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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永遠是單數(shù)
有一段時間,我很關(guān)心文壇,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研究生剛畢業(yè),在出版社當文學編輯,這種關(guān)心與職業(yè)有關(guān)。除了這一特定時間,無論讀本科,還是讀研究生,當代文壇基本與我無關(guān)。
換句話說,我一直不太關(guān)心當代的創(chuàng)作,雖然我早就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寫了,但這完全是獨立的行為。當了編輯以后,我開始有意識地注意當代作家,那段時間看了不少作品,對當代走紅的作家開始有一些初步印象。八十年代中期我對兩個作家的印象比較深,一個是阿城,一個是莫言。阿城的《棋王》給我留下非常深的印象,我喜歡阿城小說精致的那一面,或者更直接地說,是他文字的精致,不光是小說,小說之外的文字也很精致,精致一直是我很向往的。與阿城的精致完全相反,莫言是八十年代的作家中最具創(chuàng)造力的作家。這特別令人向往,我一直覺得小說中應(yīng)該表現(xiàn)出這種力度。莫言的中篇小說《爆炸》我看了好幾遍,到現(xiàn)在有些情節(jié)仍然記憶猶新,一個男人為了離婚,帶他的老婆去打胎,寫得很奇妙。還有《歡樂》也很不錯,不管是用詞還是其他,都非常放松,極度放松。那種旺盛的精力,那種按捺不住,和精致在某種意義上正好是相反的。阿城是拼命地節(jié)制,莫言是拼命地放縱。我覺得寫作總是在兩極上比較愉快。反正兩人的長處都是顯而易見的,我希望自己能有莫言的放縱,就像希望能有阿城的精致一樣。
余華和格非我很熟悉,當然最熟悉的是蘇童。這幾個人彼此都是好朋友,同時還有個特點,地理上的“吳越”可以把他們都包含進去。格非是鎮(zhèn)江人,蘇童是蘇州人,余華是海寧人,都在長江下游這一小塊地方,大家生長的環(huán)境差不多。也就是說,他們有非常相近的地域文化背景。還有一點,走上文壇的時間也差不多,評論家常常有意無意把這幾個人放在一起說事。
作家都應(yīng)該是一個人,作家永遠是單數(shù)。如果一個作家僅僅是靠和另外幾個作家名字聯(lián)在一起而存在,那是件很煞風景的事。我愿意提起他們,并不是這幾個人名字常被放在一起,我想更重要的是,有了一些接觸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彼此在為人和性格上都有一些接近的地方。當然也包括文學趣味、文學觀念上的志同道合,如果我不喜歡他們的作品,所謂的友誼便會大打折扣。
我和余華第一次見面很有趣。那次是和蘇童一起,與余華約好了在上海車站碰頭,然后去見一個臺灣的出版商。蘇童此前和余華見過一次面,印象不是很深,而我是根本沒見過。蘇童印象中的余華,只是“個子不太高”,上;疖囌救撕CC,“個子不太高”的人太多了,結(jié)果我們站在那兒,一旦看到有點“形跡可疑”的,就冒冒失失地喊一聲:“余華!”喊了一次又一次,前后總有一個小時,被喊的人沒一個有反應(yīng),最后覺得這種做法太蠢了,只好放棄。
我們直接去了臺灣人住的酒店,在酒店門口,正巧碰上余華。我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他描述剛剛在火車站的愚蠢行為,大家傻笑了半天。
其實余華也有糊涂的時候。有一段時間,他給蘇童打電話,經(jīng)常串到我這邊來,總是一開口:“蘇童——”,我說我不是蘇童啊,那邊就說:“噢,兆言,兆言,我又打錯了。又打到你這兒來了!比缓缶褪且贿B串的笑聲,大約號碼本上我和蘇童寫在一起,他老撥錯。
有時你想見一個人,有時不想見一個人,實際上是有先入之見的。心有靈犀一點通,有些話用不著多說。舉個例子,父親去世后,我寫了篇散文《紀念》,余華看到后立刻給我寫了一封很短的信,就一兩句話,大意是文章寫得真好,可惜太短了。信很短,就一句話,非常簡短的一句話,但是你能感覺到他要表達的意思。說“知音”這類的話太俗氣,但是確實有“心有靈犀”的感覺。許多事情盡在不言之中,其實我們之間也沒有過所謂的“暢談”,比如談小說如何如何,好像作家同行在一起,即使像我們這樣的關(guān)系,也很少在一起議論文學。碰了面都不知談了些什么,話似乎也說了不少,但也沒什么要緊的。至少從我這一方面講,能有這樣一個朋友,挺好。
這些關(guān)系比較近的作家,對他們的作品也是看的。余華的東西出來了,總得看看,看了也就看了,其實以后碰在一起,未必會和余華談他的小說。拿到蘇童和格非的作品也是一樣,我都會翻翻,就算是對朋友致敬吧。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是我讀得最認真的,那時我正好比較閑,好像是剛完成一部長篇。有時候我正忙著,雜志上有他們的東西,也就馬馬虎虎地看幾眼。當代作家的作品我其實看得非常少,尤其是真的以作家為職業(yè)以后?吹蒙俚囊粋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可以看的東西太多了。我平常的閱讀量很大,小說甚至文學只是我閱讀的一小部分。
我想余華是這幾人當中最聰明的一個。吳越有別,越人和吳人還是有所不同的,我曾經(jīng)跟蘇童開玩笑說,如果是戰(zhàn)爭年代,余華也許能成為一個將軍,如果下海可能會成為一個很厲害的商人,我們這幾人中大概也只有他能下海。他的聰明絕不是其他幾個人能望其項背的。
我舉個例子。比如下棋,我們有次去海南,他和王干下圍棋,王干那段時間下棋很認真,不時看看棋譜,自我感覺頗好。一盤棋下來,王干贏了,連聲說余華不行,水平相差太遠,沒辦法跟他下。
余華紅著臉一聲不吭,接著下第二盤和第三盤,居然就把王干打敗了。王干輸?shù)脹]脾氣,說余華太厲害,下圍棋現(xiàn)學,棋藝長進那么 快,實在少有。
認識格非似乎還在認識余華之前,是一起到山東去領(lǐng)獎。他是半夜到的,在車站的草地上睡了幾個小時,第二天一早才趕到賓館來。因此,我們見到他時是一副狼狽憔悴的樣子。我和格非見面的次數(shù)很多,主要是開筆會。有一次,一個月內(nèi)竟然連碰三次面,見了面彼此都覺好笑,都說,又碰到了,都煩了。如果我們四人同時都參加某個會,通常是蘇童和我一個房間,余華和格非一個房間。
說到小說反響,最有人緣的當然要數(shù)蘇童。我想這不僅僅是因為電影,雖說電影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但我想這與他小說的抒情性有很大關(guān)系。蘇童的小說通常是抒情的,尤其是短篇,那種童年視角,那種純真。蘇童的純真和余華不一樣,余華的“真”很冷酷,甚至是殘酷。蘇童的小說卻是一個腦子有點問題的少年,帶點夢幻色彩看世界。我對蘇童曾有過一個形容,他的故事五顏六色地鑲在玻璃球里面,你看得很清楚,想接近卻接近不了,玻璃球在轉(zhuǎn)動,里面的色彩便跟著變化。所以蘇童的小說很有魅力,這兩年余華的小說也開始火爆起來,從商業(yè)角度來講取得很大的成功,但是就人緣而言,至多就和蘇童打個平手。
如果把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的作家構(gòu)成一個代的概念,和一九四九年以前的那一代作家相比,做一個整體評價的話,我覺得從八十年代中期開始,小說文體、小說語言,都有一個巨大的進步。這種進步是普遍水準的提高,不僅僅是某一個人或幾個人。
所以今天的作家既幸運也很不幸。像吳組緗那樣的文字,在三十年代很出眾,擺在今天不說尋常,起碼是不難得。普遍水準高了,有突破的作家也就相對減少。不管怎么說,現(xiàn)代漢語已經(jīng)進步了,有些老作家講年輕作家的文字基本功不好,我不知道這是針對什么而言,如果是指小說語言,我覺得這不是一個真實的評價。
對當代的作家而言,文字技巧已不是大問題。說誰語言好,不能算是好的評價。我們這一代作家面臨的最大難題,是還能寫出什么新的玩意來,是還能無中生有制造出什么東西,關(guān)鍵只是在這里。文學說到底,是看創(chuàng)造力。
2000年7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