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章太炎講述系列之一種,由北京師范大學董婧宸編。章太炎視文字學為學術研究的根基,他既是乾嘉學術的殿軍,也是我國傳統(tǒng)語言文字學走向現(xiàn)代的奠基人。本書從章太炎的演講、論著、文集中,選編了章太炎討論文字學和文學的相關篇目,集中體現(xiàn)章太炎對文字學和文學整體認識,可以近距離地了解章太炎對于文字學和文學的研究歷程、學術宗旨和學術主張。
章太炎的語言文字學研究,重視形音義結合的語言文字研究,反對狹義的、拘泥點畫的文字研究。相較于清人零散、平面的研究,他更加重視在語言文字的全面、歷史溯源的研究。在清末民初,章太炎典雅而富有戰(zhàn)斗性的文字,曾獨樹一幟,并在革命活動中有著深刻而廣泛的影響。他的語言文字學研究,絕非退于書齋里的學問,而是寄寓了濃厚的愛國熱情和現(xiàn)實關懷。
導讀
在中國近代波瀾壯闊的歷史舞臺上,被魯迅譽為“有學問的革命家”的章太炎,無疑是眾多學者中極為特殊的一位。章太炎的研究領域,涵蓋了傳統(tǒng)經(jīng)學、小學、史學、子學、文學、佛學、醫(yī)學等諸多方面。梳理章氏的學術歷程,從早年的肄經(jīng)屬文,到壯年投身革命,寫所向披靡的戰(zhàn)斗文字,再到晚年退居講學,傳統(tǒng)小學和文學這兩個方面,是章太炎一以貫之、不斷積累并最終有所突破的重要領域。本書從章太炎的演講、論著、文集中,選編了章太炎討論文字學和文學的相關篇目需要說明的是,本書所說的“文字學”,其實籠統(tǒng)地包括章太炎討論語言文字學的諸多方面,并不僅僅限于狹義的文字研究。章太炎在《論語言文字之學》中曾指出,“今欲知國學,則不得不先知語言文字。此語言文字之學,古稱小學”。在古代目錄學中,探討文字、音韻、訓詁之學,被稱為“小學”,近代以來,以章太炎為代表的學者將“小學”定為“語言文字學”。探討中國古代的語言情況,無論是考察文字還是音韻、訓詁、語法,又離不開書面的文字記載,因此,這里采用“文字學”,以涵括相關的領域。。以下,簡要地介紹章太炎文字學和文學的研究歷程、學術宗旨和學術主張,并略述本書的選目原則,以為讀本書者參考。
章太炎視文字學為學術研究的根基,而章太炎研究文字學的起點,則是和其早年治經(jīng)有關。在章氏《自定年譜》“光緒十一年十八歲”條下,曾如是追憶其讀書經(jīng)歷:
初讀唐人九經(jīng)義疏,時聞說經(jīng)門徑于伯兄籛,乃求顧氏《音學五書》、王氏《經(jīng)義述聞》、郝氏《爾雅義疏》讀之,即有悟。自是一意治經(jīng),文必法古。眩厥未愈,而讀書精勤,晨夕無間。逾年又得《學海堂經(jīng)解》,以兩歲??覽卒業(yè)。
從年輕時,章太炎便得長兄章炳森(籛)之指導,遵循著清代樸學的說經(jīng)門徑——自唐人義疏入手,重漢唐經(jīng)學,而非宋明理學;自顧炎武《音學五書》入手,踏入清代古音學;自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郝懿行《爾雅義疏》入手,步入清代訓詁學;進而輔以《學海堂經(jīng)解》,走入清代考據(jù)學。青年時期的讀書經(jīng)歷,奠定了章太炎醇正的治學路數(shù),而他后來也繼續(xù)深化了自顧炎武、戴震、段玉裁、王念孫、郝懿行以來的語言文字學研究。東渡日本之后,他多次講授文字學,并著成《新方言》《小學答問》《文始》等一系列專著,并將討論語言文字學的單篇論文,集結收入《國故論衡》小學卷。同時,他也參與到和漢字簡化、拼音文字的筆戰(zhàn)之中,并為后來注音字母的草創(chuàng)打下了基礎。從學術影響看,章太炎既是乾嘉學術的殿軍,也是傳統(tǒng)語言文字學走向現(xiàn)代的奠基人。
在《自述學術次第》中,章太炎曾專列一節(jié),追憶其治小學的相關經(jīng)歷:
余治小學,不欲為王菉友輩,滯于形體,將流為《字學舉隅》之陋也。顧、江、戴、段、王、孔音韻之學,好之甚深,終以戴、孔為主。明本字,辨雙聲,則取諸錢曉徵。既通其理,亦猶所歉然。在東閑暇,嘗取二徐原本,讀十余過,乃知戴、段而言轉(zhuǎn)注,猶有泛濫,由專取同訓,不顧聲音之異。于是類其音訓,凡說解大同,而又同韻或雙聲得轉(zhuǎn)者,則歸之于轉(zhuǎn)注。假借亦非同音通用,正小徐所謂引伸之義也(同音通用,治訓故者所宜知,然不得以為六書之一)。轉(zhuǎn)復審念,古字至少,而后代孳乳為九千,唐宋以來,字至二三萬矣,自非域外之語(如伽、佉、僧、塔等字,皆因域外語言聲音而造),字雖轉(zhuǎn)繁,其語必有所根本。蓋義相引伸者,由其近似之聲,轉(zhuǎn)成一語,轉(zhuǎn)造一字,此語言文字自然之則也。于是始作《文始》,分部為編,則孳乳浸多之理自見,亦使人知中夏語言不可貿(mào)然變革。又編次《新方言》,以見古今語言,雖遞相嬗代,未有不歸其宗,故今語猶古語也。凡在心在物之學,體自周圓,無間方國,獨于言文歷史,其體則方,自以己國為典型,而不能取之域外。斯理易明,今人猶多惑亂,斯可怪矣!缎路窖浴凡贿^七八百條,展轉(zhuǎn)訪求,字當逾倍。余成書以后,猶頗有所得者,今亦不能自續(xù)。
從學術宗旨來看,章太炎的語言文字學研究,有三個突出的特點:其一,在研究思路上,章太炎重視形音義結合的語言文字研究,反對狹義的、拘泥點畫的文字研究。章太炎曾多次批評王筠(菉友)等人,認為此輩研究,拘泥點畫,并非語言文字研究的正途。如《論語言文字之學》中,他言“若專解形體及本義者,如王菉友所作《說文釋例》《說文句讀》,只可稱為《說文》之學,不得稱為小學”。在與錢玄同的書信中,他也直言不諱地指出,“菉友以鐘鼎改《說文》,勿論彝器真?zhèn)坞y知,且古文一字數(shù)體,形相仿佛者甚多,縱令彼形審正,寧知此形必訛?”“菉友蓋《說文》之蓈莠也,今之妄托古籀者,雖承阮伯元、莊葆琛末流,亦以菉友為之馮翼。不然,言鐘鼎者自鐘鼎,言《說文》者自《說文》,猶不至妄相彈射!薄白越褚院,小學恐分裂為二家,一主《說文》,一主款識,如水火之不相容矣”。在《救學弊論》中,章氏又批評了以金石收藏和研究著稱的潘祖蔭,“好銅器款識,而排《說文》,蓋經(jīng)史當博習,而《說文》有檢柙,不可以虛言偽辭說也”——在章太炎的學術研究中,他始終對根據(jù)銅器銘文、甲骨文字改動《說文》,充滿警覺和敵意。一方面,他認為王筠等人據(jù)金文款識所做的研究工作“滯于形體”,不足為訓;另一方面,晚清民國的古器流通,大多掌握在古董商之手,章氏認為“真?zhèn)坞y知”,不可信從,故有《理惑論》一篇,專辨其非。反過來,章太炎稱許的,是從傳統(tǒng)材料出發(fā),沿著以戴震為代表的形音義結合的方法,去推尋語言文字的發(fā)展軌跡。因此,在《論語言文字之學》中,他曾言“兼此三者,得其條貫,始于休寧戴東原氏”。在《國故論衡??理惑論》中,章氏亦言:“夫治小學者,在乎比次聲音,推跡故訓,以得語言之本;不在信好異文,廣征形體!痹谡绿椎恼Z言文字學研究中,章太炎也始終重視溝通音韻、訓詁,并用以考求文字,他的三部代表作,《新方言》《小學答問》和《文始》中,也集中反映了他的這一學術理念。
其二,相較于清人零散、平面的研究,章太炎的語言文字研究,更加重視在語言文字的全面、歷史溯源的研究。從學術淵源看,章太炎有良好的傳統(tǒng)小學基礎,也在中西碰撞的歷史背景下,間接從日本流傳的書籍中,接觸到了西方歷史語言學,從而關注語言的歷史源流。在《論語言文字之學》中,章太炎指出,中國傳統(tǒng)小學注重探討詞義引申、轉(zhuǎn)注假借、同義異文,“這一種學問,中國稱為‘小學’,與那歐洲‘比較語言’的學,范圍不同,性質(zhì)也有數(shù)分相近”。傳統(tǒng)的語言文字學如何和歷史語言學發(fā)生關聯(lián)?章氏在《〈新方言〉序》中明確指出:“世人學歐羅巴語,多尋其語根,溯之希臘、羅甸;今于國語顧不欲推見本始,此尚不足齒于冠帶之倫,何有于問學乎?”章氏認為,學習西方語言,多尋求語根,而研究中國語言時,亦當推求語根。在后來的《論中國語言統(tǒng)系之演講》中,章太炎也總結道:“研究中國語言統(tǒng)系,應從‘尋源溯流’四字下手,因為語言文字,不是憑空而來的,是衍化而出的,是有根的!痹诰唧w的實踐工作中,章氏的《新方言》致力于尋找方言俗語的語根,這是尋源溯流;《小學答問》致力于溝通《說文》本字和后世文獻之用字,這是由源及流;《文始》致力于以初文和準初文為起點,根據(jù)意義和語音演變的軌跡系聯(lián)同源詞,從而明確“字雖轉(zhuǎn)繁,其語必有所根本”,這亦是由源及流。盡管在具體考據(jù)方面,章太炎所得出的結論未必盡是,但他確實無愧于一位從“尋源溯流”四字下手的學者。
其三,章太炎的語言文字學研究,絕非退于書齋里的學問,而是寄寓了章氏的愛國熱情和現(xiàn)實關懷。在給弟子鐘正楙的書信中,章太炎曾深情地感慨道:“董理方言,令民葆愛舊貫,無忘故常,國雖苓落,必有與立。蓋聞意大利之興也,在習羅馬古文,七八百歲而后建國,然則光復舊物,豈旦莫事哉?在使國性不醨,后人收其效耳!痹谡率峡磥,“言文歷史,其體則方,自以己國為典型,而不能取之域外”,語言文字和歷史,是一個民族的獨有之學,研治本國的語言文字,能激發(fā)民眾的愛國熱情,并最終達到光復故國的革命理想——章太炎以自己的學養(yǎng)為基礎,撰寫的《駁中國用萬國新語說》和《論漢字統(tǒng)一會》等文,正是這一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而在《國故論衡??小學略說》中,章太炎亦道:“小學者,國故之本,王教之端,上以推校先典,下以宜民便俗。”這里,所謂的“推校先典”,就是運用到小學考據(jù)的方法,梳理歷史典籍,而“宜民便俗”,則是經(jīng)世致用,以小學為現(xiàn)實政治提供堅實的文化依據(jù)。在章太炎從事學術和革命的一生中,他曾多次運用語言文字的考據(jù),為其革命活動張本——1903年,章太炎在《蘇報》上發(fā)表《駁康有為論革命書》,直斥光緒帝“載湉小丑,未辨菽麥”!疤K報案”發(fā)后,章氏在法庭答辯上,言“‘小丑’兩字,本作類字,或作小孩子解,并不毀謗”,這樣的駁斥,以“丑,類也”的經(jīng)典故訓為依據(jù),又不失幽默;1907年,章太炎先后在《民報》上發(fā)表《官制索隱》和《中華民國解》等文,在這些文章中,章氏亦從翔實的文字考據(jù)出發(fā),考察古代職官的命名之由,探討華、夏、漢等的詞源,也由此提出革命主張,并規(guī)劃未來的國家版圖和政體設計。
從學術主張來看,章太炎在語言文字學的研究方面,也有新的推進。例如,傳統(tǒng)六書中的“轉(zhuǎn)注”和“假借”,是歷代聚訟不已的問題,章太炎在這一方面,提出了新的見解,并應用于其詞源的研究。本書選錄的《論文字的通借》,就是他集中辨析通借和假借區(qū)別的一篇專文。而在詞源研究方面,本書選錄了他為《新方言》《小學答問》《文始》撰寫的序言。章太炎曾在《國故論衡??小學略說》中道,“作《文始》以明語原,次《小學答問》以見本字,述《新方言》以一萌俗”!段氖肌肥钦绿讖摹墩f文》的初文出發(fā),發(fā)明詞源原理的重要專著,其中設立了包括“孳乳、變易、初文、準初文”在內(nèi)的一系列新的術語;《小學答問》是章氏講授《說文》后撰成的專書,反映出章氏對利用《說文》求本字、辨孳乳的認識;《新方言》則是章太炎利用方言資料考求本字、溝通古今的重要專著。在這些序言中,章氏對相關的術語、學術方法,也有提綱挈領的論述。此外,關于章氏對文言和白話、文字材料的認識,亦可以參考《白話與文言之關系》等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