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趙林曉的博士論文《漢語重動句的起源與歷時演變研究》2014年順利通過答辯,并受到外審專家和答辯委員會專家的好評。2019年,該論文經過評審,入選《清華語言學博士叢書》。此后,作者結合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對論文進行了全面的修改,現(xiàn)擬提交給出版社,希望我寫個序,我作為她的學位論文指導老師,義不容辭。
論文的選題是2012年確定的,至今已經超過十年時間了。論文通過答辯后,作者將部分章節(jié)抽出來作為單篇論文,分別在《中國語文》《民族語文》《古漢語研究》《漢語學報》《語文研究》等專業(yè)雜志上發(fā)表,這樣做,一方面可以加深對局部問題的研究,另一方面也便于獲得學界的反饋意見。目前來看,與本書稿相關的已發(fā)表的單篇論文,在學界的反響還是不錯的。現(xiàn)在的書稿,與當年提交答辯的論文已經大不相同。不同主要不是表現(xiàn)在篇幅和內容的補充,而是全書論述的條理性、語言事實描寫的準確性、語法分析的理論性都有了很大的提升。作者這種對一個學術專題堅持不懈地進行鉆研的精神,對已有研究力求有所突破的學術追求,是值得贊賞的。論述的條理性,體現(xiàn)了作者駕馭問題的能力。針對一個值得研究的學術專題,需確定研究的對象、對擬解決的問題有明確的認識和努力目標、規(guī)劃如何組織材料、設計論證步驟。本書稿在這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首先是在緒論中明確提出歷時材料中重動句的四條判定標準和對疑似用例的處理辦法,接著,在對已有研究進行評述后,提出了五個需要解決的問題:(1)已有的追溯重動句產生年代的研究存在哪些缺陷?重動句究竟產生于什么時代?判定的標準是什么?(2)……重動句究竟來自什么結構?能否在整理歷時材料的基礎上,為重動句的產生描繪出一個清晰的脈絡?(3)重動句產生之后,在各個時代的文獻中分布情況如何?每個時代的重動句有何特點?(4)現(xiàn)代漢語共時平面的研究,對重動句的句型歸類、結構特點等問題有較大的意見分歧,能否通過歷時研究解釋這些分歧出現(xiàn)的原因?歷時平面上的重動句究竟如何分析?要分為哪些類?不同類別發(fā)展軌跡是否相同?(5)將重動句放在整個語言系統(tǒng)中去觀察,歷史上與重動句關系較為密切的句式究竟有哪些?它們和重動句有著什么樣的關系?這五個問題,有些是已有研究特別是現(xiàn)代漢語重動句研究中不能很好解決的,有些是研究重動句歷時演變需要重點關注的。本書不能說徹底解決了這些問題,但都進行了認真的探討,并得出了許多值得重視的結論。重動句根據(jù)不同的分類標準可以分出多種小類,重動句的來源也不止一種。不同小類的重動句產生的時代并不相同,也就是說,近代漢語不同時期,使用哪些小類的重動句是不一樣的;重動句有多種來源,不同來源的形成過程當然也不一樣。要論述重動句的來源和歷時演變如此復雜的問題,就需要設計一個論證框架。本書沒有按時代先后順序分章節(jié)來描寫重動句的歷時演變,也不是按照不同來源分別論證各類重動句的產生,而是根據(jù)構成形式的差異,分六章對近代漢語時期陸續(xù)產生的六大類重動句的來源、形成過程、內部分類、構式特征等進行描寫、分析。這樣的安排有以下幾點好處:一是根據(jù)形式構成將重動句分為若干類,分類操作性比較強。二是不同類產生時代不同,來源也有差異,所以每一類的歷史演變都有自己的特色,分類描寫分析更有利于揭示各類重動句在近代漢語中的發(fā)展演變。三是不同構成形式的重動句,各自有與之形成競爭關系的相關構式,不同類的重動句與相關構式的互動關系是不一樣的,采用分類描寫,更有利于揭示不同類重動句在其所處時代的語法系統(tǒng)中的地位。語法史的研究,語言事實的描寫是基礎。沒有扎實、準確的語言事實描寫,就不可能得出有關語法演變的有價值的結論。蔣紹愚先生就曾指出:不言而喻,解釋必須是在正確的描寫的基礎上進行的。如果對語言事實還沒有弄清楚,或者對語言事實的把握不準確,那么,解釋就無從談起;如果基礎不牢靠,那么,在此基礎上的解釋只能是空中樓閣,再漂亮也沒有實際價值。(見《漢語語法化的歷程·序》,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重動句作為近代漢語時期新產生的一種句式,是怎樣形成的,經歷了怎樣的發(fā)展過程,過去沒有人做過專門的研究�，F(xiàn)代漢語語法學界對重動句有很多研究,有的論著也會探討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一個句子中重復使用同一個動詞的問題,但往往只是根據(jù)現(xiàn)代漢語的句式進行推測,不同的推測,往往得出不同的句式生成的解釋方案。然而,一旦考察歷史,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推測一般都是不能成立的。也有學者追溯這種句式的早期用例,但多數(shù)學者認為這種句式出現(xiàn)于清代,也有學者發(fā)現(xiàn)了明代的用例。而研究漢語語法史的學者,在研究動補結構的歷史演變時,發(fā)現(xiàn)宋代就出現(xiàn)了重動句,但因為不是專門對重動句進行研究,往往只是順帶提及。有鑒于此,對重動句的產生時代、來源和形成過程進行詳細調查就非常必要。重動句很難通過語料庫進行搜索,所以收集歷代語料中的用例及其來源形式,需要查閱大量的歷史語料。在這方面,本書作者花費了大量的精力,不僅從以往人們很少注意的《金圣嘆全集》《古本戲曲叢刊》等語料中搜尋出不少用例,還從晚唐五代的敦煌變文、《祖堂集》、宋儒語料、禪宗語料、話本、歷代戲曲小說等語料中搜尋重動句的來源形式以及與重動句的形成有關系的其他句法結構,如V得OCVOC等。這種追根究底的探索精神也是值得稱贊的�；ㄙM精力搜尋大量用例,當然是為了將重動句的來源和歷史演變的事實描寫清楚。到目前為止,作者是從歷代語料中收集重動句用例最多的,包括典型用例、重動句來源結構和過渡狀態(tài)的用例。有了充分的第一手資料,分析問題就有了牢靠的基礎。關于重動句的來源,如前所述,不少學者都是根據(jù)現(xiàn)代漢語的重動句加以推測,也有學者提出了一些很有見地的觀點,而當大量的語言事實擺出來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重動句的來源并非一種,而是有多種話語結構。重動句的產生時代也不能籠統(tǒng)地說是哪朝哪代,而應該區(qū)分不同類別,因為不同類別的重動句是在近代漢語時期陸續(xù)產生的。本書通過大量的實例,清晰地描寫出了不同類別的重動句如何由來源結構演變而來,不同類別的重動句形成后,又如何進一步發(fā)生構式的語法化。一項好的語法史專題研究,不僅要有準確、清晰的語言事實描寫,還要對語言事實做進一步的理論分析,要探討語法演變的原因和規(guī)律,這是語法史研究必須追求的目標。本書在這方面也做了很大的努力。重動句有多種來源,本書概括為五種:話題說明結構(VP1處在類似話題的位置)、連動式(VP1和VP2具有時間先后關系)、助動詞 VO V得C/V不C、縱予關系復句(VP1和VP2之間是假設的讓步關系)、因果關系句(VP1和VP2之間是因果關系)。五種來源結構發(fā)展演變?yōu)橹貏泳?其具體路徑和方式不同,但有一個共同點,即都是由兩個分散的小句融合而成。廣義語法化理論認為,跨小句融合為單句,實際上是一個語法化過程,Hopper和Traugott(2003:268)將其歸納為由并列結構>主從結構>從屬結構組成的小句組合結構的斜坡,并認為小句融合伴隨著降級和非句化過程,復合結構中的一個成員通過非范疇化降級為一個邊緣成分。跨小句融合是人類語言中普遍存在的語法演變現(xiàn)象,很適合用來概括解釋漢語重動句的形成過程。以往研究中,有人認為重動句是為了解決補語和賓語都能靠近動詞的問題而生成,有人認為重動句是由話題說明結構演變來的,從跨小句融合的語法化理論來看,前者的解釋是不可信的,后者的解釋是不全面的。近代漢語中產生的重動句有多種類型,大類下還包括不同的小類,不同類的重動句除了都重復使用一個動詞這一共同點外,還有沒有共同特點?本書稿運用構式理論將六類重動句統(tǒng)轄為一個構式系統(tǒng)。作為系統(tǒng)成員,不同類的重動構式不僅在結構形式上有共同點,其形成機制也有共同點,即都是通過小句融合形成,其表達功能也有共同點:重動構式包含了說話人的主觀認識,選用重動構式與說話人凸顯自身態(tài)度、判斷、評價的表達功能有關,重動句的產生與漢語的主觀化過程相適應。從構式的視角觀察重動句,有助于認識這一構式在近代漢語語法系統(tǒng)中的價值,也有助于觀察構式形成后如何進一步語法化,還可以幫助解釋為什么現(xiàn)代漢語中有些重動構式很難獨立成句。典型的重動句到宋代才產生。任何一種新的句法形式的產生,都自有其必然性。第一,新形式的產生,一定是與其所處時代的語法系統(tǒng)相適應的;第二,新形式必定與語法系統(tǒng)中的其他形式形成種種關系,如競爭、互補和此消彼長的互動關系;第三,新形式一定有其獨特的表達功能,這種功能是其在系統(tǒng)中的存在價值的一種表現(xiàn)。重動句的表達功能的核心特征是主觀性和評價義,語法演變往往伴隨著主觀性的增強,重動句由兩個小句融合而成,之所以兩個小句能夠融合于一個句子,一定是出于某種表達的需要。而這種融合,必須是語法系統(tǒng)準允的,同時,新的句法形式產生后,自然會與語法系統(tǒng)中原有的某些句法形式形成種種關系。本書在這方面也做了很多有益的探討:重動句產生的前提條件是融合為重動句的構成部分一定已經產生,如必定有V不CV得C的成熟使用,才可能有VOV得CVOV不C重動句的產生;不同類的重動句,都會與相關句法形式形成互動關系,如VOV得C與V得OC,VOV不C與VO不CV不CO,VO1V到O2與VO1到O2,VOVC與VCO等,都在很長的歷史時期中形成互動關系。以往語法史研究中,常有人認為某種新的語法形式的產生,會淘汰另一種舊有的語法形式,或者說,新的語法形式替代了某種舊有形式。其實,在語法演變史中,一般是不存在價值相等的新舊語法形式的。因為無論新形式還是舊形式,都不是孤立的存在,它們的價值都取決于它們所處的語法系統(tǒng)。前輩時賢在研究漢語語法史時,總是反復強調語法的系統(tǒng)性,強調要從系統(tǒng)性出發(fā)觀察語法演變,而語法的系統(tǒng)性究竟有哪些表現(xiàn),其實是還有待探討的。但是我們研究語法演變時,必須要有系統(tǒng)的觀念,要把某一語法形式的演變與別的語法形式聯(lián)系起來觀察,而不是脫離語法系統(tǒng)孤立地研究某一現(xiàn)象。對重動句與相關句法形式的互動進行考察,說明彼此間的異同和此消彼長的關系,這是具有系統(tǒng)觀念的一種表現(xiàn),也是追求理論解釋的一種表現(xiàn)。當然,任何一種語法形式,與系統(tǒng)中其他成員的關系是非常復雜的,有些關系密切,有些關系比較疏遠,選擇哪些相關形式進行考察,怎么證明它們之間的相關性,這是值得繼續(xù)探討的問題。綜上,作者在對近代漢語重動句的來源與歷時演變進行了全面、細致描寫的同時,也對該句式(構式)的構成特征、功能特征、形成機制以及在語法系統(tǒng)中的地位進行了比較深入的理論思考。這些理論思考,不僅可以厘清以往漢語語法史研究中一些眾說紛紜的問題,也可以修正現(xiàn)代漢語重動句研究中的一些結論。書稿中的一些表述,或許讀者可能會提出進一步的追問,或者可能有不同的看法。如:可以看出,VO1V到O2構式各小類的產生時代順序與單純的V到O構式并不相同,而是遵循自身的構式發(fā)展演變規(guī)律。為什么不同語義類別的V到O進入VO1V到O2構式中的時代順序,與V到O不同類別形成的時代順序不一樣?書中的解釋是:首先,和V到O構式不同,VO1V到O2構式從產生起就用于表達描摹和主觀評價,位移動詞極少用于該構式。其次,位移動詞多是不帶賓語的,宋代V到O進入重動構式時早已語法化,不是以位移到達某個具體位置的意義與VO1融合……但是,為什么VO1V到O2構式從產生起就用于表達描摹和主觀評價呢?VO1V到O2自身的發(fā)展演變規(guī)律又受到哪些因素的制約呢?又如:在分析主觀評斷構式VOVC的形成過程時,認為有一小類是VO作為方式狀語嵌入VC前形成的,并且把VO分析為方式狀語,舉例中有:舅太太方才的這番做作,原是和伍小姐吃寡醋吃出來的。(《九尾龜》110回)所有的煤油,都是開礦開出來的,煤里面那里提得出油來!(《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81回)寶貝值錢的時候兒,海參就刮風刮來的,道上白撿白拈的嗎?(《華音撮要》)這里的吃寡醋開礦刮風,是否一定要分析為方式狀語,可能還存在不同的看法。
本書稿是第一部專門研究漢語重動句的來源與歷時演變的專著,書中有許多獨到的見解,特別是對重動句如何由來源結構通過小句融合演變而來的描寫分析以及對該句式(構式)的構式意義的概括和分析,令人印象深刻。期待趙林曉后續(xù)能夠產出更多優(yōu)秀的科研成果。

楊榮祥
二〇二三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