游人如織,每片樹葉給照得亮晶晶的,趁五月的和風(fēng),搖曳而嬌嗔。我又對我的悼念文感到虛空,似乎伴有歉意—走開!討厭的死亡,別來打擾活著的人。
2023 年 5 月 15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