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爾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是20世紀杰出的葡萄牙語詩人,他傳奇的創(chuàng)造實踐持續(xù)地引發(fā)著世界文學界的驚嘆。耶魯學派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稱此人在幻想創(chuàng)作上超過了博爾赫斯的所有作品,俄國語言學家、詩學家羅曼·雅各布森說:費爾南多·佩索阿應當與(十九世紀)八十年代的大藝術家相提并論,如斯特拉文斯基、畢加索、喬伊斯、布拉克、赫列布尼科夫、勒·柯布西耶,因為費爾南多·佩索阿集這些偉大藝術家的特點于一身。
佩索阿一生創(chuàng)造了70多個異名者和半異名者,每個異名者有不同的身世、面貌、性格、職業(yè),在他們的名下誕生出風格迥異的詩文作品。阿爾貝托·卡埃羅(Alberto Caeiro)是佩索阿最重要的異名者之一。他1889年出生在里斯本,此后蟄居鄉(xiāng)間,26歲時因肺結核早逝。他體格羸弱,有一雙湛藍的眼睛和平靜的希臘式前額,聲音如河流般清澈?òA_沒有職業(yè),也沒受過什么教育,是天生的詩人與哲學家。
他寫一種舒緩、放松的自由體詩,當中洗盡知識、觀念和情感的霧障,以孩童之眼打量萬物,見出一個靜穆、可愛而透徹的自然。
卡埃羅的生存哲學是以感覺代替思考。對他而言,思考一朵花便是凝望她與嗅到她,嘗一只水果便是領略它的意義。
《誕生在世界的新奇中》分為《牧羊人》組詩、《戀愛中的牧羊人》組詩和《散佚的詩篇》三部分,收錄了歸于卡埃羅名下的所有重要詩篇。透過它們,可以觸摸到佩索阿詩學宇宙中高貴而單純的一維。
前 言
費爾南多·安東尼奧·諾格拉·佩索阿(Fernando António Nogueira Pessoa)是20世紀著名的葡萄牙語詩人。在葡萄牙,人們將他與民族史詩《盧濟塔尼亞人之歌》的作者路易斯·德·卡蒙斯相提并論,稱他為現(xiàn)代的卡蒙斯。極富影響力的美國文學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在《西方正典》中把他叫作令人驚奇的葡萄牙語詩人,此人在幻想創(chuàng)作上超過了博爾赫斯的所有作品。俄國杰出的語言學家羅曼·雅各布森也說:費爾南多·佩索阿應當與八十年代的大藝術家相提并論,如斯特拉文斯基、畢加索、喬伊斯、布拉克、赫列布尼科夫、勒·柯布西耶,因為費爾南多·佩索阿集這些偉大藝術家的特點于一身。
費爾南多·佩索阿1888年出生于里斯本。7歲喪父,后跟隨母親的改嫁遠赴南非。他最初也是決定性的教育接受自南非的英文學校,最早的作品也用英文寫成。佩索阿17歲那年帶著復興葡萄牙文學的雄心回到里斯本。他本打算在里斯本大學學習文學,但很快輟學并利用雙語優(yōu)勢謀到了一份為公司寫外文信函的固定差事,一生以此為業(yè)。
在默默無聞的小職員以外,佩索阿更重要的身份,則是詩人、刊物編輯、文學運動的發(fā)起者、追隨者眾的20世紀早期葡萄牙現(xiàn)代主義詩壇領袖。在20世紀前三十年,現(xiàn)代主義詩歌運動在西方世界風起云涌,葡萄牙詩壇也受到先鋒理念的影響與感召。佩索阿曾創(chuàng)辦雜志《俄耳甫斯》(Orpheu),作為他發(fā)明的流派感受主義(Sensacionismo)、交叉主義(Intersecçionismo)的陣地!抖矶λ埂繁黄韧?螅逅靼⒂譃椤段磥碇髁x的葡萄牙》(Portugual Futurista)等文學刊物擔任編輯、撰稿。他還辦過一份商業(yè)雜志,寫過一份宣揚君主制的小冊子。
但佩索阿遠非未來主義領袖馬里內(nèi)蒂那樣的行動家,更是一個躲在書齋里發(fā)明、計劃和虛構的大師!段磥碇髁x的葡萄牙》?螅逅靼⒒就顺隽似咸蜒涝妷默F(xiàn)代主義運動,寫作也向強調(diào)對感受力的意識的個人詩學回歸。他的后期詩歌貫徹了最初的理想:朦朧、精確、復雜。同時,一個主題開始反復出現(xiàn):主體的分裂從我的當中分離出很多人,我不是我自己,永遠是另一個。佩索阿生前只發(fā)表了包括組詩《牧羊人》在內(nèi)的少部分詩作,出版了葡語詩集《使命》和另一部英語詩集。1935年,當年僅47歲的詩人因肝病惡化去世,人們在他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無數(shù)紙片,除詩歌外,還有評論、隨筆、運動宣言,以及其他未竟的寫作、出版、編輯計劃,顯示出一個略小于整個宇宙的心靈的全部浩瀚。
在其短暫的一生里,費爾南多·佩索阿創(chuàng)造了七十二個異名者和半異名者。這些虛構的角色,有圖書管理員、公司職員、醫(yī)生、機械工程師、哲學家、占星術士……他們寫詩、戲劇、小說、散文,也寫各類政治、社會、宗教及文學類評論,他們構成了獨屬于佩索阿的宏麗的二次元宇宙。佩索阿曾說:多樣性是豐產(chǎn)的唯一借口。沒人有理由寫二十本書,除非他能寫得像二十個不同的人。 這也正是他卓然有別于其他現(xiàn)代主義詩人的地方他創(chuàng)造了詩人而并非僅僅創(chuàng)造了詩。
阿爾貝托·卡埃羅(Alberto Caeiro)的到來是佩索阿自我探索旅程中神啟式的時刻。1914年3月8日,毫無征兆地,佩索阿走到一張高桌前,抓起紙筆開始寫詩。我在一種難以描述的迷狂中寫了30首詩。這是我一生中的凱旋日。再也不會有那樣一天。我從一個標題《牧羊人》開始。然后就像是某人的神靈進入了我,我立即給了他一個名字阿爾貝托·卡埃羅。……佩索阿完全為嶄新的創(chuàng)造力所激動,拜倒在這位虛構的詩人腳下,我的主人已經(jīng)向我顯形。
組詩《牧羊人》(O Guardador de Rebanhos)毫無疑問是這一時期的杰作。它以舒展、放松的自由詩體寫成,擁有單純的音調(diào)、明晰的意象和出人意料的巧妙修辭。
牧羊人(O Guardador)是詩中的第一人稱敘述者,它指涉了至少三重身份:田園牧歌中的牧羊少年;詩歌的虛擬作者阿爾貝托·卡埃羅;基督教隱喻里的上帝,羊群是他的子民?òA_是佩索阿詩學創(chuàng)造的中心,被其他的異名者呼為大師和源泉。可牧羊人形象卻與傳統(tǒng)的田園牧歌中的形象相悖,我并非愛戀中的少年,而是居住在山巔的隱士,一個與工業(yè)文明相對立的存在,自然制造的人形動物,唯一一個自然的詩人。
《牧羊人》不是描寫的詩歌,也不是抒情的詩歌,而是分析的詩歌。它是流連山野間的牧羊人對自身存在哲學的反復闡釋和辨析。牧羊人是一個反對思考的思考者,堅稱花朵是花朵,石頭是石頭,樹木是樹木,自然就是如其所示的自然事物除了它們自身,什么也不是。他以感受代替思考,我思考以眼睛與耳朵,/以手和腳,/以鼻子和唇,思考一朵花便是凝望她與嗅到她/嘗一只水果便是領略了她的意義。
與一個孩童形象、總是在微笑和玩耍的基督同行,是他作為詩人的日常。也因此,他的最微渺的目光也充滿了感覺,最輕微的聲響,無論來自哪里,也似乎在向他言說。
而在所有感官當中,看是第一位的。重要的是懂得如何去看,/懂得去看而不思考,/懂得去看,當你自發(fā)自愿地看著,/當你自發(fā)自愿地看著而不思考,/在思考時也不要看。因為,看是我們唯一的財富。
在真實以外,人類文明創(chuàng)造的一切概念,所有知識,都是虛假的或不必要的。因為,美是某種不存在的事物的名字/我用來交換事物給予我的快樂。
在《戀愛中的牧羊人》和《散佚的詩篇》里,卡埃羅繼續(xù)書寫相同的命題:愛自然,但不多愁善感;人與萬物平等,我并不比一朵花更有價值;而我們活著先于推究哲理,存在先于知曉存在,在成為內(nèi)在的之前我們首先是外在的,/因此我們本質(zhì)上是外在的。純?nèi)坏耐庠谛跃褪羌內(nèi)坏恼鎸崱?/p>
佩索阿在1935年的一封信件中,給出了一份卡埃羅的生平:阿爾貝托·卡埃羅生于1889年,死于1915年。他出生在里斯本,然而一生幾乎都住在鄉(xiāng)下。他沒有職業(yè),也幾乎沒有受過什么教育。……卡埃羅中等身材,雖然他的確很羸弱,卻并不像以前那樣弱了。他死于肺結核。
在另一位異名者阿爾瓦羅·岡波斯的長文《回憶我的導師卡埃羅》中,也提到卡埃羅有湛藍的眼睛,平靜的希臘式前額,清澈舒緩的聲音。由于卡埃羅的詩歌先于詩人到來,這生平或可看作對詩歌的注解?òA_的外形,獨立于文明的經(jīng)歷,和刻意的早夭死于26歲,都讓他看來像一位19世紀的浪漫主義詩人譬如濟慈。尤其巧合的是,他還死于肺結核這種極度浪漫化的疾病。
奧克塔維奧·帕斯做過一個簡潔的概括:卡埃羅是太陽,他的軌道上運轉著雷耶斯、岡波斯和佩索阿。假如把卡埃羅看作浪漫主義詩歌的代言人當然,是一種經(jīng)反思和檢討的浪漫主義,否定的浪漫主義或者浪漫主義的反面那么佩索阿的全部詩歌創(chuàng)作都可以看作是對浪漫主義的抵抗式懷舊,或懷舊式抵抗。在卡埃羅,這個虛擬的浪漫主義父執(zhí)的影響下,又誕生了阿爾瓦羅·岡波斯(Alvaro Campos),機械工業(yè)時代的感受力的歌者;里卡爾多·雷耶斯(Ricardo Reis),現(xiàn)代社會莊嚴沉郁的賀拉斯;以及費爾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追求復雜與多樣性的戲劇的抒情詩人。
正如庫切所言:強大的詩人總是創(chuàng)造他們自己的世系,并在這個過程中重寫詩歌的歷史。費爾南多·佩索阿正是通過異名的詩歌書寫,創(chuàng)造了一個想象的世系,一段豐饒奇異的葡萄牙現(xiàn)代主義詩歌傳統(tǒng),并由此改寫了20世紀葡萄牙乃至整個西方世界的詩歌史。一個世紀過去,異名者所持的創(chuàng)造力的光焰,依然能將每一個靠近他們的心靈點燃。
閱讀和翻譯卡埃羅的詩歌,就像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獨自漫步在原野上;或者在大雨滂沱的日子,赤腳奔過無人的積水的街道處處感覺陌生、新鮮與震撼。阿爾貝托·卡埃羅是自然的、本質(zhì)的詩人,對他而言,知識、觀念、意義、修辭……都是無效的,天真無知才是可貴的本真狀態(tài)。他像一個詩歌的亞當,每一剎那都誕生在世界的永恒的新奇中。透過卡埃羅的目光,我們似乎也在目擊一個嶄新的世界,它褪去了知識的迷霧與文學的傷感和夸飾,還自然以原本的模樣單純而偉大,樸素而堅實。透過這些詩行,我們也得以重新認識山巒、樹木、花朵、河流、雨水……重新校準自己與自然的關系,看見、領受,愛她而不思考她,因為愛戀者從不知曉所愛為何物,愛是永恒的天真無知。
這本詩集里收入了近百首費爾南多·佩索阿以阿爾貝托·卡埃羅之名撰寫的詩作,分為《戀愛中的牧羊人》《牧羊人》和《散佚的詩篇》三個部分。譯作主要以費爾南多·卡布勞·馬汀斯(Fernando Cabral Martins)和理查德·澤尼茨(Richard Zenith)主編的《阿爾貝托·卡埃羅詩選》(POEMAS ESCOLHIDOS DE ALBERTO CAEIRO)為底本。由于佩索阿留下無以計數(shù)的手稿,當中不乏未完成之作,更有一些作品字跡潦草難以辨認。因此,后世出版的佩索阿詩集,幾乎全有賴于編者的耐心與智慧,體現(xiàn)了編者自身的美學考量。《阿爾貝托·卡埃羅詩選》雖不全面,卻是一個收入了歸于卡埃羅名下最好詩作的可信賴的選本。
對佩索阿的閱讀和翻譯始于我2006年左右在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世界文學所攻讀研究生期間。感謝我的導師胡旭東讓我接觸到這位優(yōu)秀的葡語詩人,也感謝閔雪飛老師無私地指導我這個編外的葡語學生。此后十多年,這份譯稿一直保存在我的電腦里,沉寂而懶散。感謝作家出版社的編輯趙超,在他的大力支持下,它才最終得以付梓。
黃茜
2022年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