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書乃2018花城年選系列叢書之一種。
用四個字來概括《2018中國隨筆年選》
,即滿目繁華。誠如該書主編所說,我也好讀雋永的文章。遴選2018年的隨筆年選,挑挑揀揀,反反復復,其意便是想多尋找一些可令讀者愿意重讀,也讀后有味的文章。
細讀書稿,確實如此。諸文作者,有文人、學人、評論家、藝術家等等,其文皆雋永有味。比如,羅青先生的《我愛文化中國》,縱論中國文化經典,那是積累的個人經驗,也有讀書的體味,令人回味不已;陳四益先生的追憶畫家黃永厚的文章《休休,公毋渡河,毋渡河》,乃是由畫談人,有見識,有滋味,真正寫出了一位獨立風騷的當代文人面目;汪曾祺的《西山客話》,乃不過是閑閑寫來的旅游簡介,但讀來真是留有余味;年選也特別收錄書事文章數篇,以增書卷之氣。一身書卷氣,滿篇有滋味。揚之水、李長聲、孫郁、李歐梵、鐘鳴、止庵、嚴曉星、王力平、劉檸、胡竹峰等,都是從傳統(tǒng)中走來的現(xiàn)代派,出手皆有好文章。
雋永的文章
序《2018中國隨筆年選》
朱航滿
龐培在微信朋友圈這樣寫道,當代散文隨筆經典之中,《一個人的安順》為其一部,其余應還有《一生能讀幾多書》《尋找家園》《八九十枝花》《城堡的寓言》《馬車的影子》等。這其中,《一個人的安順》為貴州的戴明賢先生所作,可惜少為人知;《一生能讀幾多書》系河北滄州的范福潮先生所作,收錄之前出版的《書海泛舟記》和《父子大學》兩部,也為我所追讀過;還有《尋找家園》,系身在海外的高爾泰先生所作,但可惜國內出版的數個版本,都是刪改本,我曾有心結合臺灣出版的版本和在《今天》發(fā)表的版本進行校訂,但工作量太大,只能抱憾。還有《城堡的寓言》,系四川成都的鐘鳴先生所作的隨筆集,我也因喜好其作,經朋友引介而有所聯(lián)系,幸得鐘鳴先生寄贈大作數冊,時常溫讀。龐培的書單,雖然是一個人的閱讀意見,但也并非沒有一定的代表意義。近日梳理當代散文隨筆,覺得真是滿目繁華,好的作品還是不少,但若在龐培的這個關于散文隨筆的書單上再增加一部,我覺得不應錯過張中行先生的回憶文集《流年碎影》,這是一部布衣讀書人的人生實錄,與高爾泰先生的《尋找家園》堪稱雙璧。
與龐培能夠有很深共鳴的,還有一件小事情,難以忘記。2013年夏天,我應江西朋友之約到贛州采風,其間遇到了很多文友,特別能談得來的,便有龐培先生。我其時早知道龐培,讀過他的不少作品,乃是心存敬意的。特別是朋友介紹,說龐培在寫作之余,常常會橫渡長江,由此暢想那番畫面,則是令我頗感幾分英雄之氣。采風期間,龐培與我談起一些文學問題,我不知深淺,便海闊天空地高論了起來。后來他特別送我?guī)淼膸變詴撬脑娂,包括一冊自印的《地下的憂傷》,一冊公開出版的《數行詩》。我當時還沒有出版自己的著作,只帶了兩三冊剛編選的花城出版社《中國隨筆年選》,但尚未出手。參加筆會或聚會就是如此,或者在我看來,若有知音或志趣相投者,便將自己有限的書冊贈送給對方。在離開前的晚上,我特意去他的房間拜訪,并帶去了這冊贈書。那天晚上,我們談到了散文,他說剛剛讀到一篇民國佚文《記南京》,甚好。我說這冊新出的《隨筆年選》,本來亦選了此文,但后來因故刪去了。后來他特意告訴我,那晚他流淚了。
龐培是一個有情的人。那晚他的流淚,想來是因為我們對于寫作在認識上的某種相同之處,諸如對于那篇民國佚文的鉤沉與推舉。而我還以為,編選花城出版社的《2012中國隨筆年選》,雖然乃是我初編的文選,全是無經驗地選了一些自己感覺甚好的文章。諸如高爾泰的《白頭有約》、王曉漁的《一位持不同意見的西行漫記》、狄馬的《奪了鳥位又如何》、洪子誠的《與音樂相遇》、周成林的《在大理》、胡河清的《靈地的緬想》、張承志的《安樂寺里的蘇菲》等等,皆一定也是龐培喜愛的。其中的一篇胡河清的隨筆《靈地的緬想》,乃是因為我獲知安徽教育出版社即將出版《胡河清文集》,故而夾帶個人喜好,將這篇少為人知的舊文收錄其中。可以想象,這樣的選目在當前的文學選本中,一定是特別的。在第二年編成的隨筆年選之中,我選了戴明賢先生和范福潮先生的各一篇隨筆,也是與龐培在見識上的不謀而合。那篇在舊期刊中鉤沉而出的《記南京》,漫筆寫來,卻是滿篇風云。時間淘洗了太多,但雋永的好文章,卻愈來愈清晰。
對于當代詩歌,我是門外漢。我喜歡讀好的文章,固執(zhí)地以為,中國是詩歌的國度,亦是文章的國度,故而對于今天將講故事的小說作為重頭戲來對待,乃是很不以為然的。想必龐培也與我有同感。對于龐培的詩歌,我無力評議,而對于他的散文以及他對于散文的態(tài)度,我則以為是頗值得細心來想上一想的。龐培舉例的這些散文作品,很多嚴格說來,都應該算是隨筆作品,且都散發(fā)著一種濃濃的書卷之氣。書卷氣是對于人類間接經驗的展示,好的隨筆有書卷氣,一定是建立在人類豐富而美好的經驗之上的。故而我以為,專心以記述直接經驗的文章,常常顯得淺薄而缺乏韻味。建立在廣泛間接經驗的基礎之上的寫作,最方便的途徑,便是來自于讀書。文章雋永,令人回味,便是將作者的間接經驗和直接經驗最完美地結合,從而展示給讀者最為獨特和豐富的內容。高爾泰、張中行的回憶錄,也是將二者經驗完美融合的實驗者,一者沉靜,一者熱烈,一者如酒,一者似茶。而再如鐘鳴和張銳鋒先生的隨筆文章,則是將一種經驗推到了一種較為極端的面目。
雋永有味的文章,便也是令人可以多次重讀的。由此又想起不久前與幾位網友見面,聊起了當下的散文寫作,大家都公推黃裳先生的散文最佳,其中一位朋友認為其散文雋永,可反復來讀。黃裳先生是散文家,他的文章書卷味最足,這是以他的諸多精心收藏的明清版本為基礎的,又寫這些書籍收藏之甘苦之遭遇之流轉,沉郁頓挫,飽含深情,卻又恰到好處。老一輩文人講究文章作法,布局、修辭都講究,文章寫得曲折而婉轉,留有的空白,讓人遐想,值得咀嚼和品味。谷林先生也曾寫及當下一些著作,寫作者毫不保留,卻是寫作的大忌,筆鋒太富感情,每一段落幾乎皆以詠嘆調作結,讀者遂只剩得同聲一哭,不克回環(huán)咀嚼矣。他在收到止庵編選的《楊絳散文選集》后,憶起自己讀楊絳的感受:我第一次見到那本薄薄的《孟婆茶》,讀完全書,一絲也沒有悲涼蒼茫之感,對書名所含情味,也毫無警覺?墒呛髞碛幸惶熘胤藭,對著封面,忽然發(fā)呆了,捧著書卷,入靜似的默坐了好一陣。他甚至還在信中如此寫道:我向來以為楊先生的文筆比錢先生蘊藉雅潔。谷林先生所論,也是文章雋永之一種。
我也好讀雋永的文章。遴選2018年的隨筆年選,挑挑揀揀,反反復復,其意便是想多尋找一些可令讀者愿意重讀,讀后有味的文章。2018年很高興讀了一系列羅青先生的文章,選了一篇《我愛文化中國》,看他縱論中國文化經典,那是積累的個人經驗,也有讀書的體味,令人回味不已。令我擊節(jié)贊嘆的,還有陳四益先生的一系列文章,選了他追憶畫家黃永厚的文章《休休,公毋渡河,毋渡河》,乃是由畫談人,有見識,有滋味,真正寫出了一位獨立風騷的當代文人面目。陳四益先生寫黃永厚,品畫,又引出畫后的社會風云,繼而又談畫后的人物風骨。一個線索,引出另一個場景,又拉出另一個人物,每一個內容,都值得深思、流連、贊嘆。這是寫法上的高妙,也是對于黃永厚的了解,更是對于其背后所蘊含的文化韻味和代表中國士人的情操的認可,更是對于一個時代的風云與病象的深刻反思和檢討。不是大手筆,難成此文章。想來羅青和陳四益二位先生,都是讀書多多,他們浸染傳統(tǒng),視野開放,閱歷豐富,思維現(xiàn)代,文章自是令人回味無窮。
還有兩位故者的文章,也是雋永可誦的佳作。汪曾祺的《西山客話》,乃不過是閑時寫來的旅游簡介,但讀來真是留有余味。汪曾祺先生是公認的現(xiàn)代漢語高手,為何一篇不經意的文字,能夠令人喜愛。想來乃是他雜覽多,感興多,寫出了一種淡淡的真滋味來。還有周有光先生的《舊扇記》等三篇,樸素的文字,濃濃的情感,深情的回憶,都蘊含在這短短的篇幅之中了。周老臨歸道山之際,經歷了百年光陰,萬千情思,幾多艱難,些許歡欣,成就了這些文字,雖是簡筆淡墨,卻是回味悠長的。這是人生經驗的濃縮,也是親情記憶的寄托,更是一位見識甚多閱歷甚多的老者的閑話絮語,看似風輕云淡,卻飽含人生的許多真諦。想起楊絳先生在百歲之時,也曾寫下的一些短篇碎語,也是這般的睿智、清醒、通達,質樸,令人喜愛。大象無形,大音希聲。文章的最高境界,必然是返璞歸真,看不出雕琢的痕跡,卻又是經歷了千錘百煉的磨礪。為此,我看重這些老者的文字。
兩篇文壇之外的作者所寫的隨筆,也是令人滿眼春色。一篇是陳幼民的《舊城少年學畫記》,一篇是謝侯之的《鄉(xiāng)學》。前者寫作者早年的學畫記憶,這是直接經驗,溫暖而真誠,又穿插寫及了北京城的文化氛圍,琉璃廠、少年宮、中國書店、北海公園、故宮畫展等等,都在不經意間展示著中國的文化精華,也傳遞著作者的修養(yǎng)與見識,讀來滋味悠長,卻不顯山露水。還有謝侯之的《鄉(xiāng)學》,也是好極了。作者回憶早年到延安插隊,后做鄉(xiāng)村老師的一段獨特經歷,淡淡的敘述,深情的回望,這些直接而獨特的經驗他人難以復制;而作者在不經意中又寫出了一代知識青年的抱負、憂患和傷感,也寫出了中國西北農村窮困荒涼的真實現(xiàn)狀,更寫出了那個亂云飛渡的時代氣候,故而讀來頗有一種滋味在心頭。孫郁先生的《夏家河子》和李大興的《我的北大瑣憶》也都是好篇章,前者以改革開放四十年的風云貫穿北京,在極短的篇章之中,寫出了一群師范學子的命運,人生沉浮,甘苦榮華,也都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兩篇與網絡相關的文字,乃是令我讀之精神為之一振。其一是王曉漁的隨筆《那改變明天的已為今天所改變世紀之交的精神生活》,這是作者的一份青春精神檔案,也是一份向師友致敬之作。但讀后深深感到,世紀之交的精神生活,離不開網絡的勃興。一種交流方式的改變,深深影響了人們的精神生活方式,甚至塑造了一代人的思想。作為曾經的參與者和見證者,我被王曉漁筆下的青春氣息所打動,盡管這種別樣的青春顯得與我們這個時代如此地格格不入。與王曉漁的文章可作參照的,則是劉檸的隨筆《我投降:我們都是社交媒體的俘虜》,這是一篇對網絡時代社交媒體進行反思和批判的文章,犀利、深刻甚至是尖銳的。它的尖銳之處在于,指出了我們人性的弱點,而這些弱點在網絡時代的社交媒體中被不自覺地放大,而常為我們所不知。如果說王曉漁的文章寫出了網絡給精神生活帶來的沖擊、興奮乃至眩暈,而劉檸則以他的文章為我們敲響了警鐘。
喧嘩多變的時代,我們其實更渴望一片寧靜的清蔭。年選也特別收錄書事文章數篇,以增書卷之氣。一身書卷氣,滿篇有滋味。揚之水、李長聲、孫郁、李歐梵、鐘鳴、止庵、嚴曉星、王力平、劉檸、胡竹峰等,都是從傳統(tǒng)中走來的現(xiàn)代派,一身書卷氣,出手皆有好文章。揚之水憶舊,嚴曉星記人,鐘鳴說節(jié)氣,李歐梵談文,都是滿篇書卷,風輕云淡,一身風雅。這些篇章,都是中國文章。這些人物,也都是中國風度。此中特別談一談陳克希先生所作的《舊書收購軼事》,文章雖短小,卻也真是堪稱佳構。陳先生多年就職于上海圖書公司,工作性質有類于北京的中國書店,經手古籍舊書多矣。此文談他參與的幾次舊書收購,涉及電影明星白楊、政治家汪道涵、文學家羅洪以及學人龍榆生等等。此文看似零散,實則暗藏脈絡,其中所涉內容也很是豐厚,作者從收購舊書一事,見出了書之命運,人之風度,以及世事之變遷。這樣的文章舉重若輕,小處見大,有識有料,不經意處可見作者之功力,乃是理想中的文章之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