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4日晚北京 站臺 那個身懷春光的少女Ⅰ 臺風(fēng)快要來的時候，我一個人在馬路上，沒有撐傘。為了告別我的大學(xué)時代，2011年一個潮熱的下午，我隨意在論壇里進了一個北疆約伴的帖子。帖子很吸引人，于是打包好行李，一個人從香港飛往烏市。 發(fā)帖人就是妖。那晚，我們約在五一夜市吃夜宵。沿街羊肉串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大桶大桶的啤酒，毛豆配花生。夜市里人頭攢動，每一個犄角旮旯都塞滿不大不小的桌子，五六個人叉著腿盡情吃喝。妖是最后一個到的。那晚，我們?nèi)缇W(wǎng)友見面，例行自我介紹。她小臉兒煞紅，梳了一頭非洲臟辮，一口閩南口音。 還好都是旅行中人，不扭捏造作，立馬就熟絡(luò)起來。一路上，她總是靠在半開的車窗上，臟辮甩在日光充足的公路上。在天山南北的光景里，我們說說笑笑，消耗著生命。 故事就是這樣開始的。 車開到瓊庫什臺，那是一條只能徒步穿越到喀拉峻的古道。下車后，我們收拾好行李，隨手找了根木棍，就進山了。走著走著開始下雨，后面還下起了冰雹。妖說，走南闖北這么多年也沒見過六月下冰雹的。我們只好避雨。夜色漸黑，體力透支，加之沒水沒食物，已經(jīng)趕不到預(yù)定的上車點，手機也沒了信號。 妖沖我喊：“你這個混蛋，下雨天非要走這條野路子！” 當時，我也很慌，從沒見過這種環(huán)境和場面，不知如何是好。 “總要找個地方先睡一晚吧，在外面會被凍死的�！闭f完，妖就拿著手電筒，把沖鋒衣武裝到鼻子，只露出眼睛，甩著一頭臟辮，右手拿著木棍，消失在黑夜里。那一刻，她像身懷武功的女俠。 妖再跑回來，已是半小時后了。她找當?shù)卮迕窠枇艘粋�牛棚暫時落腳，弄了幾床被子、一桶水。我們吃了最后一碗泡面，湯渣都喝得精光。雨還在下，牛棚漏雨，門也關(guān)不緊，雨滴淅淅瀝瀝落在被子上。兩個無助的小混蛋在蒼茫山野的一個小牛棚里分享食物、水、溫暖和秘密。 第二天一早，眼睛被木門缺口射進來的光線刺醒。妖打開門，打了一個激靈——下了一整晚的大雪，草原已經(jīng)被埋在下面。雪還在下，妖裹著被子站在門口，白雪把她的臉映得很白。我坐起來幫忙生火，火起來的時候牛棚里煙霧繚繞。那一刻，我坐在一團煙霧里，內(nèi)心油然而生一種英雄主義，像一個劫后余生、滿血復(fù)活的小戰(zhàn)士，慶幸自己還能看見第二天的太陽。 再后來，警車開上山巔……我們被50公里外趕來的110救走。 在青春里，我們總會有這樣誤打誤撞的旅行、任性不設(shè)防的相遇，來去自由，果敢倔強。我們在路上分享陽光和秘密，惺惺相惜，微風(fēng)拂過，帶來的都是美好的音樂。在這條公路上，你與遇見的人，或揮手告別，或繼續(xù)同路，他們是時光里的旅人，身體里分泌著引人入勝的春光。 身懷春光的少女Ⅱ 2011年的最后一天，妖對我說：“我想去冰天雪地看一場壯美的日出！” 于是，我買了2張去壩上的火車票，坐了8個小時，又轉(zhuǎn)乘7個小時的汽車，裹上這輩子穿過的最厚的衣服，套上最多層的襪子，戴著最傻愣的帽子和耳罩，趕在2012年第一個日出前到達了那里。 回北京后，我?guī)а�逛胡同，北二環(huán)護國寺旁有一個百花深處胡同。狹窄的胡同兒口，墻壁上長滿了綠色的苔蘚。胡同兒里很多人家在二樓養(yǎng)了鴿子，所以經(jīng)�？吹剿鼈兟舆^頭頂，卻很少有人問津。她說想要一個百花深處胡同兒的鐵皮門牌號，一直想要。于是，我們挨家挨戶敲門，有的炒著菜當作沒聽見，有的理都不理直接把我倆看成怪物。 妖說：“我們偷一個吧？” 我哪兒偷過東西啊，但不知怎么回事在妖的推推搡搡下居然同意了。 第一次作案是當天晚上。我們在胡同兒口吃好晚飯，等待夜幕降臨。妖在胡同兒口把風(fēng)，我作案。那是第一次做賊，沒有經(jīng)驗，心里跟吃了炸藥似的，怦怦亂跳，只要聽到風(fēng)吹草動、貓叫狗叫，就立馬收手。其實，我倆緊張得很，大概在胡同兒里盤旋了10分鐘，偷門牌的事就無疾而終了。 妖回廈門后，一直惦記著她的鐵皮門牌。那一年她生日，說無論如何也必須給她弄一個。那天，我下班后，專門找后勤阿姨借了一個扳手，坐著地鐵，路上一直在想這次應(yīng)該怎么偷，萬一被抓了應(yīng)該說什么。到了百花深處已經(jīng)是晚上了，幾個大爺在胡同兒里遛彎兒，窗內(nèi)時不時飄出做飯的氣味，頭頂?shù)镍澴佑泄?jié)奏地拍打翅膀。每次，當你覺得四下無人準備舉起工具動手時，總會從黑暗盡頭駛過一輛自行車，或從墻上竄出一只貓，嚇得你魂飛魄散。 我在胡同兒里來回踱步，拿起電話拉大嗓門假裝與人通話，或是停在路邊像是離家出走的少年，踩一踩腳下的易拉罐兒，弄出一點兒動靜，或者扮成一個迷路的游客走走停停，好像被此處吸引又不得不離開的樣子。整場表演，沒有一個觀眾，黑暗的胡同兒里，我像一個帶了妝的孤獨小丑，演了好幾出沒有人看的肥皂劇。 終于，四下都安靜了，炒菜的關(guān)了窗戶，大爺們回家泡腳，阿貓阿狗也都累得趴在一邊。我拿起螺絲刀，蹭到一戶人家門口，刺啦一下就把門牌摳了下來，脫下衣服包裹起來，撒腿就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家，一路驚魂未定，時不時看看衣服里的門牌，還在，就好。 再后來，我們一起旅行，去了很多地方，拍了很多照片，寫了一些矯情造作的文字，驕傲地宣告我們都過得很好。回望那個在烏市初次見面的夜晚，根本就不會想到兩人一起冒險，做了這么多混蛋的事情。每當想起5年前無意中點開那個帖子，那一坨勵志要環(huán)游世界的傻子，居然在后來的某個夜晚，成為一個赴湯蹈火、有情有義的小偷。嗯，掐死她的心都有了。 廟街里失傳的美味 藥勁上來的時候，我穿過狹窄的樓道，按下電梯，匯入廟街的燈紅酒綠中。四面?zhèn)鱽砣藗兊慕徽劼�、商鋪里的砍價聲、酒杯碰撞聲、歌廳的歌舞聲，亂七八糟地在耳邊嗡嗡作響。因為感冒的緣故，腦袋一陣絞痛，霓虹變成虛影，在眼前晃來晃去。此時，只有一碗滾燙的粥能解救我。 這就是住在廟街的好處，24小時都能吃到想吃的食物。找一處攤位坐下，一碗窩蛋生滾牛肉粥上桌，稠稠的白米在碗里冒著氣泡，趁熱咕嚕咕嚕喝下去，出一身大汗，感冒已好了一大半。我在廟街住了一年有余。剛來香港的時候，覺得這里很酷，一副港片里打打殺殺的模樣，每個細節(jié)都充滿故事性，仿佛一陣迷迭香飄來，肉身便被這味道深深蠱惑。于是，很快找了房子，交了租金，買床、買柜、買廚具，從內(nèi)地抱來被子和棉絮，就在廟街安了家。參差不齊的燈箱和廣告牌是香港的專屬美學(xué)。沿街涼茶鋪就有好幾家，我愛喝夏菇草，清熱解肝火。便宜好吃的燒臘店是我每周末的加餐食堂。到了夜晚，街道上支起攤位，霓虹從地上一直亮到幾十米的高臺，這里的黑夜沒有盡頭，燈火不滅。各色小吃攤位好像從地下莫名其妙地鉆了出來，白天的花店變成小吃攤，五金雜貨鋪變成小吃攤，連無人問津的一根電線桿旁也支起了小吃攤，大家張燈結(jié)彩，拒不收攤。直到每個人的細胞都被美食填滿，云層才舍得遮住月亮，漸漸收攏。 那時還是窮學(xué)生，廟街剛好是平民消費，每晚熬夜苦讀后就會去樓下吃宵夜。我住的四喜樓出門直走，過兩個路口左轉(zhuǎn)，有一家非常小的泰餐店。沒有門面，整間屋也就10平方米，所有的家當都擺在面兒上。老板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兒，笑起來臉上的皺紋在炎炎夏日能擠死好幾只蒼蠅。老板娘是泰國華僑，每月往返泰國和香港兩地，把當?shù)氐氖巢膸Щ貋�。那天晚上，有些涼意，雨絲兒胡亂飄著，依然有些學(xué)生仔和老街坊在路上晃悠。我饑腸轆轆地坐下來，老頭兒給我做了飯，然后撐起一把大傘。老板娘又回泰國去了，他一個人照看著店面，索性坐下來和我聊天。他是一個樂天派，聊到高興的事情會開懷大笑。在香港，會笑的人都很珍貴。當朋友間相互打趣時，他的笑聲響亮、坦誠、真實。他的臉上仿佛寫著“好心腸”三個字，因為他經(jīng)常會免掉我的一些零碎錢，也會在炒飯時多給我加幾片肉，或用溫柔的語氣說一聲“再見”，從不冷臉對人，更不會像有些店家那樣把盤子冷冰冰地放到桌上，臉都不轉(zhuǎn)過來。 他炒菜也很好吃，熱心腸的人做出來的東西多半也不會差。店里的主廚、店長、服務(wù)員都是他，有時老板娘會來搭把手，但做菜的一直是他。我喜歡他做的香葉肉碎炒飯、冬陰功湯，還有咖喱牛肉，量足管飽。他的水平不像大廚，卻貴在家常。他的廚房就是一個露天灶臺，看起來并不干凈，卻每每做出光潔如新的廚房也誕生不了的美食。這是一個神奇的露臺，只見他挽起袖子，幾滴油入鍋，手里的大勺在鐵鍋里來回翻動，不用懷疑，肯定有了。 在漫長的廟街歲月中，我成了他的�？�，有時一坐下來，不必點他都知道我要什么。說來，自從17歲離家至今，一路北上南渡，吃過的各地風(fēng)味數(shù)不勝數(shù)，大多也就停留在“好吃”的程度。但這個老頭兒做的菜，卻能讓人吃出純棉的質(zhì)感，冷的時候吃了暖和，熱的時候吃了清涼。一邊吃一邊還有人笑瞇瞇看著你，讓你慢點兒吃，說著“鍋里還有”。 畢業(yè)后我就離開香港，成為一名“北漂”。5年后，我回了一趟廟街，穿過幾條街，就找到了那家店。老頭兒在里面擺弄著什么，門口擺滿了各種香料，露臺和鐵鍋都不見了。他抬了抬頭，看到我，笑瞇瞇地說：“我記得你啊，是那個大學(xué)生啊，好久沒看到你了�！� “你的店怎么變樣了？還做泰國菜嗎？”我說�！霸绮蛔隽�，沒人過來吃，年紀也大了，就關(guān)掉了。現(xiàn)在賣一些泰國的特產(chǎn)，我老婆從泰國進的�！彼�答道，面孔一點兒沒變，熱情，爽朗。那時，我還是個學(xué)生，沒吃過什么山珍海味，覺得他家的味道就是最正宗的。如今他年紀大了，不做菜了，想是連鐵鍋都拿不動了，這一脈，算是失傳了。 那些名字故事的開頭發(fā)生在我的大學(xué)教室。在南方那個潮濕的天氣里，除了鐵，什么東西都會發(fā)霉。教學(xué)樓的小格子里，每天重復(fù)的事情單調(diào)而沉悶，似乎永遠不會發(fā)生改變。 晚上，自習(xí)室往往只有兩三個人，都低著頭認真溫習(xí)英文。我是到教室蹭網(wǎng)的。白熾燈吱吱地響，幾只不怕死的蛾子撲在上面。外面黑得出奇，一過傍晚就暴雨傾盆，下個沒完，總讓人覺得要發(fā)生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