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方高中畢業(yè),回到了王家莊。沉重得近乎殘酷的農活給了他個下馬威,青春期特有的騷動并沒有因為身體的疲憊而消減,在收獲的季節(jié),端方找到了他的愛情,地主的女兒三丫成了他生命中的那個女人……轟轟烈烈的愛情之火很快被形形色色的閑言碎語澆滅了。三丫選擇了死亡,被愛情拋棄的端方變成了一頭真正意義上的獨狼。知青出身的大隊女支書吳蔓玲是一個幾乎已沒有性別意識的政治動物,但是端方身上獨特的男人氣息,卻激發(fā)起了她內心蟄伏已久的女性情愫,她不可抑制地愛上了端方,此時的端方早已對愛情心如死灰,他只想利用吳蔓玲的權力達到參軍從而離開王家莊的目的……
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家畢飛宇長篇代表作。
《平原》是離我最近的一本書,它就是從我的現(xiàn)實人生里生長出來的,是我的胳膊,在Z頂端,分出了五個岔。
——畢飛宇
畢飛宇,男,1964年1月生,江蘇興化人。著名作家。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作品曾被譯成多國文字在國外出版。曾獲魯迅文學獎,臺灣《中國時報》開卷好書文學獎,法國《世界報》文學獎,第四屆英仕曼亞洲文學獎,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等。
第一章
麥子黃了,大地再也不像大地了,它得到了鼓舞,精氣神一下子提升上來了。在田壟與田壟之間,在村落與村落之間,在風車與風車、槐樹與槐樹之間,綿延不斷的麥田與六月的陽光交相輝映,到處洋溢的都是刺眼的金光。太陽在天上,但六月的麥田更像太陽,密密匝匝的麥芒宛如千絲萬縷的陽光。陽光普照,大地一片燦爛,壯麗而又輝煌。這是蘇北的大地,沒有高的山,深的水,它平平整整,一望無際,同時也就一覽無余。麥田里沒有風,有的只是一陣又一陣的熱浪。熱浪有些香,這厚實的、寬闊的芬芳是泥土的召喚,該開鐮了。是的,麥子黃了,該開鐮了。
莊稼人望著金色的大地,張開嘴,瞇起眼睛,喜在心頭。再怎么說,麥子黃了也是一個振奮人心的場景。經過漫長的同時又是青黃不接的守候之后,莊稼人聞到了新麥的香味,心里頭自然會長出麥芒來。別看麥子們長在地里,它們終究要變成莧子、饅頭、疙瘩或面條,放在家家戶戶的飯桌上,變成莊稼人的一日三餐,變成莊稼人的婚喪嫁娶,一句話,變成莊稼人的日子。是日子就不光是喜上心頭,還一定有與之相匹配的苦頭。說起苦,人們時常會想起一句老話:人生三樣苦,撐船、打鐵、磨豆腐。其實這句話不是莊稼人說的,想一想就不像。說這句話的一定是城里人,少說也是鎮(zhèn)子里的人。他們吃飽了肚子,站在柜臺旁邊或剃頭店的屋檐下面,少不了說一兩句牙疼的話。牙疼的話說白了也就是瞎話。和莊稼人的割麥子、插秧比較起來,撐船算什么,打鐵算什么,磨豆腐又算得了什么?麥子香在地里,可終究是在地里。它們不可能像跳蚤那樣,一蹦多高,碰巧又落到你們家的飯桌上。你得把它們割下來。你得經過你的手,一棵一棵地把浩浩蕩蕩的麥子割下來。莊稼人一手薅住麥子,一手拿著鐮刀,他們的動作從右往左,一把,一把,又一把。等你把這個動作重復了十幾遍,你才能向前挪動一小步。人們常用一步一個腳印來夸獎一個人的踏實,對于割麥子的莊稼人來說,跨出去一步不知道要留下多少個腳印。這其實不要緊,莊稼人有的是耐心。但是,光有耐心沒有用,最要緊的,是你必須彎下你的腰。這一來就要了命了,用不了一個上午,你的腰就直不起來了。然而,這僅僅是一個開始。當你抬起頭來,沿著麥田的平面向遠方眺望的時候,無邊的金色跳蕩在你的面前,灼熱的陽光燃燒在你的面前,它們在召喚,它們還是無底的深淵。這哪里是勞作,這簡直就是受刑。一受就是十多天。但是,這個刑你不能不受,你自己心甘情愿。你不情愿你的日子就過不下去。莊稼人只能瞇著眼睛,張大了嘴巴,用胳膊支撐著膝蓋,吃力地直起腰來,喘上幾口氣,再彎下腰去。你不能歇。你一天都不能歇,一個早晨的懶覺都不能睡。每天凌晨四點,甚至是三點,你就得咬咬牙,拾掇起散了架的身子骨,回到麥田,把昨天的刑具再撿起來,套回到自己的身上。并不是莊稼人賤,不知道體恤自己,不知道愛惜自己,不是的。莊稼人的日子其實早就被老天爺控制住了,這個老天爺就是“天時”。圣人孟老夫子都知道這個。他在幾千年前就坐著一輛破牛車,四處宣講“不誤農時”,說的就是這個意思!稗r時”是什么?簡單地說就是太陽和土地的關系,它們有時候離得遠,有時候靠得近。到了近的時候,你就不能耽擱。你耽擱不起,太陽可不等你。麥收的季節(jié)你要是耽擱下來了,你就耽誤了插秧。耽擱了插秧,你的日子就只剩下一半了,過不下去的。所以,莊稼人偷懶了可不叫偷懶,而叫“不識時務”,很重的一句話了,說白了就是不會過日子。都說莊稼人勤快,誰勤快?誰他媽的想勤快?誰他媽的愿意勤快?都是叫老天爺逼的。說到底,莊稼人的日子都被“天時”掐好了生辰八字。天時就是你的命,天時就是你的運。為了搶得“天時”,收好了麥子,莊稼人一口氣都不能歇,馬上就要插秧。插秧就更苦了。你的腰必須彎得更深。你的身子骨必須遭更大的罪。差不多就是上老虎凳了。所以說,一旦田里的麥子黃了,莊稼人望著浩瀚無邊的金色,心里頭其實復雜得很。喜歸喜,到底也還有怕。這種怕深入骨髓,同時又無處躲藏。你只能梗著脖子,迎頭而上。當然,誰也沒有把它掛在嘴唇上。莊稼人說不出“人生三樣苦,撐船打鐵磨豆腐”那樣漂亮的話來。說了也是白說。老虎凳在那兒,你必須自己走過去,爭先恐后地騎上它。
不怕的人有沒有?有,那就是一些后生。所謂愣頭青,所謂初生的牛犢。端方就是其中的一個。端方是利用忙假的假期回到王家莊的,其實還是一個高中生,眼見得就要畢業(yè)了。端方在中堡鎮(zhèn)念了兩年的高中,并沒有在書本上花太多的力氣,而是把更多的時光耗在了石鎖和石擔子上。端方話不多,看上去不太活絡,卻在中堡鎮(zhèn)結交了一些鎮(zhèn)上的朋友,都是舞拳弄棒的內手。端方跟在他們的后頭,其實是沖著那些石鎖和石擔子去的。雖說身子單薄,沒什么肉,但端方天生就有一副開闊的骨頭架子,關鍵是嘴潑,牙口壯,一頓飯能咽下七八個大饅頭。高中兩年,端方換了一個人,個子躥上來不說,塊頭也大了一號,敦敦實實的,是個魁梧穩(wěn)健的大男將了,隨便一站就虎虎生風。端方帶著他一身的好肉和一身的好力氣回到了王家莊,同時帶回來的還有一床被褥、一只木箱子和兩把鐮刀。端方是知道的,忙假一完,一眨眼就是畢業(yè)考試?歼^試,掖好畢業(yè)證書,他就是王家莊的社員,一個正式的壯勞力了。
端方在鎮(zhèn)子上拼了命地練身體有端方的理由。端方和父親的關系一直不對,有時候還動到手腳。端方得把力氣和體格先預備著,說不定哪一天就用得上。端方的父親不是親的,是他的繼父。端方是作為“油瓶”隨他的母親“拖”到王家莊的。那一年他剛剛十四歲。由于發(fā)育得晚,端方又瘦又蔫,基本上還是個秧子。在此之前他不僅不是王家莊的人,甚至都不是興化縣的人。他被他的母親寄養(yǎng)在大豐縣,白駒鎮(zhèn),東潭村,他外婆的家里。那其實也不是端方的家。他的家應該在白駒鎮(zhèn)的西潭村,他生父的尸骨至今還沉睡在西潭村的泥土下面。端方寄養(yǎng)在外婆的家里,嘴上說是被外婆養(yǎng)著,真正養(yǎng)他的還是小舅舅。但是小舅舅成家了,小舅媽過門了,嘴上沒說什么,端方到底礙著人家的手腳。母親沈翠珍趕了一天的路,從王家莊來到了東潭村,領著端方四處磕頭。先是給活人磕,磕完了再給死人磕。端方木頭木腦的,從東潭村一直磕到西潭村,再從東潭村一直磕到興化縣的王家莊。端方一到王家莊就有爹了,姓王,王存糧。沈翠珍把端方領到王存糧的面前,叫他跪下,叫他喊爹。端方喊不出,跪在地上,不開口,不起來。最后還是王存糧的大女兒紅粉把端方從地上拽起來了。紅粉剛剛從地里回來,放下鋤頭,解開頭上的紅格子方巾,對端方說:“這是我弟弟吧,起來,起來吧。”端方第一次在王家莊開口喊人既不是喊爹,也不是喊媽,而是喊了紅粉“姐姐”。母親沈翠珍聽在耳朵里,心里頭涌上了無邊的失望。
繼父王存糧其實是個不壞的男人,對沈翠珍好,沒有什么說不出口的壞毛病。就是有一樣,嗓子大,出手快。最要命的是,他管不住自己的手。王存糧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別人頂他的嘴,你要是頂嘴了,他的巴掌就跟你的回音似的,立即反彈過來了。有一次王存糧的巴掌終于摑到沈翠珍的臉上,端方正在廚房里燒火。他聽到了天井里脆亮的耳光,他同時還聽到了母親的失聲尖叫。端方走出來,繞著道逼近了他的繼父,突然撲上去,一口咬住了王存糧的手腕。甲魚一樣,怎么甩都脫不開手。王存糧拽著端方,在天井里頭四處找牛鞭。端方瞅準了機會,松開嘴,跑回了廚房。他從鍋堂里抽出燒火鉗,紅彤彤的,幾近透明。端方提著通紅的燒火鉗,對著繼父的屁股就要戳。翠珍高叫了一聲“端方”,聲嘶力竭。端方立住了腳。翠珍指著天井里的井口,大聲說:“兒,你要再上去一步,你媽就下去!”端方拿著燒火鉗,就那么喘著氣,定定地望著他的繼父。王存糧直起身子,把流血的傷口送到嘴邊,舔了兩口,出去了。沈翠珍看見端方對著燒火鉗吐了一口唾沫。燒火鉗“”了一聲,唾沫沒了,只在燒火鉗上留下一個白色的斑點。翠珍走到端方的跟前,想抽他,鼻子卻突然一陣酸。她看到了兒子的這份心了。端方到底不是她帶大的,這么多年不在身邊,多少有些生分,當媽媽的總歸虧欠了他。這是心里的疙瘩,成了病。現(xiàn)在看起來親骨肉就是親骨肉,就算打斷了骨頭,到底連著筋。孩子大了,得了這孩子的濟了。翠珍望著她的大兒子,淚水在眼眶里打漂,突然就是一聲號啕。翠珍一把奪過端方手里的燒火鉗,沖兒子說:“你拉屎把膽子拉掉了哇??!”
端方終于在王家莊有了自己的家了?蛇@個家很特別,有相當復雜的錯綜。一個姐姐,紅粉,是繼父原先的女兒。兩個弟弟,大弟弟端正,隨母親的改嫁“拖”過來的“小油瓶”;小弟弟網子,翠珍嫁過來之后和王存糧生的。比較下來,端方的處境有點四面不靠,是長江里的一泡尿,有他并不多,沒他也不少。不過剛進了家門不久,端方就看出一個不好的苗頭來了,那就是母親有她的忌諱,怕紅粉。紅粉利落,和她死去的娘一樣,說話脆,辦事脆,做任何事情都有去無回,當然也就有頭無尾,一把下去,三下五除二,扯著藤又拽著瓜。紅粉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她的性子叫人拿不準,沒有一個恒定的分寸。好起來什么都好,甚至有點過分,但壞得突然。一旦壞起來,具有無可比擬的爆發(fā)性,具有大面積的殺傷力。只要她的瘋勁上來了,什么都礙她的手腳,連板凳的四條腿都不能放過?礈柿诉@一條,母親的忌諱實際上也就成了端方的忌諱,端方盡可能不招惹她。端方其實并不懼怕紅粉,但是,為了母親,端方還是讓著,咽得下去。好在紅粉對待端方還算不錯,她的冤家是沈翠珍,又不是端方,犯不著了。在人多的地方,紅粉反過來還會念著端方的好。她就是要讓別人聽聽,她紅粉并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和沈翠珍處不來,完全是那個當后媽的不是東西。
端方來到王家莊什么都沒有學會,卻學會了一樣,那就是不說話。給端方的嘴巴貼上封條的不是別人,恰恰是端方的母親。只要家里發(fā)生了什么意外,沈翠珍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給端方遞眼色:少說話,不關你的事。沈翠珍這樣做有沈翠珍的理由,端方沒爹沒娘這么多年,好不容易安穩(wěn)下來,不能再讓他委屈。少說話總是好的。端方就不說。但是端方不說話的意思卻和母親的不一樣,端方還是為了母親好。母親和紅粉不對勁,這是明擺著的。哪一個做女兒的能和后媽貼心貼肺呢?端方要是太向著自己的親媽,紅粉的那一頭肯定就不好交代。和紅粉處不好,到頭來受夾板氣的只能是自己的母親?墒牵朔讲徽f話并沒有討到什么好。王存糧就非常不喜歡端方的這一點。天地良心,王存糧這個后爹做得不錯了,明里、暗里都沒有什么偏心?赡氵@個小東西怎么就那么不知好歹,一天到晚陰著一張臉,什么話都不說,沖著誰來的呢?王存糧恨就恨他這一點,你小東西偏著自己的母親,咬人,提著燒火鉗子沖過來,沒事。你小子有種,有血性。可你不能三棍子、六棍子、九棍子都打不出一個悶屁來,就好像他這個當后爹的不是人,怎么虐待了你這個孩子了。這是哪里說的呢。別的遠了,不說它。就說前年,上高中這件事,王存糧真是耗盡了心思,就算是親爹也不一定做得比他好。依照王存糧的意思,端方究竟不是他親生的,當初不讓他讀初中,臉面上說不過去,F(xiàn)在初中都念下來了,算是對得住他了,就是他的死鬼老子站在王存糧的跟前,他王存糧也抬得起頭來。紅粉七歲就死了娘,只念到初小,也就是小學的三年級,這么多年著實是不容易,出嫁也就是近兩年的事了。能給紅粉置多少陪嫁,先不說,喜酒總要給她辦幾桌,這樣也算是給女兒一個交代,給她死去的親娘一個體面。端正還在念書,網子也還在念書,端方再念高中,光靠自己和翠珍的四只手,無論如何是供不起了。但是翠珍在這個問題上死了心眼,一定要讓端方上。她把“敵敵畏”放在馬桶的蓋子上,只要王存糧不松口,她的嘴就要對著瓶口仰脖子。她做得出。這個女人哪里都好,屋里屋外都沒什么可以挑剔,就是有一樣,喜歡把事情往絕路上做,動不動就會把事情弄到死活上去。就好像她生得比劉胡蘭還要偉大,死得比劉胡蘭更加光榮,真是犯不著。王存糧的第一個老婆是病死的,自己差不多賠進去半條命。娶了第二個,居然是一個喜歡尋死覓活的祖宗,你說怎么弄。不能死第二個,不能?慑X呢?王存糧只能黑下臉來抽網子的屁股。網子是他的親兒子,他打得。王存糧把他拉過來,使勁地抽,下手特別的重。他就是要用這種古怪的方式做給沈翠珍看。但是王存糧忽視了一點,網子是他王存糧的種,可同時也是她沈翠珍的肉,沈翠珍把網子搶過來,摟在懷里,拿起剪刀就要戳自己的喉嚨。要不是王存糧眼睛快、手快,翠珍已經下土了。存糧心一軟,答應了,讓端方讀高中。嘴上說不出,心底里對這個做補房的女人還是畏懼。那就依了她吧。王存糧好事做到底,親自把端方送到了鎮(zhèn)上。不過王存糧把話留給了端方,他在中堡中學的操場上對端方說:“你就在這兒天天喝西北風,我看你兩年以后能拉出什么來!倍朔绞裁匆矝]有說,不聲不響地從繼父的手上接過網兜,轉身走了。王存糧望著端方尖削的背影,心里實在有些古怪,很累,很背氣,又委屈又冤枉,只能在肚子里罵一聲:“個狗日的。”也不知道到底是罵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