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古代文化最繁榮、發(fā)達的宋代,先后出現了李清照和朱淑真兩位著名的女性文學家。她倆生活的時代接近,文采相類,均屬于婉約詞派,風格清新秀麗,婉轉含蓄,共同點甚多。歷代評論家總愛把兩人一起評論,如馮夢龍在《醒世恒言》中贊嘆她們是“閨閣文章之伯,女流翰苑之才”。本書編者將她倆的詞合編在一起加以注釋,期望此書對介紹和研究這兩位在中國文學史上有著重要地位的女性作家有參考價值。
一
李清照(1084—約1151),號易安居士,祖籍山東濟南。我國宋代杰出的女詞人,也是中國文學史上著名的女作家。她出身于一個文學氛圍濃厚的家庭,父親李格非,官至禮部員外郎,對文學、經學、佛學、史學都頗有研究,劉克莊在《后村詩話續(xù)集》中稱贊他“文高雅修,鬯有義味,在晁(補之)秦(觀)之上”。母親王氏,也是一位通文墨的大家閨秀。耳濡目染,清照幼年即通文墨,加之聰慧穎悟,才華過人,在詩、詞、散文方面都有杰出的表現,還精通音律,“能書能畫”(《清河書畫舫》引《才婦錄》)?梢哉f,李清照是中國文學史上少見的一位多才多藝的女作家。
李清照在十八歲時嫁給太學生趙明誠;楹蠖斯餐铝τ诮鹗瘯嫷乃鸭恚捎谟兄餐呐d趣愛好,能互相支持與欣賞,所以李清照婚后的生活非常和諧美滿。這種平靜的生活一直到李清照四十五歲。靖康元年(1126),金兵攻宋,次年,徽、欽二帝被擄,北宋即告滅亡。這就是歷史上的靖康之變。巨大民族災難的降臨,急劇地改變了李清照的生活,她被迫從閨房和書齋中走出來,踏上逃亡流徙的道路。而打擊也是接踵而至:夫婦二人花費大量心血搜集起來的文化藝術珍品在戰(zhàn)火中喪失殆盡;李清照唯一的親人趙明誠,在建炎三年(1129)只身赴建康時,突患急病,不治身亡。趙明誠病死后,她獨自漂泊在杭州、越州、金華一帶,在咨嗟悲嘆中度過了晚年。
朱淑真是稍后于李清照的杰出女作家,號幽棲居士,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南宋初年時在世。她出身于仕宦家庭,父親曾經“宦游浙西”。朱淑真少喜讀書,工詩詞,能畫,通音律,也是個多才多藝的女子。少女時代的朱淑真,由于家境殷實,生活優(yōu)裕,父母亦寵愛有加,每天過著讀書、作詩、飲酒、彈琴、四處游玩的悠閑而快樂的生活,所以形成了單純天真的個性,并且勇于追求自由和理想的生活,是一位個性鮮明突出的女性。
然而父母為她擇定的婚姻卻使得朱淑真的生活發(fā)生了重大的轉折。在封建社會,個人的婚姻并不是建立在志趣相投、兩情相悅的基礎上,而必須聽從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朱淑真面對無法違抗的父母之命,違心地與她志趣相投、才華橫溢的初戀情人分開,在二十歲左右嫁給一位俗吏為妻。所以南宋魏仲恭《朱淑真斷腸詩詞序》中說:“父母失審,不能擇伉儷,乃嫁為市井民家妻!彼恼煞蚴且粋以世俗的功名利祿為務的庸俗之人。因為二人的性格愛好相去甚遠,所以朱淑真婚后的生活一直非常寂寞苦悶。后來她的丈夫可能又沾染當時狎妓風氣,娶妾并攜其遠赴任上,留下淑真獨守空閨。天性熱愛自由、勇于追求理想生活的朱淑真在婚后的生活中飽受痛苦的折磨。從她的詞作中可以看出,她最后終于決定與現實對抗,勇敢地沖破了封建禮教的樊籬而與初戀的情人相會。淑真與情人的關系一直維持到四十歲左右,直到因為此種關系泄露,被夫家限制自由。最后,淑真在禮教的壓迫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離世時不到五十歲。
二
李清照的作品集曾有《易安居士文集》、《易安詞》、《漱玉集》等,但均已佚亡。后人輯有《漱玉詞》,今人輯有《李清照集》。朱淑真一生創(chuàng)作的詩詞也很多,其詩有南宋魏仲恭輯《斷腸詩集》十卷,《后集》八卷(有殘缺),詞有《斷腸詞》一卷。
李清照在詩、詞、散文方面都有杰出的表現,其中詞最為出色,后人稱頌最多的也是她的詞作。她的詞以南渡為界,基本上可以劃分為安定美滿的前期與流離孤寂的后期。
她的前期詞作真實地反映了閨中生活和思想感情,題材集中于寫自然風光和離別相思。早年的李清照是一位性格活潑、開朗樂觀的女子。她的足跡走出了重重的閨門,目光投向廣闊的大自然,因此她的筆觸便也伸向大自然的懷抱,用詞來記敘她在自然界的暢游。比如《如夢令》(嘗記溪亭日暮)一首,盡情地享受與大自然的親密接觸,隨意盡興,無拘無束。這類詞作充分表現出李清照熱愛生活、熱愛自然的感情。
李清照的前期詞作還表達了自己對理想的追求及對現實社會扼殺理想的憤懣之情。在《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一詞中,她以鵬鳥自喻,表現了自己的生活意志和愿望。她要學那搏擊長空的大鵬,憑著自己的努力,探尋到一條通往理想境界的道路。即使是“路長”、“日暮”;即使是“學詩謾有驚人句”,卻仍然呼喚著“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這首詞格調昂奮,充滿著蓬勃向上的力量,讀后令人有一種清新振作之感。
李清照婚后與丈夫相敬相愛,生活十分美滿,所以每當與丈夫短暫分離的時候,多愁善感的她便會被縈繞不去的思念緊緊包圍,并用詞來抒發(fā)分別后的離恨別愁和寂寞孤獨的情感。這類內容在現存詞作中占的比重最大。比如她新婚不久后寫的《一剪梅》“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寫出了彼此之間對對方的牽掛,這種感情是“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思念的痛苦一直折磨著她,“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醉花陰》),生動地抒寫出了她內心的離愁別恨。
李清照常常采用托物言情或托事言情的方法來抒發(fā)感情,這類閨怨詞把所詠之物、所托之事與抒情主人公的形象融為一體,借著對物與事的詠嘆婉轉地表達出對離別的哀怨,對離人的思戀,對愛情的向往,較之直接傾訴更顯得深沉蘊藉,凄愴動人。
李清照是一位具有高度愛國情感的女詞人,面對南渡之后國勢日非,山河殘破,朝廷不思收復中原的現狀,她憂心如焚,很多詞抒發(fā)了強烈的家國之思,比如“故鄉(xiāng)何處是?忘了除非醉”(《菩薩蠻》);“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添字采桑子》);“永夜懨懨歡意少,空夢長安,認取長安道”(《蝶戀花》)等等。
其中最為有名的是《永遇樂》詠元宵詞。當時的元宵之夜,杭州城內張燈結彩,一片歌舞升平。詞人面對這種“繁榮”景象,眷念故國之情油然而生,昔日汴京元宵盛況立刻浮現在眼前。她在詞中通過昔日繁盛京都的生活與如今流落異鄉(xiāng)、家破人亡、面目憔悴、兩鬢斑白的凄楚境遇相比,將故國之思與身家之痛深沉地表現了出來。故此,南宋末年愛國詞人劉辰翁讀了這首詞,慨然涕下,乃至“每聞此詞,輒不自堪”。
對李清照詞的藝術成就,歷代評論家盛贊不已。李清照善于以獨特的藝術手法來塑造鮮明生動的形象,在語言的運用上,遣詞造語,自然率真,所謂“以淺俗之語,發(fā)清新之思”(彭孫遹《金粟詞話》)。她的詞還非常講究韻律美,著名的《聲聲慢》,開首連下十四個疊字,對這種大膽的藝術表現手法,歷代詞論家好評如云,如張端義《貴耳集》說:“此乃公孫大娘舞劍手,本朝非無能詞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疊字者。”在詞的發(fā)展史上,不少評論家還將其推為婉約詞派的正宗。清代著名詩人、文學評論家王士禛就曾指出:“婉約以易安為宗,豪放惟幼安稱首。”(《花草蒙拾》)清代詞學家沈謙也認為:“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極是當行本色。”(《填詞雜說》)清代詩人劉體仁則進一步將李清照譽為:“此道當行本色第一人。”(《七頌堂詞繹》)
值得一提的還有李清照的《詞論》,她系統(tǒng)地評論了唐五代至北宋諸家詞的得失,提出了詞“別是一家”的口號。
朱淑真作為和李清照同時代而稍后的女作家,其作品也是其生活和思想感情的真實反映。她曾自稱“翰墨文章之能,非婦人女子之事,性之所好,情之所鐘,不覺自鳴爾”(《掬水月在手詩序》),可見詩詞創(chuàng)作對于朱淑真來講,是抒發(fā)自我情感與不幸遭際的最好載體。她的詞保存下來的約有三十余首,大部分都是抒發(fā)幽怨感傷的情懷,雖然在數量上遠不及她的詩,但其成就卻歷來受到人們的重視。魏仲恭在《朱淑真斷腸詩詞序》中稱其作品風格“清新婉麗,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豈泛泛者所能及,未嘗不一唱而三嘆也”。
朱淑真的詞,主要是抒情、寫景與詠物。她的抒情詞非常形象地展示出了自己愛情生活的曲折過程,有時是熱情纏綿的歡戀,有時是愁腸百轉的相思,有時是深閨獨處的無奈與凄涼。描寫歡戀的作品以《清平樂·夏日游湖》為代表,這首詞描寫了與情人相會的過程,由最初的湖上漫步,到纏綿繾綣的甜蜜歡聚,再到無奈分離歸家后情緒的低落,整個過程充滿起伏,將女性特有的細膩心理描繪得惟妙惟肖。
然而陪伴朱淑真的多是充滿愁思的日子,因此她的詞更多的是反映春閨獨處的孤寂、懷人怨別的思念。例如她的《浣溪沙·清明》,描寫了在風和日暖的明媚春日里獨處深閨的寂寞無聊,并微微透露出年華漸逝而愛巢難求的慨嘆。最典型的是《減字木蘭花·春怨》:“獨行獨坐,獨倡獨酬還獨臥。佇立傷神,無奈春寒著摸人。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边@首小詞寫詞人孤夜難眠,開頭連用五個“獨”字,以層層遞進的手法,把主人公寒夜獨宿、孤寂凄涼的情狀突出而形象地描繪了出來。
朱淑真詞抒發(fā)了婚姻生活的不如意以及情愛生活中的孤單寂寞和苦悶哀怨,表現了封建社會婦女的不幸命運,但總體來看,思想內容比較單薄,風格凄怨消沉。某些維護封建倫常的評論者曾指責她的某些表現大膽的作品“未適乎情性之正”(《東維子集》),“豈良人家婦所宜邪”(楊慎《詞品》),但正是這些大膽奔放的抒情之作,把一個敢于蔑視封建倫理束縛、勇敢追求愛情的女性形象展現在了后人面前,朱淑真詞也因此在詞史中綻放著奪目的光彩。
三
作為宋代文壇上交相輝映的兩顆耀眼的明珠,李清照與朱淑真的文學成就各有千秋,但以詞而言,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李清照詞都略勝一籌。清代陳廷焯《云韶集》說:“宋婦人能詩詞者不少,易安為冠,次則朱淑真!边@一評價是符合實際的。具體說來,李清照詞在藝術表現上大膽創(chuàng)新,而在感情的表達上則比較含蓄委婉。而朱淑真詞在感情的抒發(fā)上坦率大膽得多,她敢于不避世俗禮教的束縛,呈現出自己真實的內心世界。
本書所采用的底本,李清照詞以《全宋詞》為底本,朱淑真詞以明毛晉《汲古閣》為底本,參校了《花草粹編》、《歷朝名媛詩詞》等,并廣泛參考了當今諸家的研究成果。輯評中除收入古代詞評家的點評外,對今人具有創(chuàng)見的精辟分析亦加以錄入,以助讀者在吟誦原詞的同時,能有更深入的體會,從中得到美好的藝術享受。
由于水平所限,書中舛誤在所難免,不當之處,還請方家指正。
王新霞,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古代文學碩士研究生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學。主要著作有《山水田園詩派選集》《花間詞派選集》《唐宋律詩誦讀》及合著《中國散文通史》(第四編“隋唐五代散文”)《漱玉詞·斷腸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