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桌上一片熱鬧。我也抿一點酒,想著酒真是個好東西啊,場面上有酒沒酒,那種意味是完全不同的。酒拉近了人的距離,把臨時釀造出來的感情變成了真的。丁小槐心神不定,總盯著馬廳長,一邊悄悄地對我說:“這些人都是酒中仙,馬廳長怎么能跟他們對著喝?”馬廳長喝了童書記殷局長敬的酒,巫副局長臉上泛著紅光,端起酒杯站起來說:“馬廳長您下次還不知哪年哪月能來安南,我敬這一杯,管三年!瘪R廳長說:“來,來!”丁小槐站起來說:“馬廳長的酒量是公認的,但也還是不能和你們這么多人加在一起比,我替馬廳長喝了這杯!蔽赘本珠L仰了頭正準備一飲而盡,聽了這話把手放下來,望望丁小槐,又望望馬廳長。馬廳長手往桌子上一拍說:“干什么?你!你看看在座的是什么人,都是我的老朋友。你來替我?嘿!”丁小槐愣在那里,臉一炸就紅了,一根木頭般筆直地坐了下去。童書記說:“老馬,喝酒,喝酒。”馬廳長若無其事說:“喝,接著喝!蔽遗e了杯對丁小槐說:“咱們喝,喝。”他毫無反應(yīng),我碰了他一下,他才一愣醒過來說:“喝!币伙嫸M,傾了杯子說:“照!”殷局長從面對伸過杯來對丁小槐說:“敬你一杯,敬你們一杯!庇窒蛭沂疽獾攸c點頭,“你們那么遠跑過來,容易嗎?”丁小槐又一飲而盡,有點醉了。
一餐飯吃了兩個多小時,馬廳長居然沒醉,與童書記談笑風(fēng)生地說著西藏往事。吃完飯童書記走了,殷局長幾個送馬廳長回賓館,又交代我說:“這酒有點后勁,廳長那里還是要瞧著點!蔽曳鲋⌒』边M了屋,他拿出幾張鈔票說:“池大為,兄弟,你再去買瓶酒來,要五糧液,今天我們喝個舒服透!蔽艺f:“你醉了,我給你倒杯茶吧!
他把我倒的茶一推,水都濺到了身上。我說:“燙著沒有?”他說:“我不喝茶,我要喝酒,我要喝酒!”話沒說完,一口就吐了出來。我趕緊把洗腳的桶子提到他床前,又叫服務(wù)員來把地上清洗了。丁小槐躺在床上喘著氣說:“池大為,兄弟,你說今天的事吧,我還有臉做人?還做人?狗都不是這樣做的。做狗搖一搖尾巴,還給一塊骨頭呢,也許還摸一摸它的狗頭呢!我呢,我呢?搖搖尾巴,照你心窩就是一腳!”我說:“你醉了,你醉了。”想給他脫了衣服去睡。他用力推開我的手說:“你也說我醉了,連你也說我醉了!我醉了我有這么清醒?今天是我一生最清醒的一天,我總算把自己看清了,什么東西!”我還是給他脫了衣服說:“你沒醉,你睡一覺醒來就更沒醉了!彼上氯フf:“我真的很清醒,你看我吧。”他順手拿起一本書說:“《圍棋初步》,對不對?醉了的人有這么清醒?我總算把世界看清了,也把人看清了,什么東西!”我說:“你瞌睡了,你沒醉,你瞌睡了!彼褧畔,用力一拍胸脯說:“誰說我瞌睡了,我一夜不睡也不瞌睡。池大為,兄弟,掏心尖尖上的話跟你說一句吧,誰不想立起來做個人,倒想當(dāng)個搖尾巴的東西?小時候我家里就喂過一條叫白利的狗。有時候我觀察它好久,一叫它的名字,那尾巴就通了電似的搖起來,左邊右邊歡實歡實的!我心里也明白這不過是一條狗罷了,可它一搖尾巴你就沒辦法不喜歡它。要是你丟一根骨頭給它,它那尾巴搖起來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有時候我也看不起自己,覺得自己就只少一根尾巴了。沒想到搖得不好還要挨一腳,我家喂的狗我可從來沒踢過,下不去腳!人怎么還不如狗?光是為了我自己吧,我要挺得筆直的做個男子漢!可是你知道我家在山溝溝里,一家人都巴巴地望著我,我不想辦法出息出息行不行?不行啊,我有責(zé)任!像我這樣的人不靠自己又去靠誰去?我弟妹年齡一年年大起來,盼著我?guī)c消息回去,我都沒勇氣回去過年了。哪怕讓他們到食堂里做個臨時工吧,到廳里看個大門吧,那也得等我當(dāng)了個處長才行,對吧?為了這個我要裝著對自己無尊嚴的生活麻木不仁。世道就是世道,它的道理是這個講法,你還想有別的講法?我只能把頭低了,順著它走,難道誰還能對它耍牛脾氣?”他說著一個大哈欠打了出來,身子一側(cè)睡了下去,又說:“世道你說它吧,它公平?那是電視機哄著你玩的,對吧?”便不再說話。我喊他兩聲,他的鼾聲卻上來了。我望著他,覺得對他也沒了那份怨恨的心情,他真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