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子在古代是一種實用性很強的工具，無論是拂塵驅蟲、招風納涼，還是生煙點火、遮止視線，抑或者是書寫傳訊、接引承物，扇子在日常生活中的用途頗為廣泛。然而，它又不僅僅是人們趁手的生活用品，在漫長的衍化過程中還被賦予了越來越豐厚的文化價值。

以扇為題進行歌詠，贈扇賜扇奉揚仁風，在扇面上題書作畫……扇子在社會交往活動中獲得的附加屬性和內涵愈加豐富。名士握扇劇談風雅，閨閣秀女執(zhí)扇暗掩情思，文人墨客畫扇揮毫潑墨，盡管這些人物身份和場景要素的搭配有陷入刻板印象的嫌疑，但也從側面反映了扇子的宜人性是如此之高，在各類鮮活的歷史場景中都可以找到它適用的形態(tài)。扇子的形制變遷也為它在社會身份流動之中的自由舒展提供了多元的選擇。由于制作材質的易朽，早期的扇子實物引言 鮮少完整地留存下來，但大量的文獻資料和考古發(fā)現(xiàn)的吉光片羽，已經(jīng)足夠讓我們盡情懷想能工巧匠的精致手筆。諸葛亮借東風的羽扇，其歷史原型更可能是彰顯名士風流的一柄麈尾。兩宋的團扇書畫以蟲魚鳥獸為主，而明清折扇更多地寄托了文士的山水寫意，這背后不僅有著審美趣味的差異，也是不同歷史階段時代精神和人文理想的投射。

正是扇子厚重的文化底色，使它和那些真正的純粹的日常生活用品區(qū)隔開來。沒有扇子，可能也不妨礙大眾如常的生活，但總感覺好像缺了點什么。如果想要在中華傳統(tǒng)文化之中找出一件和扇子一樣本身可有可無卻曾經(jīng)強勢介入日常生活，文化內涵和實用功能平分秋色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物件，似乎也沒有這樣的對等之物。這就是扇子、扇史和扇文化的迷人之處。

盡管中華扇文化具有獨特的傳統(tǒng)和魅力，扇子并不是單個文明圈子所獨有的產物，它的誕生和演變幾乎與人類整個的文明史同步。扇子的發(fā)明有先后，但它本身也像一面多棱鏡，對扇子的制作和使用偏好，能夠折射出不同地域和國家的文化基底。全球扇文化既有融會貫通的共性，也有迥異紛呈的個性。古埃及法老王圖坦卡蒙墓中出土的華麗金扇，曾經(jīng)讓全世界為之驚艷。在十字軍東征、教皇的游行隊伍和佛朗明哥的明媚舞步中，也都能看到扇子留下的痕跡。扇子的制作中心在歐洲大陸幾經(jīng)遷轉，幾乎也昭示著文化藝術和經(jīng)濟貿易中心的變換。扇語的發(fā)明和在營銷上具有的風向標意義，寓示著性別意識和消費主義的暗流涌動。作為社交場合女士的時尚單品，來自西方的羽扇在近代中國甚至也曾經(jīng)掀起一股追捧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浪潮。

作為一種重要的文化產品，扇子以及扇文化交流所激發(fā)出的火花特別絢麗。其中，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扇子在古代東亞文化圈之間的不斷流轉：起初，日本早期的扇子在形制上大多仿照中國漢代的團扇，但到了10世紀末，日本國原創(chuàng)的蝙蝠扇作為貢品流入中國，并成為后世扁折扇的雛形。蝙蝠扇的扇面直接粘貼在扇骨上，扇骨在單側完全裸露，而明代的折扇在工藝上又有革新，將扇骨完全插入到扇面之中，正反兩面都看不到扇骨。后來，這種新型折扇在明朝時期又反向輸入日本，被日人稱為唐扇。這一道扇史上亮麗而別致的風景，只有放在中長時間段的歷史周期和比較文化的視野之中進行考察，才有可能被揭示。此外，從18世紀到19世紀上半葉持續(xù)外銷的廣州折扇也是東西文化交流史上一場美麗的交匯。這些特殊的折扇本就是為了銷往歐洲大陸的目的而制作，融合了在地的匠人直覺、殊異性的民族語言、創(chuàng)新的工藝美學，形塑了特定歷史情境下的尤物。來自中國和日本的折扇在歐西大陸點綴著異域風情，迎合了當時歐洲人對東亞文化趣味的想象。也正是不同文化背景的族群對異化圖景的追慕，催生了長達一個多世紀的精巧絕倫的瑰麗印象。扇子的漫長歷史和豐富內涵，為關于它自身的討論設置了不少障礙。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扇的定義相當寬泛，對它

的指稱也往往變動不居，這為文獻資料的梳理和歸類帶來了辨析上的困難，卻也增添了一些查考求索的趣味。比如，折扇在本土出現(xiàn)的時間始終未有定論，兩宋時期的筆記和詩文中出現(xiàn)的折疊扇是否就是后來的扁折扇，往往需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有一些的確是從日本國和高麗等地流入的折扇成品，但更多的卻是指涉另外一種現(xiàn)在已經(jīng)基本銷聲匿跡的折團扇。元明之際折扇山水畫受到日本扇畫的影響，部分主題和構圖在日本扇和屏風之中可以找到隱約的對應，而據(jù)傳早期的屏風就是從要扇（腰扇）演化發(fā)展而來的。但是，早在《南齊書》中就出現(xiàn)的要扇一詞，曾經(jīng)引發(fā)后人對其形制的巨大爭議。這些都需要在同時期相關材料的辨別和分析中，得出謹慎而相對確切的結論。

自從電風扇被發(fā)明以來，扇子的實用空間已經(jīng)受到了很大的擠壓。不過，由于扇子的文化屬性向來異常突出，實用功能的縮水對它所承載的文化價值并沒有太多的減損，反而多了一層雅化風物的濾鏡。但扇子還遠遠沒有到只能退居博物館的地步，它還在被使用，被討論，被呈現(xiàn)，被講述。當我們在時尚、建筑、文學、工藝等不同領域碰觸到扇子以及它的符號化意象，難免會有那么一瞬間的恍神，讓我們重新回到個體知識和記憶中那個具體的原初的物象。這本小書嘗試打開的只是扇文化的冰山一角，海平面底下的富麗堂皇還等待著被更多有緣人重新發(fā)現(xiàn)和體味。用物雖微末事，然古人云，一舉一動，亦足覘人之學問與志趣焉。扇子雖是小物，在文化史上卻也有一席之地。

扇子的流風雅韻，說不盡；扇子的趣聞佚事，講不完。扇底風，縱千年，未曾止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