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勒茲不屑于輕松的答案,但對于理解德勒茲,輕松的答案卻是學生們所需要的。這本極具當代感的導讀,沒有把德勒茲博大精深的哲學思想縮減為過分簡單的問題解決方案,而是通過藝術、電影、電視、電子游戲等領域的具體實例,帶領讀者走進他那螺旋式的思想。從電影《神秘肌膚》《入侵腦細胞》到游戲《吃豆人》《毀滅戰(zhàn)士》,從羅伯特梅普爾索普、可可福斯柯、雷切爾懷特瑞德等人的藝術作品到電視劇《迷失》《神秘博士》,這本簡單易懂的入門讀物考察了德勒茲的關鍵思想,這些思想有些出自于他的著作,有些出自于他同費利克斯瓜塔里共同完成的出了名的深奧難懂的著作。這本書使那些思想保持了鮮活,并與當今的視覺藝術緊密關聯。
藝術把知覺、情感和意見這三重組織打散,代之以一座用感知物、感受和感覺的聚塊構成的代行語言職能的紀念碑……一座紀念碑并不紀念或慶祝已經過去了的某一事物,而是把體現這一事件的持久的感覺交付給未來的耳朵。
德勒茲
藝術之目的就是展露那些被答案所隱匿的問題。
詹姆斯 鮑德溫
藝術的內在性
梅普爾索普和福斯柯這兩個例子均表明,藝術的身份是由藝術品所處的特定的時空、藝術創(chuàng)作人或環(huán)境的特定歷史共同賦予的。因此,藝術品是由超越了單一的藝術家甚至單一的歷史軌跡的、更大的力量所構建的,我們需要一種理解方式以解釋這種更大的匯聚力量。例如,德勒茲和瓜塔里在他們的哲學著作中,提到了一些利用特定的媒介而產生重大藝術效果的重量級藝術家如保羅 克利、瓦西里 康定斯基和克勞德 莫奈。德勒茲和瓜塔里的藝術哲學思想適合這些藝術家,一丁點兒的介入就足以創(chuàng)造出不朽的作品。藝術家可能是一個聰明睿智、才華出眾和善于表達的個體,但卻很容易采用克分子立場。事實上,藝術家是一個裝配員,負責把東西組裝起來:組合,還是組合,這是藝術的唯一定義。組合屬于美學,沒有組合就沒有藝術作品。14 第一種立場賦予藝術家及其使用的特定媒介以特權地位;而第二種立場看來只會導致情境主義藝術實踐或者像《給予》①使用的那種現成品藝術技巧。其實,德勒茲和瓜塔里的藝術理論一以貫之,相當引人注目,它既考慮藝術家的立場,也考慮對待老套作品的憤怒:我們根本不信任美術體系,我們只信任多種問題,只有異質性的藝術才能解決這些問題。對我們而言,藝術是一個虛假的概念……15 藝術實踐憑借什么而獲得支持者?藝術實踐的目的何在?這樣的問題正是作為多重方法的藝術所要處理的。德勒茲和瓜塔里竭力構建的是這樣一種藝術理論,它能理解自身的能力:具有歷史和環(huán)境的力量可以在時間和空間中產生影響。這種力量并不局限于特定的歷史時刻或藝術媒介,相反,它存在于所有歷史時刻或藝術媒介。
首先,我們可以認為,藝術涉及對形式的簡單調整作出種種決定,在這兒用這種風格上點兒色,在那兒用那種風格繪點兒線,分開物體或將之聚攏,等等。但是作為感知,這些調整不僅僅是作決定。在德勒茲和瓜塔里看來,應該減除(或分離)藝術意圖。調整遠比決定重要,因為它們提示了那些占據了世界、感染我們、使我們生成的力量。例如,康定斯基通過線條的張力完成了調整。這就是說,用一條直線來代表顏色之間的分界,康定斯基表達了創(chuàng)造任何直線所涉及的種種特殊力量:包括地心引力這樣的物理力量、健壯這樣的身體力量以及藝術史和視覺文化中的諸多文化力量(甚至還包括康定斯基心目中的那些批評者的力量,這些人絕對會說他的意圖是搞激進對立,沒有采用恰當的藝術表現形式)。16 另一方面,我們好像都清楚有很多共享的、難以名狀的感覺,我們只能意會,無法言傳,卻又知道它們意義重大。這可以解釋這種情況:對于如此眾多的藝術品,如果我們剝去其文化、歷史或者父權制的東西,那些作品依然可稱為杰作,富有感染力且不同凡響。這些感受先于言語,是我們想通過語言與思想交流要表達和分享的東西;它們是我們賴以構建自己身份的東西(我們并非存在于世界當中,我們同它一道生成;通過凝思它我們得以生成。17),盡管它們并
不依附于我們。
藝術家會作出決定,會與各種力量和材料(感知)打交道,但與感覺的交匯(感受)可能永遠不會發(fā)生,更為重要的是,也可能罔顧藝術家的努力而自動發(fā)生。藝術品依賴感知和感受的結合,在材料變成感覺的時候,藝術品還只是老套作品或是對材料的生吞活剝。18 因此,藝術家們面臨著一種選擇,需要把好奇心帶入與材料的交流之中。他們可以使用材料,讓交匯按自己的節(jié)奏出現; 他們也可以進行介入,通常的做法是放棄材料,只關注于各種力量的運動。這就是概念藝術得以產生的條件,尤其體現在行為藝術或情境藝術之上,因為隨著概念效果的最大化,物理限制也就變得最小化。
針對這一點,尼古拉斯 伯瑞奧德把藝術家看成是米歇爾 德 塞爾托等人類學家所觀察到的文化租借人(tenantof culture)。19 對藝術家而言,社會環(huán)境成為藝術實踐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包括藝術家的政治生活和日常生活、畫廊、工作室、演講大廳、酒吧等。藝術家是一名社會工程師,想方設法培育環(huán)境以創(chuàng)造社交場合,而社交場合則會反過來制造出伯瑞奧德所謂的持久的藝術品。20 受德勒茲和瓜塔里的影響,伯瑞奧德看到了材料和文化的交匯之處,對他來說這差不多(但不盡然)等同于感知和感受:藝術將各種聯系著獨特經歷的主體性時刻匯集一身。21 伯瑞奧德認為,這就賦予了藝術家一種不同凡響的政治和社會力量,去創(chuàng)造和培養(yǎng)新型關系,整合或粉碎各種情勢,用政治甚至軍事的手段對世界局勢進行介入。藝術家現在主宰著其作品中的關系以及人與世界之間的種種關系。22 然而,這樣就將材料運用、藝術實踐本身放到了次要位置,從而容易招致這樣的看法:要想成為藝術家,只需要是藝術家。
正如批評家和歷史學家雅克 朗西埃所指出,可能更好的一個建議是,藝術家的實踐是制作與創(chuàng)造的方式,這些方式會介入人們一般制作與創(chuàng)造的方式。23 藝術介入社會環(huán)境,但藝術實踐本身卻是社會環(huán)境的一部分。藝術實踐會涉及材料的選擇標記、裝框、造型,但審美實踐卻是對這些決定和社會條件的介入。一件藝術品必須介入藝術和社會,它必須挑戰(zhàn)材料的運用,挑戰(zhàn)它所處的文化與社會環(huán)境。
如果要找一個范例,不妨來看看雷切爾 懷特瑞德的作品《房子》,這是1993 年特納獎入圍作品。作為一名雕塑家,懷特瑞德的作品關注感知,她當時的作品大都是鑄造家居物件(床墊、家具)!斗孔印肺挥趥惗貣|區(qū),采用從房間內部空間翻鑄的混凝土結構,是一座典型的維多利亞式郊區(qū)住宅,這個秘密直到房子被拆(同街區(qū)的其他房子一道)才為人所知。它只存在了幾個月,但作為一次對倫敦變遷中的景觀進行的藝術介入和對一種生活方式逐漸消失的記憶進行的社會介入,它卻毀譽參半。在這件作品中,每個房間的內部構型和紋理都清晰可見,這種做法亦見于懷特瑞德其他作品,如《幽靈》(1990)就是一個起居室鑄件。這說明雕塑擁有同照片或家庭自制影片同樣的效果,因為觀眾都感受到了因幾乎是原封不動地將過去變換到一個實體之上而帶來的那種暈眩的記憶。這些鑄造的房間通過填充來探索對空間的占據,表達了所有那些曾在這樣的房子里居住過的人們的變遷。觸摸這件混凝土作品,就是觸摸經孩子、大人、工匠、建筑工人的手留下的印記,觸摸那些坐在窗臺上的情侶、丟進火中的信件、窗玻璃上的眼淚所留下的印痕。
同時,這也觸摸到了倫敦人甚至整個英國人的經歷,因為郊區(qū)住宅塑造了他們的生活。這與懷特瑞德在2000 年為維也納的猶太人廣場創(chuàng)作的《大屠殺紀念碑(無名圖書館)》中所創(chuàng)造出的效果如出一轍。很少有照片能達到這種用底片鑄造的書本的效果(雖然已有大量的關于大屠殺的照片存世):它寓意著大屠殺的暴行,它將人的生命變成書本、小說和其他類似之物,書頁(而不是書脊)在混凝土中留下了印記。懷特瑞德的雕塑關注世俗生活中人們留下的物理印痕,能講述很多感動千千萬萬的人的話題。初看上去,《房子》像是一件用石頭和混凝土建造的老套的雕塑,它用藝術的形式表現不朽性。然而它的老套使它成為了一個有用的物體,借助它可以探索藝術品的不朽性:用德勒茲和瓜塔里的話來說,就是那種使藝術品持存的東西。
乍看起來,德勒茲和瓜塔里的藝術理論是用成批的感覺來表達的感知和感受由于特定的條件而匯聚成一個交叉地帶。這些感覺依賴聽眾、觀眾、評論人和創(chuàng)作者,因為它們揭示了組織的層面(材料的運用)。但是它們真正想表明的是,可能存在一種藝術,它能揭示內在性層面,揭示力量之本身,而我們通常只在材料的運用之中看到這些力量的痕跡。這正是藝術家最接近哲學家事業(yè)的時刻。正如哲學家的任務在于為直面內在性即生命的力量而去除地層,藝術家的任務必須要去除偶然性和依存性。當懷特瑞德剝去她鑄造的房子的墻壁的時候,她揭示了存在于鑄件和墻壁之間的空間;這個空間不是一個開放的物質空間,而是一個實實在在地由各種占據或生命本身所銘刻的時空。無論從比喻意義還是字面意義上來說,這種藝術是不朽的紀念碑。如德勒茲和瓜塔里所說,藝術要想稱得上是不朽的紀念碑,它必須要將我們從優(yōu)先考慮的種種形式中解脫出來包括制作所用的物質材料和它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但同時要能揭示在這些事物交叉地帶蘊含的真理(政治的和美學的):
藝術把知覺、情感和意見這三重組織打散,代之以一座用感知物、感受和感覺的聚塊構成的代行語言職能的紀念碑……一座紀念碑并不紀念或慶祝已經過去了的某一事物,而是把體現這一事件的持久的感覺交付給未來的耳朵。24
實際上,真正的藝術品能持續(xù)存在,能超越自身的時空向未來言說。舉例來說,這就是為什么懷特瑞德的《房子》會繼續(xù)存在,盡管它已像周邊的房子一樣被拆掉了。其實,那就是歷史的吊詭之處,真理借以繼續(xù)被揭示、重復或映射。時間將會見證《房子》是否具有真正的藝術不朽性,這不僅僅是規(guī)模上的簡單不朽性,而是那種托付給未來的不朽性。某些藝術品,不管年代多么久遠或者好像被長期使用過許多次,到現在依然受到歡迎,其秘密就在于它們將自己托付于未來,或者它們蘊含著一種仍然希望在未來被聆聽的真理。這樣的藝術品,和一個鄉(xiāng)村中的戰(zhàn)爭紀念碑、或者一座城市之中的大屠殺紀念碑具有同樣的不朽性:不是因為它們的規(guī)模大,而是因為它們揭示了某個特定真理的深邃,而這個真理還將繼續(xù)流傳。
作者簡介
戴米安薩頓:格拉斯哥藝術學院講師,《真實的狀態(tài):數字時代的美學》(The State of the Real: Aesthetics in the Digital Age,I.B.Tauris出版)聯合主編。
大衛(wèi)馬丁瓊斯:圣安德魯斯大學電影研究講師,著有《德勒茲、電影與國家認同》(Deleuze, Cinema and National Identity)。
林何,1975年生,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博士生,現任教于電子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主要學術領域為比較文學與文化研究、電影研究。已在CLCWeb: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Culture、《電影文學》等國內外核心學術期刊上發(fā)表論文數篇,代表性論文有About the Chinese School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Western Canons in China 1978-2014。另參與或主持xx部科研項目1項、省級項目1項、校級項目5項;主編或參編教材、詞典、多媒體光盤多冊/套;曾獲國家級和省級教學成果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