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是實(shí)體的更高形式
代譯序
陸谷孫

首次看到譯文,據(jù)說出自某位“海歸”之筆,果然文字清通,讀來親切,兼有詳盡注解助讀。此書編輯知我喜讀,一陣窮追猛打,邀我作序,只好請她把原文寄來。越一日,果有快遞上門,把希斯內(nèi)羅絲的The House on Mango Street寄達(dá),薄薄的40頁文字,附前后兩幅插圖,第一幅以黑白色調(diào)為主,上有尖頂舊屋,有東倒西歪的庭院護(hù)柵,有矮樹,有月亮,有黑貓,有奔逃中回頭的女孩,清澈的大眼睛,表情羞澀中略帶惶惑;后一幅躍出大片亮黃,俯角下的女孩身影不成比例地拖長到畫面之外,畫的底部是小朵孤芳,一樣拖著陰影。被插圖所吸引,我開卷讀文字,那原是個“愁多知夜長”的日子,本不想讀書寫字,可一口氣讀完這位美國墨裔女作家的中篇,如一川煙草激起滿城風(fēng)絮,竟不由自主地跳出肉身的自我,任由元神躍到半空中去俯察生活:童年、老屋、玩伴、親人、“成長的煩惱”、浮云、瘦樹、棄貓、神話……
我喜歡這部作品,首先是因?yàn)橄Ｋ箖?nèi)羅絲女士以日記式的斷想,形諸真實(shí)的稚嫩少女文字,詩化了回憶。就像黑格爾所言,回憶能保存經(jīng)驗(yàn), 回憶是內(nèi)在本質(zhì),回憶是實(shí)體的更高形式。當(dāng)我讀著作品,感到元神躍出肉身時,應(yīng)驗(yàn)的正是黑格爾的這些話。近年來,隨著反對歐洲中心主義思潮的蔓延,美國文壇另類少數(shù)族裔作家(尤其是女作家)的話語空間已遠(yuǎn)非昔日可比,重要性日漸凸現(xiàn)。開始時,他或她們的回憶或多或少無不帶有一種蓄積已久的憤懣;漸漸地,正如米蘭?昆德拉所言,“在夕陽的余暉下,所有的一切,包括絞刑架,都被懷舊的淡香所照亮”,多元文化業(yè)已是一個文化既成事實(shí),少數(shù)族裔作家的作品里也便開始滲入絲絲的溫馨暖意,可以說是以一種mellowness在化解最初的bitterness。我讀過也教過美籍華裔作家的《女武士》、《唐人》、《喜福會》等作品,拿這些作品與希斯內(nèi)羅絲的《芒果街上的小屋》作一個比較,上述趨勢可以看得比較明白——當(dāng)然在美華人與墨人的移入方式、人數(shù)、作為、地位、對母國文化的認(rèn)同感等等不盡相同。但回憶成為悲愴中摻加了醇美,從審美的角度看,似更接近“實(shí)體的更高形式”,而把場景從麻將桌移到戶外,視界也擴(kuò)展了。
我喜歡這部作品的另一個原因是,正像插圖中女孩的眼神,始而回眸,最后怯生生地仰望,作品糅合了回憶和等待。美墨聚居區(qū)的少女帶上她的書遠(yuǎn)行了,據(jù)她說“我離開是為了回來。為了那些我留在身后的人。為了那些無法出去的人”。(見小說最后三短句)我說“等待”,不說“展望”,是因?yàn)橄瘛兜却�戈多》一�?前一用詞拓啟了一個開放性的不定閾:憂樂未知,陌阡不識,死生無常,人生如寄;不像“展望”那樣給人留下一條光明的尾巴。非此,經(jīng)驗(yàn)性的回憶無由升華到形而上的哲理高度。筆者漸入老境,雖說一生平淡,也漸悟出“我憶,故我在”和“我等,故我在”的道理。當(dāng)然,等待什么,那是不可知的。
作品中少數(shù)族裔青少年的英語讓人耳目一新,本身就是對主流話語的一種反叛。“超短式”的句法(如以“Me”代“As for me”)、不合文法的用語、屢屢插入的西班牙語專名和語詞,可以說是族裔的專用符號。除此之外,書中英文由抑揚(yáng)格的音部和興之所至的散韻造成的韻律之美,尤為別致,有些段落曉暢可誦。無怪乎,雖有爭議,作品會被選作教材,而且受到某些傳統(tǒng)主義文評家的褒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