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假如沒有《紅樓夢》
自從回到故鄉(xiāng),勞碌已久。因為寫這本書,而得以重歸《紅樓夢》的情感季節(jié),這是我歲月中難得悠然的一個夏天。
半生良伴,今日執(zhí)筆。如今我的生命也進(jìn)入了夏末秋初。不必思慮取悅于飽學(xué)之士,只是作為一種愉悅自己的犒勞,作為與九泉下父親的相敘,還有友情的回報。太虛幻境,大觀園中的故事,那是一曲低回迷離在我靈魂深處的音樂旋律。它使得每日銀屏上那冷硬的世界,世界上血海彈霧的報復(fù)事件,變得遙遠(yuǎn)和陌生。大地上疫病的陰影也不再令我絕望。懷抱一部《紅樓夢》,生生死死有歸途。
這是作為一個中國人所能擁有的無價之寶。我愿永遠(yuǎn)地悲鳴那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之歌,而淡漠于那些自稱為王者和戰(zhàn)爭者的自頌。
母親在風(fēng)琴旁彈著她所喜愛的《夏天最后一朵玫瑰》。家里總是提前熄燈,使人可以在寧靜的夜光下,行走、更衣、飲水、閑聊,然后鋪被就臥。這是父母的習(xí)慣。
每到晚間,只要不看書,他們總是暗燈或熄燈。這不只是為了省,更是為了靜。父親曾說:太強(qiáng)的燈光使人躁。
現(xiàn)在我也學(xué)會了這習(xí)慣,才明白在暗夜中有一種解脫之感。沒有外在的注視,人回到自己,感覺踏實和從容多了。倚樓望月。窗外一片和悅的蟲鳴聲。歲月與今日,仿佛是這流螢和細(xì)鳴聲織成的一條銀河。
生命最終的成功在于人性的恢復(fù)與完善,中國文化中所說的正果是也。
人生無論如何遭遇,如若能夠回歸到自然態(tài),與春秋大地同心,如纖草幽菊般淡然,生則自呈個性,死則從容奔赴。這就接近了正果。
說不清這是曹雪芹的宗旨,還是父親對我的影響。假如當(dāng)初家中沒有一部《紅樓夢》,當(dāng)那哺育我靈魂的父親突然被遣往邊地,父愛在一夜間被人奪走,我會完全孤獨。天倫的延續(xù)將沒有一座聯(lián)想之橋。
如果沒有文學(xué)的濡養(yǎng),沒有《紅樓夢》這長線話題,沒有這游思的安置,我肯定不是今天的我,會擁有更少的才華和快樂,更少一些人性的深與柔。
父親被放逐蠻荒,骨肉離散,一部《紅樓》伴凄清。但紅樓諸君,依然如在近鄰。父女雖千里之隔,而神魂相依,同游大觀園。
中學(xué)里也搞運(yùn)動,一張大字報上說我晚上在女生宿舍講《紅樓夢》,并命我交出父親從遠(yuǎn)方寄來的剪報《葬花詩》和《白頭吟》。這兩首詩我都背誦下來了。
在暴力與愚昧面前,心中暗自鄙。哼@是一座屬于我們父女的山中宮闕,猶如書中那太虛幻境,世俗之力如何剝奪?
下鄉(xiāng)之后,勞役之外,沉吟著孤標(biāo)傲世偕誰隱,紅塵瘋狂,自矜有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為寶釵黛玉辯遲疑,
替探春晴雯嘆命運(yùn),往往令人忘卻自己的逆境。在那個肆意胡言的小丑縱橫的時代,在鄉(xiāng)下的茅屋竹籬下我依然寫著《紅樓夢》辨。這是一種對自己的犒勞。它成為心靈的秘訣,一種自由的意識。野芳相伴妙文章。
雖身處竹籬茅舍,亦無可懼慮。父親來信,依然如窗下低吟。
這一代人中,有許多女孩與我同一個命運(yùn)。她們都在后半生中被烙上了失父失衡的烙印。她們不知道父親的心靈閱歷。
紅顏薄命我亦然。但是在我的烙印上,有文學(xué)的止痛劑。
在《紅樓夢》這片芬芳的人性花園里,安頓著一顆稚嫩失落的女兒心,使她能夠面對這個世界的冷酷無情,編織起一層隔離網(wǎng),找到孤標(biāo)傲世的芳菊。
在曹雪芹的寒苦寫作中,也安頓著父親的懷才不遇和骨氣。
那是一個柔情蜜意被蔑視的時代!都t樓夢》使我可以不為自己的多思和一往情深而感到無端羞愧并懷有罪惡感,反而使我擁有了一份秘密的驕傲和尊貴。
在一個個性被鏟除的異質(zhì)年代,憑借心有一部《紅樓夢》,使我保存自己并區(qū)別于他人。
是《紅樓夢》使我將自己的人生感受融入到美的追求中,變成一種生命的實踐。我已經(jīng)將此追求視為一種與生俱來的狀態(tài),就如同空氣,給我呼吸。
假如沒有《紅樓夢》這部書,別人會怎樣?天下會怎樣?這我不知道。但對于我和父親,假如沒有《紅樓夢》,也許我們就不是現(xiàn)在這樣的父女,而會更孤單,更凄冷,更飄零,生活中的苦痛愁緒會更多。
心中的寶庫一旦空失,人生的腳步也就不知會在何處停頓。
《紅樓夢》,使我雖經(jīng)歷苦難而依然存留著對人生的眷戀與執(zhí)著。
也許是父親告誡過我,高鶚續(xù)本的長處及不足,我讀后四十回心有疑惑。從一翻開他的占旺相四美釣游魚,就感到突然稀薄與無味起來。四美這種稱呼很淺俗,一下子抹平了紅樓人物鮮明的個性。
前八十回里面的女性都很敏銳特別,即使是迎春、惜春這樣鋒芒不露的女孩,對自己的命運(yùn)和這個大家庭的趨勢也是有清明之見的。她們怎么一下子浮淺起來,還企圖要占旺相了?
并且,全書從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到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人們已經(jīng)失去從前那種生活的朝氣和興致。死的死,走的走,悲涼之霧籠罩華林。
到這后續(xù)的第八十一回,姐妹們哪里還會有這種令人津津樂道的釣魚的場景?顯然在這一回里,除了重復(fù)前面的入家塾,節(jié)奏也緩慢下來,似乎作者不知道該往哪里去。
僅是看回目,高鶚先生已經(jīng)令我很不入眼。什么驚惡夢翻案牘入邪魔博庭歡慕賢良,用詞皆不雅,完全是說書人的套路。最后還有還玉闕延世澤,也就是滿足市井人的大團(tuán)圓的審美要求。
還有那些投毒的舉動,很難認(rèn)同這是《紅樓夢》,似乎翻開了市井商業(yè)社會的三言二拍。
可是沒有高續(xù)本,也沒有其他書可看,可以尋找紅樓人物的蹤跡。
于是硬著頭皮還是看,一面分辨,一面品味,看他寫出了原著的哪些端倪,看他失落了原著的哪些蛛絲馬跡,看他總算是敷衍成一個收官之局。
慢慢也就覺出了高鶚的貢獻(xiàn),他提供了一個參照系統(tǒng),使我們現(xiàn)在還可以依此來批評他。
至少不似那些新夢圓夢,寫寶黛竟是終成眷屬了。
后人以高續(xù)本作為傳世之續(xù),還是一個成全吧。
這是紅樓的一段傳奇,三百年來被續(xù)寫,被細(xì)細(xì)品嘗,議來議去。
父親曾經(jīng)告訴我一句話,大意是:開篇不談《紅樓夢》,縱讀詩書也枉然。
那就談下去吧。
2005 年仲夏至2018 年元宵定稿
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