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我非常生氣

愛情，時而讓人沖上幸福的云霄，時而讓人跌落到痛苦的深淵。而使人從狂喜激蕩到悲痛、從信任擺渡到焦慮、從從容掉到絕望谷底的，往往正是——嫉妒。

它是多疑而悲傷的幽靈，是殘酷而卑微的激情，是埋在心底的羞恥感的表露，是毫無價值卻無法避免的感受；它是饑餓、貪婪、害怕缺乏的動物所表現(xiàn)出來的擔(dān)憂；它是一種癥狀，暴露低下的自我價值感，同時顯出對手的優(yōu)越；它是焦慮，往往會加速嫉妒者所擔(dān)憂的不幸結(jié)局的到來；它是那么卑下的激情，以至于人們總想隱藏它；它是驕傲的白癡，脆弱的愛情，毒蝎的心腸，荒謬的小資；它是教育帶來的偏見，被日復(fù)一日的習(xí)慣強化；它是病理性幻想癥；它是出軌傾向的投射；它是從同性戀傾向轉(zhuǎn)化而來的偏執(zhí)；它是無法勃起的男根，自戀的危機，自我憎恨，覬覦，不安全感與自卑。

指責(zé)如潮水涌動，蔑視如鞭笞襲來，嘲笑如水柱噴射。我們不會因嫉妒而自豪。“我們在承認自己有過嫉妒時會感到羞恥，”拉羅什富科（La Rochefoucauld）在他著名的《道德箴言錄》里說，“而我們又以有過這種羞

恥和有能力經(jīng)歷這種羞恥為傲�！�

他道出了一切，是那么精準(zhǔn)。

我們當(dāng)中有誰能拍著胸脯發(fā)誓，一生當(dāng)中絕對沒有體驗過這種羞愧呢？我自己第一個舉手承認自己嫉妒過，那讓人顫抖。當(dāng)愛情變得撲朔迷離，共同生活的愿景如沙被風(fēng)吹散，嫉妒便吸附在內(nèi)心深處，讓你極其無力。而承認它，就是在已經(jīng)極其脆弱的情緒上，再加上羞辱的重量。就在承認的這一刻，交織著所有習(xí)慣、所有共同時刻的關(guān)系網(wǎng)，不管是已知的還是未察覺的，徹底地瓦解了。所有日常相互性的表現(xiàn)，此刻突然定格了。盡管我們都非常清楚，愛情稍縱即逝，難以長相廝守，但我們還是忍不住慌亂不堪。謊言動搖了信任。我們越震驚，就越痛苦。此后，不管是物質(zhì)條件、社會境況或工作環(huán)境怎么變化，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再也回不到從前了，我們心知肚明。永遠不再一樣。一切化為烏有，而羞恥，還屹立在這廢墟之上。

我曾體驗過這種羞恥。在焦慮的最深處，我的感受是不公平。憑什么被背叛的那個女受害者（眾多女受害者中的一個）要忍受這雙重的折磨？在尋求慰藉的路上，她會轉(zhuǎn)向哲學(xué)或心理治療，但作為承認自己嫉妒的人，總是不受待見�，F(xiàn)有的對于嫉妒的言論，千篇一律。社會學(xué)、倫理哲學(xué)、政治理論和醫(yī)學(xué)理論的大佬們，一致邀請人們給嫉妒做出負面的評價。不可避免地，我們躲著它，以它為恥，竭力否認它。我嫉妒？絕不！

而我，曾試圖向這愚蠢的觀念挑戰(zhàn)。我不僅要光明正大地談?wù)�，絕不刻意弱化或美化我的嫉妒，還要按著它本來的樣子接受它——不加委婉地修飾，不自我壓抑，不媚俗地禁欲。我要從歷史的角度來解讀這情緒。在我們的愛情經(jīng)歷中，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使我們學(xué)會把明明是讓人受折磨的情緒，當(dāng)作是一種恥辱呢？維護情欲尊嚴（dignité érotique），一直以來都是不合宜的嗎？如今，不再有決斗，名譽殺人被取消，通奸不再天理難容，各種引誘可以堂而皇之登上臺面，欲望不再被壓抑，得以隨意四處流竄：所有這些都無與倫比，是社會文明前進的明證�？墒�，在這些灑脫而多重的歡愉中，唯獨容不下嫉妒的人，尤其容不下嫉妒的女人。過往對性的責(zé)難，如今轉(zhuǎn)移到了愛情上。愛情是兩人間互相歸屬的期待，是獨一無二的。愛情是欲望中的欲望。愛情就是嫉妒——但如今我們不再被允許說出口。

嫉妒是一種不可言說的激情。

走進嫉妒的歷史，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過去人們不是這樣看待嫉妒的，只是現(xiàn)在變成了這樣而已。因此我斗膽接續(xù)孟德斯鳩本想完成的工作：寫一部關(guān)于嫉妒的歷史。由此，我發(fā)現(xiàn)一件奇怪的事。形形色色的道德家認為嫉妒的特性就是羞恥，仔細想想，這樣的羞恥不過回應(yīng)了眾多沉重的壓抑文化，還是一種被迫的回應(yīng)。我們覺得羞恥，是因為人們讓我們覺得這樣是丟臉的。我們害怕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是因為人們總告誡我們要維持好的形象。我們擔(dān)心變得可笑，是因為人們嘲笑我們。我們掩飾自己，是因為我們無力承受尖酸刻薄的指指點點、居高臨下的建議和不懷好意的竊笑。羞愧是一種社會性的激情。

我們越來越明白所有情緒微妙的文化性，嫉妒也一樣，值得深思。而我，遠不是第一個對嫉妒感興趣的人。它囊括了非常豐富、久遠的哲學(xué)和文學(xué)含義。若我們逆著時間洪流回到路易十四時期，根據(jù)拉羅什富科給我們所提供的一整套卓越、簡練的詮釋，從當(dāng)時的視角來看這個悸動，我們將會發(fā)現(xiàn)，它與其他情緒有著極大的區(qū)別。比起那些我們很愿意自夸的精神狀態(tài)——例如勇氣、競爭等，嫉妒則非常不同，它是尷尬、困窘的源頭，因此，我們更愿意把它隱藏起來。“我們承認自己有過嫉妒時感到羞恥�！彼麑懙馈＠щy的是，承認它，還取決于社會知覺。拉羅什富科對此非常清楚：“人們對羞愧和嫉妒感到非常痛苦的原因是虛榮心忍受不了它們�！� 司湯達與他遙相呼應(yīng)地補充道：“讓人看出心里有一個極大的欲望沒有被滿足，不僅是允許別人看低你——這在法國，甚至對于社會最底層的人都是不可能的——還是任憑別人盡可能取笑你�！碧摌s心是法國全國性的情緒。如此一來，自尊心就橫在了愛情前面。

而嫉妒與其他同樣不那么體面的情緒，例如覬覦，都不相同，嫉妒使人變得碎嘴，尤其在自己的回憶和假設(shè)里。“而我們又以有過這種羞恥和有能力經(jīng)歷這種羞恥而感到驕傲。”嫉妒作為現(xiàn)在時是不被允許的，可在過去時和條件式下居然是被稱贊的，甚至是光榮的。它既是令人羞恥的，又令人心生敬意；既是卑賤的，又可以充滿英雄主義色彩；既是失敗的恥辱，又可理解為爆發(fā)的榮譽感。嫉妒的人們，對于嫉妒的感受隨時間推移而改變，最明顯的就是他們談?wù)撍�的方式。�?dāng)下無法說出口的話，拉開一段時間后，就變得可被稱頌。這正是嫉妒矛盾的地方。讓我們循著歷史的蹤跡，花時間好好

來思考思考這矛盾吧！

嫉妒可以代表著某種勝利。曾經(jīng)，對所有那些自我尊重的人來說，尤其對于女人而言，必須向背叛愛情的人有所表示。無論背叛已經(jīng)坐實或仍在猜疑中，被背叛者的處境古今一致——期待被另一個人唯一愛著的欲望落空了、徹底失敗了，然而，情緒的定位、在思想里的成形方式和其語言表達形式都是不同的。在過去，嫉妒是一種情欲的憤怒。嫉妒所代表的，是傷痛、崩潰、被遺棄，但同時人們有著承認它的自由和大聲宣告出來的勇氣。當(dāng)它被表達出來，混合著面對它的痛苦、復(fù)仇的嫉快樂和旁觀者的同情。這就是在古希臘時的情形。

古時，嫉妒的女人因憤怒而大放異彩。那時，憤怒是公認的崇高而尊貴的激情，配得上女神、戰(zhàn)士、皇后的稱號。我們得摘掉我們的“有色眼鏡”重新讀那些經(jīng)典，才能發(fā)現(xiàn)這件事。法國精神分析家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在1960 年的《講座》中邀請我們?nèi)绱诵惺�。他補充道：在古希臘，女人“有一個角色，盡管這角色對現(xiàn)在的我們而言已遮上了面紗，卻正是她們在愛情中最重要、最完整的角色——主動的角色，就是這么簡單。古代女性與現(xiàn)代女性最大的不同，在于古代女性非常在意她們所應(yīng)得的，并可以為此攻擊男性”。他說這話的時候，非常有可能指向了某一個女人，她為了一個曾經(jīng)是她全部的男人，拋開面具、破壞一切。她就是美狄亞。

我們隨著美狄亞來到古希臘。在這里，我們會發(fā)現(xiàn)人們關(guān)于情感的思考很豐富，對表達痛苦、承認痛苦給予極高的評價。自我麻痹是愚蠢的、懦弱的，只有奴隸才這么做，亞里士多德這樣說道。拒絕被人毀謗的人知道怎樣在合適的時間，按照合適的方式生氣。這樣，在美狄亞還未憤怒至極地殺害自己的幼子之前，所有人都站在這個被嘲弄的妻子這邊。直等到斯多葛學(xué)派的出現(xiàn)，她的情緒才被詮釋成恐怖、殘暴、不可原諒的。塞內(nèi)卡（Sénèque）描述的美狄亞殘暴到了極點：忽而暴怒，忽而狂喜，如蛇蝎般狠毒、陰冷，仿佛全身流著黏液，令人作嘔。這部悲劇仿佛就是這個失意哲學(xué)家的諷刺漫畫。到了17世紀(jì)，皮埃爾??高乃依（Pierre Corneille）在法國的戲劇舞臺上給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邪惡卻能博取基督徒觀眾同情的美狄亞。她曾被壓制得那么厲害，以至于觀眾可以理解她所發(fā)的是義憤，而很容易地就站在了她這邊。她的丈夫伊阿宋（Jason）卻麻木不仁、漫不經(jīng)心地嘲笑她。高乃依并非是那個對美狄亞蓋棺定論的人，只是他詮釋出一種全新的情緒感受，讓人們不再理解情欲的憤怒。

在現(xiàn)代，嫉妒又完全變成另外一件事。對現(xiàn)代人而言，嫉妒更多意味著與競爭對手的角力。嫉妒應(yīng)該表達出來的憤怒面目全非，而唯一的情感所屬成為“對一個有感知能力、思考能力、自主能力及自由的對象的所有權(quán)”。自此，嫉妒成為一場血脈僨張的對抗，這場斗爭所引起的無意識的暴怒，只不過是濫用怒氣的外在表達形式，并不能真的解決什么問題。“高尚的情人們都害怕把嫉妒說出來�！痹趩⒚蛇\動幸福的光環(huán)中，哲學(xué)家們變本加厲地指責(zé)嫉妒這件事，而我們都是這些思想的繼承者。伊曼努爾??康德（Emanuel Kant）提出一個我們現(xiàn)在非常熟悉卻荒謬的觀點：所有的情欲關(guān)系不過是器

官和性能力的互相使用。顯然，在這里，他把人轉(zhuǎn)化成了物件來談?wù)�。欲望對象不過是一個對象—物品（Objetchose）——它正準(zhǔn)備好被使用、致力于交換、可在市場上買到、可被擁有和占有。而性對象的觀念正是我們無法忍受嫉妒的先決條件。

馬克思主義著作在分析婦女受壓迫的根源時，把占有一位女性和私有財產(chǎn)的所有權(quán)進行類比，讓- 保羅??薩特反對這種觀點，西蒙??波伏娃則使其成為女權(quán)主義思想的主要觀點。女性的“客體化”成為眾人接受的標(biāo)準(zhǔn)概念。從此之后，對資產(chǎn)階級的仇恨讓嫉妒成為眾矢之的，人們譴責(zé)資產(chǎn)階級把愛情當(dāng)成是一場房產(chǎn)交易。這些正是勒泰爾侯爵夫人的言論：“不管在宮廷還是在城里，我們都不嫉妒，嫉妒只不過是可笑的資產(chǎn)階級情懷。”她如此打趣道，此時為1752年1。在同一時期，梅黛侯爵夫人寫信給凡爾蒙子爵，提及她的情人將與一位年輕女性結(jié)婚�！拔曳浅Ｉ鷼狻�…后來我平靜下來，復(fù)仇的希望使我的靈魂恢復(fù)平靜�！薄段ｋU關(guān)系》的開頭這樣寫道，而它的作者拉克洛也承認“嫉妒因愛情和美貌而誕生”。孟德斯鳩男爵這樣反省：“在愛情中，人們總是希望付出能與收獲持平，這是所有利益中最個人化的一種。因此人們開始比較、算計，虛榮心開始作祟，讓人永遠無法滿足�！辟F族最明白如何在不忠誠和嫉妒之間游刃有余；資本家這種想象力豐富的病人，卻被嫉妒壓得喘不過氣來。而我們，則深受其影響。會賺錢和斂財?shù)哪腥�，理�?yīng)為自己購買女人。我們混淆了占有（possession）和擁有（propriété）1。

這是多大的誤解啊！我們想要的，不是另外一個人，而是他人的欲望。我們所做的，不過是將他人對象化。愛情是相互性的欲望，正因如此，才讓關(guān)系里有感恩、感激和情欲尊嚴（la dignité érotique）存在的空間。從歐里庇得斯到司湯達，薩福到普魯斯特，奧維德到卡特琳??米勒，文學(xué)（連同精神分析學(xué)，但與哲學(xué)背道而馳）教導(dǎo)我們簡單的道理，這些我們在自己的愛情生活里都經(jīng)歷過：在我們欲望依附的對象身上，不管我們的依附是多么有保留、多么短暫，我們總是期待對方偏愛我們。不忠的人也會嫉妒的。多配偶制的婚姻里，無論妻子們嘴上怎么說，實際上她們不得不屈服，且無法要求相互性�，F(xiàn)代人崇尚自由戀愛和偶發(fā)愛情，卻也跌跌撞撞、不停地與脆弱愛情里的變數(shù)抗?fàn)帲�被嫉妒折磨著�?/p>

對古人而言，嫉妒顯示的是需要糾正背叛的錯誤，在我們這些現(xiàn)代戀人的眼里嫉妒卻成了不可言說的失敗、犯了政治性錯誤。不可以嫉妒，就算嫉妒也不可以說出來，更有甚之，連聆聽我們的愛人說出嫉妒也是個禁忌�？偠�言之，就政治性來說，嫉妒是政治不正確的。它算是所有情緒里最猥瑣的！

今天，在書籍、博客、網(wǎng)頁上，嫉妒一致被認為暴露了不安全感、被肯定的需求、二聯(lián)性精神病；心理學(xué)的陳詞濫調(diào)集結(jié)了所有關(guān)于嫉妒的幻象：不獨立的個體、自負、自尊心膨脹——簡單來說就是驕傲。心理學(xué)家總是一副譴責(zé)的口氣，總是暗示我們在夸大其詞。只要你能夠再自信一些、更愛自己一些，如果你小時候沒有嫉妒你的妹妹，若你沒有父母等各種假設(shè)的描述，讓你相信只要自己堅不可摧，你就會快樂無憂了！仿佛，這個世界上不存在漂亮迷人的年輕人的誘惑；仿佛，眾所周知那是你的丈夫，沒人打他的主意，而后者恰巧那么完美，完全忽視性誘惑和別人的崇拜。

嫉妒是正常的。越實際的人，越容易嫉妒。

嫉妒是一個事件。當(dāng)它到來的時候，你會震驚。大多數(shù)情況下，嫉妒是有理由的。它并不像那些批評者所叫囂的那樣，是偏執(zhí)狂的特征；經(jīng)歷過嫉妒的人知道戀人總是惶恐不安，因為他們，尤其是她們，很清楚他人的欲望是流動的。這確是言之有物。在那些容易發(fā)生誘惑和不忠（男性特別容易不忠誠）的地方和年代，嫉妒發(fā)生的頻率比較高，就是這么簡單。在古希臘，在奧維德筆下的羅馬，在司湯達所描述的歐洲，比如巴黎，簡而言之，在整個西方世界，欲望引導(dǎo)著整場愛情游戲。要是由我來決定和誰玩這個游戲，要怎樣玩，對我來說就完美了。我自己的不忠誠是清白的；可別人的就無法忍受了。被我逮到機會的情色娛樂無傷大雅；可相反地，我所愛對象（l’ objetaimable）的冒險就很可怕了。

愛情賜給我們的智慧，讓我們知道自己永遠不能完全被理解�，F(xiàn)在正是時候，來探索這個智慧的歷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