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七點,我起床后走進院子,天空藍得無休無止,就是高盧牌香煙盒的那種藍。赤腳踩在石板上,感覺溫熱。我們的老住客,那些蜥蜴,已經(jīng)占好曬日光浴的位置,平扁扁地趴在墻上紋絲不動。單單起床后迎來這樣一個早晨,就算得上是一份生日禮物了。
在呂貝隆,炎炎夏日的清晨,手捧一杯奶油咖啡坐在露臺上,看蜜蜂們在薰衣草花畦里穿梭忙碌,遠處的森林在晨曦之中呈現(xiàn)出明亮的幽綠—如此馥郁的感覺,勝過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富翁。周遭的溫暖,令我身心舒暢,并不覺得比四十九歲老了一天。我低頭看看自己的十個棕色腳指頭,真希望在六十歲生日時一切如故。
太陽慢慢爬高,溫熱轉(zhuǎn)變成熾熱,蜜蜂的嗡嗡聲淹沒在一陣咔噠咔噠的柴油引擎聲里。我放眼望去,一輛威嚴的敞篷陸虎正氣咻咻地開上車道,車身漆成迷彩色。一陣塵土飛揚,車停在了門口。來人是班內(nèi)特,臉龐黝黑,裝備得如同沙漠遠征部隊的偵察兵:軍服式樣的短褲和襯衫,坦克指揮官的墨鏡,車身懸系的油桶和大背包。只是這位似乎剛從阿拉曼戰(zhàn)場下來的士兵,卻戴著一頂路易威登棒球帽,看上去不那么搭調(diào)。他一路穿越一百號公路上的敵方防線,成功地潛入梅納村,眼下只待一聲令下挺進大山。
“天哪,你看上去老了呢!”他說,“我得借用一下電話!我的游泳褲落在昨晚過夜的房子里了。那可是條卡奇布泳褲,跟諾列加將軍的內(nèi)褲很像。非比尋常。我可舍不得弄丟了!
趁著班內(nèi)特打電話的當兒,我們招呼家里的兩位客人以及三只狗兒上車,將他們?nèi)诉M去,準備朝畢武村進發(fā),跟另外幾位朋友在那里會合。班內(nèi)特從屋里走出來,迎著刺眼的陽光拽拽棒球帽,然后我們便在陸虎的護送下出發(fā)了。路虎車和車上的司機一路招搖,引得道路兩側(cè)半個身子隱在葡萄藤下的農(nóng)夫們探頭觀望。
過了博尼約村,景色變得荒涼而粗拙,葡萄藤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巖石、橡樹以及一條條紫色的薰衣草叢。沒有汽車,沒有屋舍,估計此刻我們已經(jīng)跑了一百英里,把呂貝隆的繁華村鎮(zhèn)遠遠甩在了身后。這么大片的原始曠野居然還存在,我不由感到一陣高興,看來那些精品店、房產(chǎn)代理商尚未染指,這樣的天然野趣還可以存留一段時間。
我們一路駛?cè)肷焦。畢武村正在打盹。剛過村公所,柴堆上有只狗睜開一只眼睛,敷衍地叫了幾聲。一個抱著小貓的孩子抬起頭,棕色的圓臉上兩眼瞪得大大的,瞧著這不同尋常的車隊景觀。
旅館的四周,看起來就像一個電影拍攝場地,只是劇情尚未明確,角色有待敲定,服裝風格或時代背景也不太分明。有人一身白色套裝、戴著寬邊巴拿馬草帽,有人穿著短褲和帆布鞋,有人一襲絲質(zhì)禮服,還有人則是墨西哥勞工打扮。這個脖子上系著圍巾,那個披著色彩艷麗的披肩。帽子則是顏色各異,什么年代的都有,其中整潔的一頂下面還是個小嬰兒。此外還得加上我們這位儼然來自沙漠,跳下陸虎車督促裝備檢查的班內(nèi)特先生。
莫里斯先生從拴馬場那邊露面了,沖著我們微笑,問候說“這天兒可真不錯啊”。他一身普羅旺斯的星期天盛裝打扮:雪白的襯衫和長褲,黑色的條紋領(lǐng)帶,李子紅的馬甲,舊的平頂草帽。他的朋友,駕駛第二輛馬車的人,也是通身雪白,襯著深紅色的吊褲帶和漂亮的椒鹽色胡須煞是好看,酷似電影《戀戀山城》里的男演員伊維斯·蒙坦德。
“來,看看為你們準備的馬吧!蹦锼诡I(lǐng)著我們穿過花園,問起我們胃口如何。先頭部隊已經(jīng)開著貨車出發(fā),去為野餐作準備,到時這場野外盛宴喂飽整個畢武村的人都不成問題。
馬兒拴在陰涼處,皮毛锃亮,鬃毛和馬尾梳得服服帖帖。其中一匹輕聲嘶鳴,將鼻子拱進莫里斯的馬甲討糖果吃。最小的客人,那位小姑娘,倚著父親的肩頭,瞧著這龐然巨獸咯咯笑個不停,還傾過身去伸出一根粉嫩的手指,想戳戳它栗色閃閃的側(cè)腹。這家伙以為是蒼蠅,甩甩長尾巴。
我們看著莫里斯和“伊維斯·蒙坦德”將馬牽到馬車旁邊套好,一輛是鑲紅邊的黑色敞篷馬車,另一輛是鑲黑邊的紅色七人座四輪馬車—都上過油,打過蠟,擦得光閃閃,簡直可以擺放到展覽大廳里了。莫里斯整個冬天都在打理馬車,馬車也正如他所說,“美極了”。唯一的現(xiàn)代裝置是老舊的喇叭,軍號那樣的大小和形狀,可以在超越不太靈便的前方馬車時發(fā)出警示,或者驅(qū)趕想要穿越馬路的小雞。
“出發(fā)啦!上車!”
眾人爬上馬車,馬車不疾不徐地穿過小村,朝著空曠的鄉(xiāng)野進發(fā)。窩在柴堆上的狗吠了一聲跟我們道別。
這種旅行方式,會讓你遺憾有汽車的發(fā)明。一切景物都是另一番模樣,更顯氣勢,也更有意趣。鄉(xiāng)路凸凹不平,馬兒步伐時快時緩時大時小,乘客便隨著那舒服的節(jié)奏輕輕搖晃。馬車吱吱嘎嘎,馬蹄踏行,鐵輪沙沙輾過沙礫,如同一首愉快的老式背景音樂。四周香氣彌漫,氤氳著馬兒的溫熱、馬鞍的肥皂味、木頭的油漆味、鄉(xiāng)野的清新味,都透過車窗撲面而來。還有車速,或說可以忽略不計,你可以從從容容看風景。相比之下,汽車更像是載著你飛奔的屋子,你看到的只是一片模糊、一個印象,你隔絕于鄉(xiāng)景之外;坐在馬車里的話,你就是鄉(xiāng)景的一部分。
“駕!”莫里斯輕揮馬鞭,抽打一下馬屁股,車速增至二擋,“這家伙,懶著呢!而且十分貪吃;厝サ臅r候她就會跑得快些,好趕著去吃東西!蔽覀兡_下的山谷,徐徐展開一片鮮紅的原野,虞美人開得密密匝匝。天空中,一只禿鷹不斷盤旋、俯沖,雙翅展開不動,平穩(wěn)地滑翔。我抬眼凝望的當兒,一朵云飄來遮住了太陽,光線奮力從黑暗中突破遮掩,幾乎就像黑色的輪輻。
馬車駛離大路,轉(zhuǎn)上林間一條蜿蜒的小道。的馬蹄聲,消隱在凹凸不平、芬芳馥郁的百里香花毯之中。我驚嘆莫里斯如何找得到這等野餐勝地,他說每周的休息日他都會騎馬四處探尋,有時候接連幾小時都看不到一個人影。
“這兒距離艾普鎮(zhèn)才二十分鐘路程,”他說,“不過沒人來過,除了我和野兔!
樹林越來越密,小道越來越窄,勉強能夠讓馬車通行。接著,我們繞過一塊裸露的巖石,再潛過一條枝葉遮蔽的“隧道”,哈,就是這里,正擺在眼前呢,我的生日野餐。
“到啦!”莫里斯說,“本餐廳開始營業(yè)!”
這是一塊地勢平坦、淺草覆蓋的空地,盡頭擺著一張十人座餐桌,枝繁葉茂的胭脂櫟撒下一片濃蔭。桌上鋪著潔白的桌布,擺有冰桶、漿過的棉布餐巾、插在缽里的鮮花、數(shù)量恰好的刀叉,還配有數(shù)量對等的坐椅。餐桌后面是一間狹長的干爽石屋,空置很久,現(xiàn)在變成了一個粗拙的酒吧,我聽到軟木塞“波”地拔出,杯子丁當作響。我對野餐的所有顧慮,頓時煙消云散。這跟濕冷的屁股、螞蟻三明治大不一樣,做夢也難以想到啊。
莫里斯用繩子圍出一塊空地,松開馬兒的韁繩。馬兒如釋重負,在草地上恣意打滾,如同兩位老婦人解開了束身衣一般。四輪馬車的窗簾拉了下來,那位最小的客人回車廂里小憩片刻,余下的大人們在石屋前的“小院子”里啜飲著清爽的冰鎮(zhèn)桃汁香檳。
沒有什么比這樣舒適的冒險更能讓人心滿意足了,我對莫里斯的感激無人能及,他也理應獲得這份感激。他心細如發(fā),打點周全,從充足的冰塊到牙簽無一遺漏,如他所言我們根本不會吃不飽。他招呼大家就坐,開始介紹第一道菜—甜瓜、鵪鶉蛋、奶油烙鱈魚、野味餡餅、肉餡蕃茄、腌蘑菇,菜一道接一道端上來,從桌子這頭直擺到那頭,襯著斑駁的陽光,仿佛不見人間煙火的藝術(shù)食譜里靜美如夢的生活。
大家暫停片刻,遞給我一張生日賀卡,迄今為止我收到過的最沉重、最恰當?shù)纳召R卡—一塊圓形的金屬路標,直徑足有兩英尺,上面大大的黑色數(shù)字直喇喇地提醒我流逝的年歲。五十。生日快樂!吃喝快樂!
我們吃得豪爽、喝得痛快,上菜的空當則拿著酒杯站起身,溜達溜達消消食,而后回到桌上再接再厲。這頓生日午宴差不多吃了四個小時,等到咖啡和生日蛋糕端上桌的時候,我們都已是酒足飯飽后的懶洋洋模樣,連說話也慢吞吞起來。世界如此美好,人生五十真不賴啊。
在回畢武村的路上,馬兒們一定覺察到車上的重量增加了,不過它們比上午出發(fā)時更有活力,高昂著頭,抽動鼻孔嗅聞空氣。突然,幾股強風平地而起,刮走了頭頂?shù)牟菝,雷聲滾滾而至。瞬間,天空烏云密布。
馬車剛剛拐上大路,便下起了冰雹,豆子大小的顆粒落在敞篷車里,敲得我們的頭疼得要命;落在濕透的寬闊馬背上,四處彈跳。馬兒哪里還需要鞭子驅(qū)趕,壓低腦袋拼命往前奔跑,渾身直冒熱氣。莫里斯的草帽帽檐軟塌塌地耷拉在濕淋淋的耳朵上,退色的紅馬甲直往褲子上滴水。他迎風大笑:“哎呀呀,英國式野餐!”
我和妻子扯起旅行毛毯遮風擋雨,然后回頭看看四輪馬車是怎樣對付這傾盆大雨的。顯然,車篷遠沒有看起來那么防水,有人從里面伸出手來,翻轉(zhuǎn)帽子倒掉沁出的水。
我們回到畢武村,莫里斯早已腿腳僵麻,他勒緊韁繩,拽住一徑往前跑的馬兒。這家伙已經(jīng)嗅到了家的氣息和食物的味道。去他的人類和他們的野餐!
暴風雨的受難者們渾身濕透,但個個都很高興,此刻聚集在餐廳里喝著熱茶、咖啡或白蘭地提神。一早的斯文優(yōu)雅蹤跡全無,只剩下落湯雞的狼狽相:渾身上下滴水,頭發(fā)緊緊貼在腦袋上,衣服成了不同程度的透視裝。干一塊、濕一塊的長褲底下,隱約看得見印有“圣誕快樂”紅色字樣的內(nèi)褲。原本寬松的衣服現(xiàn)在糾纏在身上,草帽看起來就像一盤盤凝固的玉米粥。每人腳下都是一汪水。
莫里斯太太和服務員馬塞爾先于我們坐貨車回到了餐廳,忙著給大家送上各式干衣物,還有白蘭地。一會兒的工夫,餐廳就變成了更衣室。頭戴棒球帽的班內(nèi)特,琢磨著要不要借條泳褲穿著好開車回家,他那輛陸虎被淋了個透,駕駛座上汪著一個小水坑。他望望窗外說:“還好,暴風雨過去了!
畢武村這邊算是雨過風停,梅納村卻是滴雨未落。家門前的車道依舊塵土飛揚,草地依舊泛黃,院子里仍然酷熱難當。太陽在西邊的雙峰之間逗留了一會兒,便墜下紅霞暈染的天際。
“怎么樣,”妻子說,“現(xiàn)在你喜歡野餐嗎?”
這是什么話!我當然喜歡野餐,我愛死野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