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某個早晨,阿爾蒙上尉吹響進攻的哨音,戰(zhàn)士們沖出戰(zhàn)壕,其中包括阿爾法·恩迪亞耶和馬丹巴·迪奧普。他們來自塞內加爾,以土著兵的身份為法國而戰(zhàn)。就在離戰(zhàn)壕幾步遠的地方,馬丹巴被炮彈擊中,他勝似兄弟的兄弟阿爾法親眼目睹了他的死亡。阿爾法自此陷入了瘋狂,在戰(zhàn)場上散播暴力與恐怖。終于,上尉將他調到后方。后方的寧靜拉開了非洲回憶的序幕。那是一個既已失落、又將醒來的世界,是對現(xiàn)代世界第一次屠殺的最終的、最燦爛的抵抗。
譯后記
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八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這是人類歷史進程的一個悲劇,它將歐洲、亞洲、非洲三十多個國家近十五億人口卷入了現(xiàn)代戰(zhàn)爭的機器,裹入了不分青紅皂白的大屠殺。大炮、戰(zhàn)壕、廝殺、死亡、靈與肉的創(chuàng)傷,還有潰敗、恐懼、勇氣、憐憫,綻放在戰(zhàn)場內外的愛之花朵……曾親歷過一戰(zhàn)的巴比塞、海明威和雷馬克在《火線》、《永別了,武器》及《西線無戰(zhàn)事》中記錄了戰(zhàn)爭的暴力、殘酷、無理性和非人道。確實,在極端的沖突環(huán)境中對理性和正義進行拷問,在血腥的恐怖彈雨中對個人命運和集體悲劇進行反思,這對于作家而言是一種誘惑,也是一種責任,一個世紀以來,世界文學史上留下了許多關于一戰(zhàn)的敘事作品。
二〇一八年,我們讀到了一本特殊的講述一戰(zhàn)的小說——《靈魂兄弟》。小說主人公,阿爾法·恩迪亞耶,一位來自塞內加爾小村落的農民之子,遠離故土,身陷炮火連天、子彈縱橫的歐洲戰(zhàn)場,輾轉于德法對陣雙方的巨大戰(zhàn)壕和布滿血水、荊棘和彈坑的無主之地,他親眼目睹了跟他一起長大、勝似親兄弟的好友馬丹巴·迪奧普的死亡。塹壕戰(zhàn)的野蠻血腥和失友之痛讓阿爾法開始重新思考,或變得瘋狂,他決定以自己的方式為好友復仇。阿爾法·恩迪亞耶和馬丹巴·迪奧普是一戰(zhàn)戰(zhàn)場上一個特殊群體的縮影:來自黑非洲的三萬多“土著兵”為“祖國母親法國”作戰(zhàn),他們獻出了生命,身軀變得殘毀,他們很多人甚至不會說法語,鮮有機會發(fā)出聲音,幾乎被歷史遺忘。
《靈魂兄弟》是一部特殊的戰(zhàn)爭小說,它借助阿爾法·恩迪亞耶的聲音講述了工業(yè)化戰(zhàn)爭的惡和“塞內加爾步兵團”土著士兵所遭受的不公。這些來自黑非洲的小伙子的形象在一戰(zhàn)期間廣為法國民眾了解。他們出現(xiàn)在報紙上,出現(xiàn)在商品廣告上,比如,那個為巴拿尼亞粉“代言”的土著兵,他身著軍裝,露出白齒微笑,發(fā)出“真好吃”的感嘆!多么天真、快樂的形象!于是,他們成了上尉阿爾芒口中的“巧克力兵”。宗主國法國出于戰(zhàn)爭之需,一方面廣泛宣傳來自殖民地士兵快樂天真的一面,另一方面卻給他們配上了砍刀,以威嚇德國敵人和清洗對方戰(zhàn)壕。在進攻哨吹響之時,舞動砍刀野蠻殺敵是為法國戰(zhàn)斗的正義之戰(zhàn)、文明之戰(zhàn);撤退哨吹響之后,為勝似親兄弟的好友復仇、用砍刀把藍眼敵人開膛破腹、出于自我救贖和人道將敵人一刀斃命,那是野蠻人的舉動;把藍眼敵人握槍的手砍掉,作為紀念品帶回戰(zhàn)壕,那更是徹頭徹尾的瘋狂表現(xiàn),不僅讓敵人喪膽,也讓自己人畏懼。“戰(zhàn)場上人們需要的只是短暫的瘋狂。發(fā)怒的瘋子,痛苦的瘋子,兇殘的瘋子,但都只能一時瘋狂。不能一直瘋下去。戰(zhàn)斗結束后,我們應收起自己的憤怒、痛苦與狂暴!痹谏衔敬淀懗吠松诤,瘋狂成了禁忌。文明人的戰(zhàn)爭需要將土著兵工具化、野蠻化,土著兵的“野蠻行徑”超越了文明人虛偽道德觀的規(guī)范時,則要接受規(guī)誡和懲罰。“斷手”、“砍刀”、“步槍”和“狡猾炮彈”是作者在小說中精心布下的符號,跳躍在血肉橫飛的一戰(zhàn)戰(zhàn)場,讓我們反思戰(zhàn)爭的不義和虛偽,反思人道和非人道的邊界;這些符號以象征化的方式揭示了來自廣大法屬殖民地“塞內加爾土著兵”的命運,借著一個人的聲音將這段歷史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表達了作者對于殖民歷史的深刻反思。
《靈魂兄弟》是一部讓人拿起來就放不下的小說,閱讀時,我們仿佛被那講述的聲音牽住了呼吸,隨著阿爾法的所看、所思、所想,一同見證了戰(zhàn)爭的暴烈,也感受到敘述的詩意。這部小說的敘事藝術獨具特色,它以獨白和意識流的方式,將不同的人物、場景、時間和空間納入了敘述之中:滿目瘡痍的戰(zhàn)場與甘焦勒的廣闊草場,無主之地的殘破身軀與烏木林中溫暖甜蜜的女性肉身,冷藍色的天空與月圓之夜……這一系列的對比,讓讀者感受到了一種美學的張力,戰(zhàn)爭的恐怖與人性的力量在敘述張力中得以彰顯。小說的敘事結構安排頗具匠心,在結尾,敘事者“我”不斷拷問自己是誰,拷問自己叫什么。通過一個關于傷疤和身份的寓言,他發(fā)現(xiàn)自己是馬丹巴,那個在小說開篇死去的男人,他的靈魂在阿爾法的肉身上得以重生,他們成為真正的靈魂兄弟。小說以寓言化的方式,詩意地闡述了友誼的內涵,此時,我們才領會到作者在扉頁上引用塞內加爾作家謝赫·哈米杜·凱恩作品的深意——“我是同時奏響的兩個聲音,一個聲音遠去,另一個升起!
《靈魂兄弟》的敘事詩意尤其體現(xiàn)在語言層面。小說語言簡潔明了,幾乎沒有長句,“我那勝似兄弟的兄弟”、“按照安拉的真意”等短語往返出現(xiàn),給敘事增添了一種回旋往復的節(jié)奏,這一聲聲呼喚,是主人公的靈魂拷問,是心靈煎熬,它們躍然紙面,扣住讀者的心,富有感染力。實際上,這種反復的語言特質是作者刻意呈現(xiàn)的。本書的作者達維德·迪奧普很好地應對了一個挑戰(zhàn):該如何用法語來表達一位不會說法語的塞內加爾土著兵的獨白和思考?達維德·迪奧普擁有法國和塞內加爾的雙重文化背景,他將西非沃洛夫語的節(jié)奏感和音樂性帶入了小說的敘事節(jié)奏之中,從某種程度上,也豐富了法語的表達。
《靈魂兄弟》自出版以來征服了很多法國讀者,它入圍二〇一八年法國四大文學獎項的最終名單,最后獲得當年的“龔古爾中學生獎”。它也征服了全球眾多法語讀者的心。去年十一月,我有幸在武漢參評首屆“龔古爾文學獎中國評選”,《靈魂兄弟》同樣獲得了中國教授評審團的青睞,成為首部龔古爾文學獎“中國之選”。之后,我有幸接受了本書的翻譯任務,翻譯和閱讀的過程是類似的,我被阿爾法的聲音牽引著,經歷了一個個虛構而又逼真的戰(zhàn)爭場面,發(fā)現(xiàn)了西部非洲大地真摯樸素的文化風俗和風土人情。達維德·迪奧普嘗試用一種語言來表達另外一種語言的思考,他對翻譯的本質有別樣的見解,并借小說的敘事聲音說:“翻譯,是冒著風險去更好地理解他人,理解話語的真相不止一個,而有兩個,三個,四個或五個!弊鳛樽g者,我們感同深受。
高方
2019 年10 月10 日于南京仙林
達維德·迪奧普(David Diop),1966年出生于法國巴黎,在塞內加爾長大,現(xiàn)在在坡城大學擔任講師。
譯者簡介:
高方,南京大學法語系教授,從事法國文學、比較文學和翻譯學研究,譯有小說《奧尼恰》、傳記《海明威,生活在別處》《艾迪特·皮亞芙:人生并非總是玫瑰》等,為首屆“龔古爾文學獎中國評選”評審團評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