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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大地 讀者對象:小說愛好者
雪山始終以母性的偉大力量滋養(yǎng)著大地上的生靈。生于斯長于斯的作家楊志軍,深情回望父親母親與幾代草原建設(shè)者的艱辛探索足跡,全景式地展現(xiàn)了青海藏族牧區(qū)幾十年間發(fā)生的波瀾壯闊的歷史變遷。這部《雪山大地》可謂在青海度過了青春和壯年時代的楊志軍的雄心之作、感恩之作、史詩之作。小說既有強烈的面對草原問題的憂患意識,更有在真實反映草原人民解決問題、建設(shè)新草原的文字里難掩的激情和樂觀。詩性的語言形成獨具個性的敘事風(fēng)格,作品既真實呈現(xiàn)草原生活的嚴(yán)酷,又具盎然的詩意。
暢銷書《藏獒》作者楊志軍重磅現(xiàn)實主義長篇新作
追尋父親母親與共和國幾代建設(shè)者的艱辛足跡 濃郁的民族生活氣息,草原牧民的大愛大善 自然觀、生命觀、生態(tài)觀 聚焦人與自然、人與動物、生態(tài)與發(fā)展、農(nóng)牧文明與城市文明之間的融合與沖突 全景式展現(xiàn)現(xiàn)代性文化沖擊下藏族牧民傳統(tǒng)社會形態(tài)和生活樣貌的變遷 草原何以走出困境 牧人何以安放家園 曠天大野馳馬向前 雪域高原素潔無邊
楊志軍
章 野馬雪山 · 001 第二章 奔馳的草原 · 041 第三章 藏袍與糌粑 · 078 第四章 回家 · 116 第五章 翻過那座山 · 155 第六章 心之途 · 194 第七章 生別離 · 232 第八章 拉加啰 · 273 第九章 團(tuán)圓 · 311 第十章 春天了 · 352 第十一章 酥油風(fēng) · 391 第十二章 賽馬會 · 430 第十三章 牧草的黃昏 · 472 第十四章 荒蕪的處女地 · 513 第十五章 丹瑪久尼 · 553 第十六章 日尕 · 594 第十七章 雪白 · 635 父親住進(jìn)桑杰家的帳房純屬偶然。那一天上午,在沁多公社的康巴基,公社主任角巴拍著頭說:“你來得不是時候,姜瓦草原上的賽馬會剛剛結(jié)束,熱鬧看不上啦,我的兒馬日尕跑了名你知道吧?”父親說:“不知道。”“你怎么連這個都不知道,那我的日尕白跑啦!备赣H笑道:“現(xiàn)在知道啦!薄爸谰秃谩C愸R的主人是我,沁多草原的角巴德吉,這個更應(yīng)該知道!薄班扪剑ê玫摹⑹堑模,你的名字翻譯成漢話就是幸福的煙斗,我記住啦!备赣H望著對方的坐騎又問,“不會就是這匹馬吧?”“你看它像名的樣子嗎?”“不像!薄澳蔷蛯α寺,賽馬會上的名誰舍得騎?”“可我聽說好馬都是騎出來的,不是養(yǎng)出來的!薄澳且丛趺打T啦,像我這個樣子是不行的。為了劃分草場,忙得我馬腿都跑斷啦,西一個日頭落山,東一個太陽出來,我的這個頭,昨天迎南風(fēng)前天迎北風(fēng),再往前迎的是什么風(fēng)記不清啦,前后左右都是冰涼冰涼的,不信你摸摸。今天不想迎風(fēng)啦,就想扯呼嚕睡大覺,沒想到縣里的科長來啦。帶話的人說你要去野馬灘蹲點,蹲點是好是壞我不知道,但你是個好人我是知道的!备赣H說:“麻煩啦,我本來想一個人去,但人生地不熟,東南西北分辨不清,更不知道應(yīng)該住在誰家,還得請你指點我!苯前痛魃线谑掷锏母崞っ闭f:“不麻煩不麻煩,要是我們對上面的人不好,上面的人對我們也就不好啦。所以嘛,別人的事情不是事情,你的事情才是事情。我們走。”兩個人走出了康巴基。父親說:“你的漢話說得不錯!苯前秃俸僖恍Γ骸拔艺獑柲,科長是藏族人還是漢族人,藏話說得這么地道?”父親也是嘿嘿一笑,連表情都成了地道的藏族人:“我吃糌粑已經(jīng)吃了好幾年,再不會說藏話就連糌粑也對不起啦,現(xiàn)在除了缺個藏族人的名字,其他方面跟藏族人已經(jīng)沒有兩樣啦。”“名字好辦,我給你起嘛。”角巴想了想又說,“強巴,我看你就叫強巴科長。我過世的阿爸和爺爺都叫這個名字,一個叫強巴,一個叫老強巴,你叫這個名字一點沒錯!备赣H彎了彎腰說:“那就謝謝啦,你給我起了一個這么尊貴的名字! 康巴基就是一間房。用石片壘起的“一間房”孤零零地佇立在沁多草原上,遠(yuǎn)看就像牧人戴舊了的黃氆氌羔皮帽。早的時候它是部落頭人用來迎送客人的驛站,因為這里有開闊平整的原野,又靠近沁多河,還是進(jìn)出沁多部落的必經(jīng)之地。如今部落變成了人民公社,他這個進(jìn)步頭人變成了主任,外來的人只要帶話給主任,主任就還會來這里迎候。不然該去哪里呢?牧人過的是馬背上的生活,一年四季都在遷徙,公社沒有固定辦公的地方,主任在哪里公社就在哪里。 角巴主任和父親騎著各自的馬沿著沁多河朝南走去,沒走多遠(yuǎn),角巴就指著前方哈哈大笑:“不用我去野馬灘啦,我現(xiàn)在就指給你,走來的桑杰,塔娃是哩!备赣H看到,遠(yuǎn)遠(yuǎn)的草岡上移動著一個騎影和一群牲畜。桑杰也發(fā)現(xiàn)了角巴和父親,翻身下馬,丟開韁繩,快步走來,還沒到跟前,就彎下腰去,兩手朝前抬起,半張著嘴吐出了舌頭。父親知道這是下人見到老爺?shù)亩Y節(jié),慌忙下馬,說著“你好”,彎腰還了一個禮,嚇得桑杰連連后退。角巴說:“桑杰你聽著,這樣的行禮要不得啦,公家人不講究這個。我,草原上的角巴德吉,也已經(jīng)是公家人啦!鄙=堋班扪洁扪健钡鼗貞(yīng)著。角巴從馬背上下來,盤腿坐到草地上,用馬鞭搗著草叢說:“都坐下,坐下說話!备赣H坐下了。桑杰依然彎腰弓背地站著。 角巴說:“桑杰你是不是寧聽老鴉嘎嘎也不聽我說話?讓你坐你就坐嘛!鄙=苓是不敢坐,木訥呆癡的臉上又增添了一層惶恐。角巴懊惱地說:“都說新社會新草原,這個樣子能新到哪里去?你想站著說,那就大家一起站著說!闭f著起身,父親也跟著站了起來。角巴說:“你是野牛溝大隊的牧人,不是野馬灘大隊的牧人,但強巴科長要去野馬灘蹲點,也就是要去野馬灘吃糌粑,可又要住在你家的帳房里,你說怎么辦?”桑杰把手插進(jìn)凌亂的頭發(fā)撓了撓說:“主任啦,明白啦,大人的馬是會飛的馬!苯前驼f:“你以為大人是云朵里的天人嗎?草原上沒有會飛的馬。你再想想!鄙=苁箘畔胫荒樀睦Щ螅骸爸魅卫,明白啦,大人要去我家的帳房住一晚上再上路!薄澳愕哪X子叫白花花的酸奶糊住啦,連我的馬都在搖頭笑話你,你今天不是野馬灘的牧人,明天也不是嗎?你把大人領(lǐng)上,去你家的帳房,再把帳房從野牛溝搬到野馬灘,大人不就可以住你家的帳房吃野馬灘的糌粑了嗎?”“主任啦,你說過我不是野馬灘的牧人!薄耙姸嗔耸虮寂埽约旱耐纫矔炱饋。你桑杰見我見了多少回?一千回還是一萬回?我的聰明怎么一點點也沒叫你沾上呢?是不是野馬灘的牧人,我角巴說了算嘛!鄙=艽饝(yīng)著,表情漸漸舒展了,臉上的黧黑也好像白了些,恭敬地看看父親。角巴又說:“你放心,我跟強巴科長在縣上見過面,開會時他讓我坐在他身邊,還領(lǐng)我去食堂吃飯,人家都是各吃各的,他把他的碗和我的碗放到一起,讓我夾他碗里的肉,他夾我碗里的菜,不是好人能這樣?你怎么對待沁多的頭人,不對,應(yīng)該是沁多公社的主任,就怎么對待強巴科長,我還有事我得走啦! 父親后來常常說起這一天的巧遇:如果離開“一間房”后,迎面走來的不是桑杰而是別人,如果角巴德吉不是個率性隨意又有點自以為是的人,就不會發(fā)生以后的事了。那些事放在歷史中也許不算什么,但對父親它成了等同于生命的經(jīng)歷,成了命運本身的顯現(xiàn)。就像父親后來總結(jié)的那樣:所有的偶然都帶著命中注定的意味,緣分在它一出現(xiàn)時就帶著無法回避和不可違拗的力量,點亮你,熄滅你,一輩子追隨你,這還不夠,還要影響你的所有親友、所有后代。 父親騎馬跟著桑杰,桑杰牽馬趕著牛羊。走了一會兒,父親想:這算什么,我還真成“大人”啦?趕緊跳到地上,也牽著馬,跟他邊說邊走。他們走過了草岡,走向了桑杰的家。桑杰的妻子是個又瘦又小的女人,正在帳房邊埋頭把稀泥一樣的牛糞摶捏成糞餅,聽到藏獒的叫聲后抬起頭,在直射的陽光下看了半天才看清來人,慌忙把滿手的牛糞在草地上蹭蹭,又用圍裙擦著手,朝帳房里面跑去。等父親拴好馬,在看家藏獒充滿敵意的瞪視下走進(jìn)帳房時,爐火已經(jīng)生起,一個邊沿滿是豁牙的陶鍋坐在上面。桑杰的妻子拿起一塊柔軟的羊皮正要擦拭木碗,看到父親后迅速低頭彎腰,一副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正視的樣子。父親說:“大嫂啦,你好!眹樀盟D(zhuǎn)身看看,不知道往什么地方躲。父親盡量隨和地笑笑,不等主人讓座,就坐在了泥爐邊的毛氈上。桑杰說:“多放點酥油的要哩。”“噢呀!逼拮淤惷饝(yīng)著,腰彎得更低了。桑杰說:“害怕的沒有,你好好上茶!庇终f起搬家的事,賽毛突然抬了一下頭,臉上掠過一絲疑惑。桑杰出去了,放開嗓門吆喝起來。不一會兒,傳來一陣奔跑聲,三個孩子出現(xiàn)在帳房門口。的紅臉蛋男孩朝里探探頭,又縮回去,揪住弟弟和妹妹的皮袍,拽出了父親的視線:“看見來了生馬,你們還往里走,阿爸的話忘了嗎?客人喝茶的時候,拉鼻涕的娃娃不要往跟前湊。阿爸啦,誰來啦?”“縣上的強巴科長,真正尊貴的客人!薄氨冉前椭魅芜尊貴嗎?”“噢呀。你們給我聽好,從現(xiàn)在開始,不許哭鬧,不許說餓啦,不許在毛氈上睡覺,F(xiàn)在你們把皮袍扎起來,多裝些干牛糞,我們要去野馬灘啦!焙⒆觽儭班扪健敝僖矝]有露面。 等招待父親喝了酥油茶吃了糌粑,搬家就開始了。桑杰在家中小小的享堂前跪拜祈禱,賽毛把灶膛里已經(jīng)差不多燃盡的牛糞火用一塊長形的石頭小心搗碎,然后壓上潮濕的河邊土。拆卸帳房時,父親要幫忙,桑杰不讓,一個勁說著“貴人不沾手”之類的話。賽毛則麻利地解開帳繩的活扣,拔掉帳桿和木橛,把幾塊牛毛褐子疊起來,分別搭在了兩頭牦牛的背上。之后,兩口子開始捆綁家什,不停地念著“唵嘛呢叭咪吽”。父親又要幫忙,還是被桑杰攔住了:“強巴科長啦,要是你嫌搬家動作慢,就請用鞭子抽我們。”父親說:“怎么會嫌棄呢?就是不好意思閑著!鄙=苷f:“天上沒有牦母牛,下的不是奶子;貴人沒有無底靴,怎么會不好意思?”父親只好站在一邊,看他們忙活。家什沒有多少,全部加起來,也只夠兩頭牦牛馱的,很快就妥當(dāng)了。 太陽正在西斜,桑杰一家趕著牲畜朝著沁多草原南部的野馬灘走去。桑杰騎馬走在前面,他要憑眼力和經(jīng)驗挑選好的路——平坦,有草,還要便捷。賽毛騎牛走在后面,不停地驅(qū)趕著牲畜。兩只藏獒跑來跑去,用叫聲和假意的撲咬催促掉隊的牛羊跟上。三個孩子在中間,老大和老小騎著一頭健壯的白牦牛,老二騎著一頭瘦弱的黑牦牛。他們的小皮袍鼓鼓的,塞滿了取暖做飯的干牛糞。父親騎馬跟孩子們在一起,不停地問這問那,每次都是老大和老小回答!案绺缃兴髂掀酱,簡稱索南;妹妹叫仁青梅朵,簡稱梅朵。小哥哥叫什么?”老二望著遠(yuǎn)方不說話。索南說:“叫益西才讓!备赣H說:“叫才讓的人多,沁多縣的縣長也叫才讓!彼髂险f:“梅朵也多,我家就有三個!备赣H問:“還有誰叫梅朵?”索南瞇縫起眼前后左右尋找著。才讓迅速抬手指向了右邊的遠(yuǎn)處,梅朵便嫩聲嫩氣地說:“梅朵黑在那兒!蓖炅嗽倏床抛。才讓又指向了左邊更遠(yuǎn)的地方,她便說:“梅朵紅在那兒!本嚯x太遠(yuǎn),又有陽光迎面照射,父親看了半天才明白,原來他們家的一黑一赤兩只藏獒都叫梅朵,梅朵是鮮花的意思,是母性的象征。 正是夏花盛放的季節(jié),蕊紅瓣白的點地梅左一片右一攤,像鋪滿了不規(guī)則的花地毯。一簇簇的紅景天升起來,綠的花苞、紅的花蕾、白的花瓣,恣意地爛漫著,不時地阻斷著路,讓人不得不繞來繞去。而在通往遠(yuǎn)處雪山的高地上,金燦燦的九星花漫作了河,開闊的河面上飛翔著四五只鷹,可以想見那兒的花海草浪里正在蹦跳著旱獺和野兔、雪貂和馬雞。一行人趕著牲畜在如詩如畫的景色里跋涉,走到天黑就歇下了。搭建帳房,生火做飯,睡了一夜,第二天再走,再歇。雖然牛羊也知道自己在趕路,但還是會不顧人吆狗攆,撲向牧草埋頭吃上一通,搬家緩慢而辛苦。父親有些苦惱,桑杰夫妻忙這忙那,累得一著地就能睡著,連“唵嘛呢叭咪吽”都念不出來了,而他卻是個閑人,熱心腸的幫忙總會遭到謝絕。好在這樣的謝絕并不影響父親的工作,蹲點就是調(diào)查研究。搬家的路雖然漫長,卻給他提供了觀察牧家并和桑杰一家聊天的機會。他發(fā)現(xiàn)賽毛喜歡唱歌,只要唱起來,就都是悲傷的音調(diào)、憂愁的歌詞,似乎骨子里有一種力量,要讓她止不住地把苦難從以往延伸到現(xiàn)在又推及未來。她唱道:
草原的長河是冰雪喂大的, 今天的眼淚是從前積攢的, 長河的盡頭我是看不見的, 前世的冤孽大人是不說的, 苦日子的眼淚是淌不干的, 我心里的悲傷是說不完的。
桑杰似乎不會唱歌,只會默誦著“唵嘛呢叭咪吽”,望著遠(yuǎn)處的峻嶺雪山和盤旋的鷹發(fā)呆,好像他總在期待什么,身后的妻兒、眼前的牛羊、現(xiàn)在的日子并不能裝滿他的心。父親說:“桑杰啦,這里怎么這么多的鷹?”他說:“強巴科長啦,我不是鷹我不知道。” 桑杰是個孤兒出身的塔娃。塔娃是草原上的流浪漢、卑賤者,沒有帳房居住,沒有衣袍暖身,也沒有牛羊作為食物來源,只能四處乞討,或者給阿尼瓊貢干零活,打短工。阿尼瓊貢意為鷲峰,是阿尼瑪卿草原人人注目的地方,它有一座遠(yuǎn)近聞名的古老祭壇,專門用來祭奠藏族人原始的自然崇拜——雪山大地。桑杰來到阿尼瓊貢不久,便認(rèn)識了同樣也是孤兒也是塔娃的賽毛。兩個人天天見面自然就走到了一起。她說你要是沒地方住,就到我家里來。所謂的家就是一個被她發(fā)現(xiàn)的自然山洞,他去后挖平挖大挖深,壘了鍋灶做飯,鋪了干草睡覺,也算是個避風(fēng)躲雨的好去處。有男有女有山洞,接下來便是生兒育女,盡管是偷偷摸摸的。一天有個叫官卻嘉阿尼的人來到山洞前,驚訝地說:雪山大地啊,鷲峰頂上也住起了人?下面是阿尼瓊貢上面是天,你們在這里吃喝拉撒就不怕驚擾了山神?他走進(jìn)山洞看看,又看看三個孩子,指著老二才讓說: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你在哪里見過我嗎?才讓說:阿爸帶我去給神湖磕頭,我在夏瓦尼措見過你。官卻嘉阿尼一巴掌扇紅了才讓的半個臉:胡說,我去夏瓦尼措干什么?夏瓦尼措是“兩只鹿的湖”的意思,它神圣而美麗,據(jù)說只要虔誠祈禱,湖中沐浴的兩個鹿目女就會現(xiàn)身,并誘惑你愛上她。他轉(zhuǎn)身就走,又回過頭來說,這個山洞實在是好,僻靜不說,還高高地懸在山頂,正對著東方的太陽,讓給我修行吧。桑杰說:阿尼啦,你想怎樣就怎樣。官卻嘉阿尼又說:那你們?nèi)ツ睦锬?去給角巴德吉老爺放牛放羊好不好?官卻嘉阿尼面子大,角巴皺著眉頭說了一大堆不愿意的話后,把桑杰一家收下了。他分給桑杰一家一頂破帳房、兩塊補帳房的牛毛褐子、五十只羊、三頭擠奶的牦母牛,說:羊一年增加二十五只,牛一年增加兩頭半,多出來的歸你們,不夠的賠償,三年內(nèi)交夠一百斤酥油,帳房就歸你們。這就是草原上的高利貸了,還起還不起就看運氣:育羔在冬春季節(jié),天寒地凍,牧草枯黃,就算五十只母羊全部懷羔,能存活二十五只一定是雪山大地格外關(guān)照了。三頭奶牛兩年生育五頭小牛,須得無病無災(zāi),還要忍饑挨餓,人擠多了奶,牛犢會餓死,牛犢吃多了奶,人會受苦,何況草原上哪一年沒有災(zāi)難呢?不是雪災(zāi)就是瘟疫。還有酥油,三年應(yīng)該可以打出一百斤,但人不吃了嗎?燈不點了嗎?不去阿尼瓊貢祭奠雪山大地了嗎?雖說償還的比給予的多了些,桑杰還是咬著牙領(lǐng)了下來,畢竟牧人是人,塔娃是死了也沒處去的孤魂野鬼。賽毛也高興,從此她的三個孩子就可以在草原上自由奔跑,而不必躲在山洞里怕人看見了。 桑杰對父親說,這些年自己運氣好,雪山大地一直在保佑:鷲峰上過日子遇到了官卻嘉阿尼,官卻嘉阿尼照拂變成了牧人,牧人的日子越來越好——三年期限到啦,正在他為還不起賒欠唉聲嘆氣,打算拋下牛羊帳房背井離鄉(xiāng)再去做塔娃時,角巴老爺來啦,說:“欠下的不用還啦,再給你們十頭牦牛一匹馬好不好?這個樣子的話,你們能為我說些好話吧?我,沁多草原的角巴德吉是個積德行善的好人,從來就是受人欺負(fù),沒有欺負(fù)過別人,尤其是無家可歸的塔娃!痹瓉聿菰蟻砹思t漢人,角巴老爺要變一變啦。父親問:“你們給角巴說好話了沒有?”桑杰說:“我沒說,賽毛說啦。她先是在享堂前說,雪山大地啊,請看看沁多部落的角巴老爺吧,給了我們?nèi)鄙俚囊磺泻湍寥说娜兆樱埍S铀,就像保佑阿尼瓊貢一樣。又去給才讓縣長下跪,尊貴的人啊,請看看沁多草原吧,要是沒有角巴老爺,水就不流啦,草就不長啦,冬眠的旱獺也會發(fā)出哭聲啦。后來聽說公家人不喜歡頭人,她就見一個公家人說一句老爺?shù)暮茫菰系慕前偷录,雪山大地保佑的人是哩!薄澳銥槭裁床徽f?”“賽馬會的時候,我去給縣長獻(xiàn)哈達(dá),一說到角巴老爺,就被縣長打斷啦。縣長說是角巴讓你來的吧?這個角巴,他的事我們都知道,不需要人人為他評功擺好,我們會來個正確對待。”父親想知道在桑杰和賽毛心里,過去和現(xiàn)在有什么不同。桑杰說:“過去的牛羊是部落的,部落是角巴老爺?shù)模滑F(xiàn)在的牛羊是公社的,公社是角巴主任的。角巴主任說啦,‘主任’是比‘老爺’更好的人!薄叭兆涌偸遣灰粯恿税桑磕銈冞有什么期待?”“沒什么啦,雪山白了就好,草原綠了就好,主任慈悲就好,雪山大地保佑就好!甭犝煞蜻@么說,賽毛便唱起來:
阿爸啦,你蹚過了河水,河水記得你嗎? 阿爸啦,你向神山磕頭,神山記得你嗎? 只要是河水就會嘩嘩響,只要是山林就會嘩嘩響, 只要是帳房就會嘩嘩響,只要是大風(fēng)就會嘩嘩響。
父親和桑杰一家走到第四天下午,才看到頭頂著冰蓋的野馬雪山。從野馬雪山的溝溝壑壑里流出一條河叫野馬河,蜿蜿蜒蜒把草原切割成許多灘頭和水灣,然后一頭扎進(jìn)了深淵似的黃河峽。那些灘頭和水灣以及兩河相交形成的三角帶,便是一望無際的野馬灘。桑杰選了一塊高地打算安頓帳房。父親問:“為什么不去離水近的地方?”桑杰說:“地勢低的水里住著黑龍,地勢高的地方住著白龍,黑龍脾氣大,白龍性情柔!彼铀魈实姆较蚩牧艘粋頭,把帳房和家什從牦牛背上卸下,挑出享堂在草墩子上擺好,也磕了一個頭:“雪山大地保佑,請不要讓黑龍發(fā)怒!比缓蠓愿蕾惷烊ケ承┧畞,獻(xiàn)了凈水的祈求才是靈驗的。賽毛背起水桶,朝下走去,很遠(yuǎn)的低洼地里才是河。桑杰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看看,又吩咐索南和才讓趕快把牲畜趕到連接著高地的山坡上去牧放。父親知道他的意思:低洼地的草要留給冬天,帳房四周的草要留給災(zāi)后的應(yīng)急,山坡上海拔高,正是牲畜夏天的去處。索南“噢呀”著,才讓一聲不吭帶著梅朵黑和梅朵紅去趕牲畜。梅朵黑和梅朵紅顯示出好藏獒對陌生地方的警惕,一左一右行走在畜群的兩邊,不時地發(fā)出陣陣又粗又沉的吼叫,像是發(fā)表宣言:我們來啦,狼豹走開。梅朵想跟著兩個哥哥去,桑杰說:“你留下,給享堂說話。”梅朵聽話地靠在享堂上,用尖亮的嗓音念起了祈福真言。父親不拜雪山大地神,對享堂并不關(guān)注,但是今天,在他贊賞地看著只有四歲的梅朵能把鼻涕擦得比兩個哥哥還要干凈,祈福真言念得認(rèn)真而清晰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桑杰家的享堂里供著的是一個塔形的糌粑食子,干硬到裂縫的食子上纏著幾綹黃綢子。父親問起來,桑杰說:“是官卻嘉阿尼的恩賜,把阿尼瓊貢的供食給了我們!薄鞍⒛岘傌暤墓┪飻(shù)不清,他怎么就給你一個硬邦邦的糌粑團(tuán)呢?”桑杰頓時顯得十分恐慌:“不是糌粑團(tuán),是雪山大地的寶貝阿尼瑪卿雪山。”然后雙手合十放在額頭上,虔誠地念起了祈福真言。父親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趕緊改口:“真的是阿尼瑪卿雪山嗎?那我也得拜一拜啦!闭f著朝享堂跪下,學(xué)著牧人的樣子磕了一個頭。桑杰愣了片刻,驚訝地說:“公家人磕頭,我是頭一回看見!闭f罷就笑了。 等賽毛背水回來時,帳房差不多已經(jīng)搭好。這次桑杰沒有拒絕父親的幫忙,父親意外極了:僅僅對著享堂磕了一個也許只是做做樣子的頭,就帶來了如此大的變化。父親高興得唱起來,用的是《賣報歌》的曲調(diào),唱的是“唵嘛呢叭咪吽”。桑杰聽呆了:祈福真言居然也可以這樣念?不禁朝著父親翹起了大拇指。賽毛腳步滯澀地走上來,幾乎要匍匐在地,拼命地仰起臉望著父親。父親也望著她,望到了一臉滴答的汗珠和燦爛的笑,趕緊過去,幫她卸下了沉重的水桶。賽毛喘著粗氣說:“強巴科長啦,雪山大地保佑你!备赣H意識到,以往對他,桑杰一家的尊重里更多一些隔膜和敬畏,突然之間就變了,尊重里摻和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親切和信任。以后他還會明白,在牧人的觀念里,外人動用過的家具會沾染邪氣,謝絕幫忙是必然的。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你有拜雪山大地和念祈福真言的舉動,就能祛除邪祟,就是共同沐浴雪山之光的家里人。接著就發(fā)生了更讓父親驚奇的事:梅朵突然唱起來,也是《賣報歌》的調(diào)子,也是祈福真言。她只聽了幾遍,居然就能唱得跟父親一樣,而且比父親音更準(zhǔn)氣更長。正唱著,索南和才讓趕著牲畜回來了。索南說:“這樣的話,雪山大地就能聽見啦。”說罷也跟著唱起來,他對音調(diào)的掌握跟妹妹一樣好。父親問:“才讓你為什么不唱?”才讓一言不發(fā),看父親還想問什么,低下頭走進(jìn)了新扎的帳房。桑杰說:“他是聽也不見說也不會啦!备赣H吃驚地啊了一聲:聾啞人? 這天晚上吃飯時,賽毛微笑著,在父親的茶碗里多放了一疙瘩酥油。父親沒在意,他一直關(guān)注著才讓。才讓沒有表情也沒有聲音,卻對別人的表達(dá)格外敏感,望著嘴型的變化就知道對方在說什么,看著眼神和手勢就明白人家的意思。父親試探著說:“藏獒又叫啦,是不是來客人啦?才讓出去看看!痹挍]說完,才讓站起來就走,回來后鄭重地朝父親搖搖頭。桑杰說:“梅朵黑鼻子靈,聞到了遠(yuǎn)處的狼騷味,嚇唬呢!备赣H說:“哎喲,我忘了我的馬,嚼子是不是卸下啦?才讓……”才讓立刻出去了。父親說:“才讓的感覺太靈啦,可他怎么就又聾又啞了呢?”桑杰說才讓原先好好的,是三個孩子中會說會唱的。就是那一天,官卻嘉阿尼在鷲峰頂?shù)纳蕉辞吧攘怂话驼,他就聽不見啦,慢慢又不會說啦。父親說:“阿尼瓊貢有曼巴(醫(yī)生),應(yīng)該讓他們瞧瞧,說不定能治好!鄙=苷f:“前世的罪孽,今世的報應(yīng),官卻嘉阿尼是這樣說的!辟惷f:“要是才讓前世造了孽,阿媽的祈禱就會頂?shù),我念一聲祈福真言就會說一句‘才讓會說話,將來騎大馬,穿金紗’。”父親說:“你想讓才讓以后成為大人物?”賽毛說:“噢呀,他要是不會說話,雪山大地就聽不見他的聲音,也看不見他啦!薄八月,還是要找曼巴!备赣H心疼地把才讓摟在懷里說,“聰明的人卻又可憐,今天晚上才讓跟我一起睡!弊鳛樽鹳F的客人,父親睡在帳房的右首里面,這里靠近享堂和爐灶,鋪著家中的毛氈,是好的地方。賽毛笑著,客人心疼她的孩子,她當(dāng)然高興。才讓有點不愿意,朝梅朵忽閃著眼皮。賽毛說:“他想讓梅朵跟客人睡。”父親說:“為什么?”桑杰說:“他嫌熱,今年的沁多草原比任何一年都熱。”父親說:“就一層薄毛氈,熱不到哪里去,讓才讓和梅朵都跟我一起睡。” 來到野馬灘的第二天,父親就開始忙碌。他想走訪至少十戶牧民,了解他們的生活境況和對人民公社的態(tài)度,以及對公社主任角巴德吉的看法。他讓賽毛給他準(zhǔn)備了些吃喝,太陽一出來就去鞴馬。桑杰說:“強巴科長啦,這個地方不一定有放牧的,你要望著野馬雪山走,走到太陽照頭頂,還遇不到人家就回來,不然你會迷路的。”父親知道迷路的危險,一連幾天都是半天去半天回。他以桑杰的家為中心,把所有的方向都走了一遍,失望地說:“看來我應(yīng)該一直往前走,走到天黑就能看見帳房啦!鄙=苷f:“你一個外來人不認(rèn)識草原,要走全家人跟著一起走。”賽毛在享堂前祈禱:“雪山大地關(guān)照強巴科長啦,唵嘛呢叭咪吽。”就在商量好遷移的第二天早晨,梅朵黑和梅朵紅此起彼伏地叫起來。 父親走出帳房,望見了低洼地里的騎影,再看看別處,野馬雪山的坡面上有了帳房,高地北邊的原野里也有了裊裊的炊煙。父親驚喜地喊起來:“來人啦,來人啦。”賽毛和孩子們都出來看。桑杰急不可耐地騎馬朝炊煙走去,他還沒見過野馬灘的任何人,需要去問好,讓人家知道自己,也給人家說:同樣是神圣的野馬雪山庇護(hù)下的卑賤牧人,請多多關(guān)照。兩只大藏獒卻叫得更兇了,梅朵紅甚至追了過去,似乎想攔住主人。桑杰呵斥道:“回去。”打馬跑起來。賽毛說:“梅朵紅你怎么啦,以往見了來人可不是這個樣子的。” 桑杰很快消失在炊煙的彌散里。父親也要前去接觸牧人了,他回到帳房,飛快地舔食著賽毛端給他的“者麻”——半碗酥油茶半碗炒面的早飯,心說自己應(yīng)該和桑杰岔開,先去坡面上的帳房,坡面地勢高,對方也一定看見了桑杰一家,不會奇怪有客人來訪。他用手掌擦著嘴走出帳房,來到馬前。索南和才讓幫他搬來了鞍韉,賽毛則快步過來,踮著腳用手倒捋著馬背,看看馬毛里是不是藏著草枝草葉和石頭子兒,免得搭上鞍韉后硌著了馬。父親說:“賽毛大嫂啦,讓你操心啦,每次我出門你都會這樣。”賽毛說:“馬一不舒服就不聽話啦,你往西它往東,你就回不到我家里來啦!备赣H騎上了馬,被桑杰呵斥回來的梅朵紅攔在馬前沉穩(wěn)地吠叫著不讓走,梅朵黑則忽而看看桑杰消失的地方,忽而面向坡面上的帳房,一副焦躁不安的樣子。父親笑道:“它們已經(jīng)把我當(dāng)成自家人啦!辟惷f:“噢呀噢呀!闭f著,梅朵黑和梅朵紅飛奔而去。 牧草的波浪里,踉踉蹌蹌走來桑杰的身影。父親跟在兩只藏獒后面打馬過去,跳到地上,扶住了臉上身上帶著鞭痕的桑杰:“怎么啦,你的馬呢?”梅朵黑和梅朵紅環(huán)繞著桑杰,不時地朝著冒炊煙的地方發(fā)出憤怒的轟鳴。炊煙下面也響起了藏獒的回應(yīng),雄壯沉重,一聽也是大藏獒。賽毛和孩子們都跑了過來,驚慌地“啊噓”著。帳房周圍的牛羊關(guān)切地發(fā)出了一陣陣哞哞咩咩的叫聲。原來桑杰一家一進(jìn)入野馬灘,就被當(dāng)?shù)厝硕⑸狭耍簞e處的牧人怎么可以大大咧咧來到野馬灘放牧牛羊呢?草原的規(guī)矩里是沒有的。野馬灘生產(chǎn)大隊的大隊長囊隆糾集了一些牧人來找桑杰算賬。桑杰說是角巴德吉主任讓我來的。囊隆說文書呢?沒有,口信呢?也沒有,分明是強吃了野馬灘的草還想當(dāng)騙子。草不能白吃,留下五只羊作為賠償趕快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這里。桑杰說牲畜是公社的不是我家的,一根羊毛也不能留。囊隆說那就只好挨打了。用羊賠草是規(guī)矩,賠不起就吃鞭子也是規(guī)矩,角巴德吉的沁多草原一直都這樣,桑杰還有什么話可說?他說公家人要住我家的帳房,又要在野馬灘蹲點吃糌粑,我不能丟下公家人不管,這件事到底怎么解決,你們好去問問角巴主任。囊隆說既然為你的事我們不得不去拜見角巴主任,就不能讓我們的馬跑腿流汗,你的馬借一下的要哩。就這樣桑杰挨了打,還被人家強行借走了馬。父親說:“我去跟他們論理,正好會會他們。”桑杰說:“他們已經(jīng)走啦!备赣H騎馬走向高處,看到炊煙已經(jīng)消失,朦朦朧朧的地平線上,晃動著一群越來越小的人影。梅朵黑和梅朵紅跟過來,朝人影叫幾聲,又朝父親叫幾聲,明顯是不讓追攆的意思。父親想,光知道藏獒的鼻子比人靈,想不到感覺也比人準(zhǔn)確,野馬灘的人一出現(xiàn)它們就知道來者不善?晌沂莵矶c的,我的工作就是接觸當(dāng)?shù)啬寥,不管他們對我善不善,我必須會會他們。他掉轉(zhuǎn)馬頭,想按原計劃前往野馬雪山的坡面,卻發(fā)現(xiàn)那里的帳房也已經(jīng)不見了,顯然他們是串通一氣的,要來都來,要走都走。父親趕緊回到帳房前,眺望低洼地里的騎影,隱隱約約看到有幾個人正在遠(yuǎn)去。他策馬朝低洼地走去。桑杰和賽毛追過來,憂急地喊道:“強巴科長啦,回來,回來。”父親不聽,打馬跑起來。索南和梅朵以及兩只大藏獒都喊起來:“回來,回來。”父親還是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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