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物論釋》是章太炎蕞重要的學術(shù)著作之一,具有極其重要的地位,章太炎曾自詡為一字千金,可見其重視。在此書之中,章太炎借用唯識學對《莊子齊物論》進行貫通性闡釋,建立起融佛、道于一爐的齊物哲學,同時對西方康德、黑格爾哲學也有所回應(yīng),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哲學在近代的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
雖然《齊物論釋》在太炎先生的著作中占有非常重要的的地位,但由于其文字艱深,又借用了唯識學名相術(shù)語與思維體系,理解起來十分困難,所以在章太炎研究中,并沒有得到深入的挖掘。本書是對《齊物論釋》的詳細注釋,或于篇前,闡明章旨;或于句下,說解文義;于《齊物論釋》所涉文獻典故,探源考索,力求無遺。本書以小學通義理,深刻揭示了《齊物論釋》中的小學世界、經(jīng)典世界和思想世界。為我們今天閱讀、理解《齊物論釋》和章太炎的思想提供了重要助力。
章太炎先生是中國近代首屈一指的國學大師,他在劇烈的古今之變、中西之爭的文化沖突中,對中華文化的歷史命運進行了深刻反思,建立起博大精深的學術(shù)思想體系。而《齊物論釋》在太炎先生浩瀚博大的思想世界中,具有綱領(lǐng)性意義。
本書對《齊物論釋》的文本解讀,可以重新激活這一哲學經(jīng)典,推進太炎先生的思想研究,進而在對近代思想高峰的吸收與碰撞中,為當代中國的文化建設(shè)提供思想資源。
最近常常在想:難道不是偶然性才是時閒的本質(zhì)嗎?在無法掌控的偶然中,世界的客體性呈顯確定無疑的不確定性,具體化各種現(xiàn)實的不可奈何和不得已。在決定論的世界裏,時閒被貶降純粹的量的尺度。而展現(xiàn)在偶然性中的時閒本質(zhì)上是無法還原量的,因此也就構(gòu)成了量的抽象的對立面,使得被把握質(zhì)的充實和具體在存有的根基處就確立起來了。
二〇一六年冬,受孟琢之邀北京師範大學章黃國學講座講章太炎《齊物論釋》的哲學。因準備講座而於太炎先生唯識一元的哲學系統(tǒng)有某種心領(lǐng)神會的契入,對我而言是純粹的偶然。學術(shù)和思想道路上交織著的不期而遇和交臂失之,使得每一個思考者致思的途程都有其不可複製的獨特性。而祇有真正了然於思想的無所依傍的獨立,才有可能以更徹底的、無囿限的目光審視世界與人生的真際。在我看來,見獨是思想的最高追求。唯有見獨,方能造惟精惟一之域,從而呈顯出普遍之真的某些面相。這次因孟琢而起的偶遇,也對孟琢此後幾年的學術(shù)方向產(chǎn)生了影響。
從二〇一四年秋開始的以理一元論形態(tài)復(fù)現(xiàn)或重構(gòu)朱子的哲學體系的努力,此時正處在最艱難的階段。思考和寫作頓挫於人事的紛擾。也正是在這一年的秋季,我開始在北大完整地講授《莊子》。
以《齊物論釋》與一元論哲學的建構(gòu)題,我在師大的講座主要著眼於三個方面:其一,《齊物論釋》在語言上的自覺;其二,由唯識學引入的論證或論辯性的説理方式;其三,唯識一元論的內(nèi)在理致及宗旨。太炎先生依唯識學的義理和名相解讀《齊物論》,是有其語言上的深刻自覺的。比如對於究竟實體的定名,太炎即有詳悉的分辨:云何究竟名?尋求一實,詞不能副,如言道,言太極,言實在,言實際,言本體等。道本是路,今究竟名中道字,於所詮中遍一切地,云何可説道?太極本是大棟,棟有中義,今究竟名中太極字,於所詮中非支器,無內(nèi)無外,云何可説太極?實在、實際者,本以據(jù)方分故言在,有邊界故言際,今究竟名中實在、實際字,於所詮中不住不箸,無有處所封畛,云何可説實在、實際?本體者,本以有形質(zhì)故言體,今究竟名中本體字,於所詮中非有質(zhì)礙,不可搏掣,云何可説本體?唯真如名最精審,莊生猶言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也。太炎於西方哲學頗有涉獵,之所以不取熟悉的日語譯名中的西哲概念,也是此種自覺的體現(xiàn)。在中國固有的哲學傳統(tǒng)中,鮮有以直接的論證或論辯的形式展開的論説。太炎依唯識立言,彌補了這方面的不足。在破往昔唯識宗義不許四大名生物的論旨時,太炎就用了典型的唯識宗的論證方法:今應(yīng)問彼,若但有識,何故觸有窒礙,身不能過?答言身識不滅,不能證無窒礙,故不能過,非外有窒礙故。如是雖能成立唯識,離諸過咎。然復(fù)問彼,金石相遇,亦不能過,此金復(fù)有身識不?若言無者,何故金石不能相徹?金不過石,石不過金,而言金石本無身識;如是人觸窒礙不能徹過,亦可説言人無身識,唯識義壞。是故非説金石皆有身識,不能成唯識義。證金石等無生之物有識,是太炎唯識一元的哲學體系確立的關(guān)鍵。以此基礎(chǔ),太炎將莊子的齊物哲學、改造了的進化論和更徹底的唯識義貫通起來:凡此萬物與我一之説,萬物皆種以不同形相禪之説,無盡緣起之説,三者無分。以一切唯識變現(xiàn)、萬物與我一立平等義,依菴摩羅識、真君之常遍而自存成自在説。至於萬類閒的殊異,則以萬物皆種以不同形相禪的改造了的進化論來解釋,歸本仍在於一切唯識。以此唯識一元的哲學原理,揭示出道所依據(jù)的小成、言所依據(jù)的榮華的謬妄,進而指向文野之見的破除。太炎以應(yīng)物之論,以齊文野究極:向令《齊物》一篇,方行海表,縱無減于攻戰(zhàn),輿人之所不輿,必不得藉口實以收淫名,明矣。百年之下重讀此論,於太炎之孤明獨見,不能不再三興歎。
二〇一七年春季學期,我與幾位青年學人共讀《齊物論釋》。孟琢每週從師大過來。讀書會前常到我辦公室小坐。於繁冗瑣碎中得一時塵垢之外的逸致,回頭想來,真是彌足珍貴。正是在這段時閒,孟琢有了寫作《齊物論釋疏證》的想法。
《齊物論釋疏證》書稿初成,孟琢囑我序。細讀之後,不禁感歎其積累之厚、用力之深。全書辭氣渾然無閒,至義理分疏處又能燦然有條判然有別。太炎先生的文章用語淵奧,熔中西古今經(jīng)典於字裏行閒,如果不詳加疏釋,往往會錯失其中精義。孟琢遍取太炎之著述講義,交相印證,必欲求得確解而後止。於《齊物論釋》所涉佛家之名相義趣、中西哲學之概念原理,復(fù)一一尋其本源,并在現(xiàn)有研究的基礎(chǔ)上對太炎的理解有所撥正。至於《齊物論釋》的結(jié)構(gòu)及大旨,則於各章、節(jié)下概述。因《疏證》這一體裁的舊貫,本書通篇以文言撰成。我一向?qū)Ξ敶晕难詫懽餍拇嬉蓱],覺得是思想表達的自我囿限。好在孟琢的文字質(zhì)樸明徹,渾然典雅中自有清晰的層次和條理。試舉一例。在概括《齊物論釋》夫隨其成心而師之一節(jié)的大義時,孟琢論曰:
此節(jié)建立種子。識生萬法,悉由種子,太炎統(tǒng)合心不相應(yīng)行及康德範疇之説,建立原型觀念種子。初本立六種子,定本立七種子。種子未成,是非亦無;名言有作,是非乃立。故復(fù)遣是非之見,兼明言本無恒,非有定性。文末自齊物之義,破名家指馬之辯,亦所以遣名也。
在前言中,孟琢指出:小學通義理是《齊物論釋》的核心路徑。這一理解中應(yīng)該也包含了他的自我期許。以孟琢學的醇至,我相信他一定能接續(xù)章黃學術(shù)的傳統(tǒng),開出新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