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在普蘭(代后記)
白茫茫的荒野上,我扛著一把锨,帶著幾個鄉(xiāng)村干部,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地里。風刮得人直不起腰,雪糊得人睜不開眼,路深深地埋在雪里,房靜靜地藏在雪中,走半天見不上一個人。好不容易見到一戶人家,用锨鏟開一塊空地,跺幾下腳,抖掉身上的雪,然后隔著門喊一聲:有人嗎?人沒有答應,一只狗叫著沖出院門。這是我離開普蘭后,一直重復著的一個夢。
夢中的我,總有著干不完的工作。走什么地方都缺水,到什么地方都沒電,這邊的事剛剛結束,那邊的事又急著開始,累得筋疲力盡,急得口干舌燥,工作卻越干越多。終于歇了下來,我坐在長滿雜草的水渠畔,撩一捧水洗臉,躺草叢中看云影投地,望藍天發(fā)呆。冥冥之中,我看見另一個我還在忙著干活。心想,你真是個苦行僧,還有完沒完了?
有時候忙不開了,我會在夢中用分身術把自己分成幾個人。單位工作的我,業(yè)余寫作的我,下鄉(xiāng)督查的我,山上勞作的我,他們各忙各的事,一個都不識閑。在夢中,他們經常相互見面,都知道彼此在干什么,又好像不認識。有時候可能是想讓他們歇一歇,還是什么原因,我經常把這個我安排在這個夢里,把那個我安排在那個夢里。但他們閑不住,稍不注意時,他們就一齊出來干活,一點都不偷懶。
看我白天忙不過來,他們有時會偷偷地在夜里把我白天要干的活干掉。記得有一天寫文章沒狀態(tài),越思考腦子越亂,想著想著就進入了夢鄉(xiāng)。夢中的我接過我醒著時沒完成的任務,放開思維想象,徹夜伏案寫作,寫著寫著便進入了狀態(tài)。文章剛定稿,小黎推開門叫我起床。一骨碌爬起身,只覺得文章的內容依舊清晰,便打開電腦敲了下來。沒想到,它竟成了我近幾年最滿意的一篇文章。
雖然我的辦公室交給了楊書記,吃飯的灶房已換成了另外幾個灶員,我睡過的床、用過的寫字臺、寫文章的電腦、打球的臺案都換了主人,但在我的夢中,它們的主人還是我,誰也沒動過一下。隔門縫向里瞅一眼,我看見自己還坐在原來的辦公室,和幾個同事聊天,只是說話的聲音小得聽不見。門口的那畦子格;ㄟ在,但好像缺了水,也許是少了肥,花蔫蔫的,葉黃黃的,身子也單薄了很多?匆娢易咴谒鼈兏,一齊向我湊過來,訴說著它們最近受了冷落,吃不飽也喝不好,有幾個還一把一把抹眼淚。
送我離開普蘭到地區(qū)工作的那個早晨,好像永遠固定在我的夢中。太陽把一束祥和的薄光從東邊灑向縣城,黑壓壓的人群擠滿在老政府院子,腳步聲和交談聲混雜在一起,聲音很小但人好像不少。推開窗戶,滿院子盡是些熟悉的面孔。那些給我獻過哈達的群眾,握著手淚別的干部,以及跑幾百里路趕來就為了送一下我的邊境官兵、寺廟僧人,永遠是那么熱情,天天夜里獻哈達,回回夢中流眼淚,整得我的夢境總是過得戚戚悲悲。有幾次夢里,我被他們感動得泣不成聲,爬起來在臉上抹一把,眼眶里噙滿眼淚,枕頭上濕成一片,還真是哭了。
幾個老得沒了人樣兒的老頭老太太,總是在夢里向我訴苦,說他們又沒了米和面,缺了柴和炭,患了病的條據沒處報銷,養(yǎng)老院的服務態(tài)度不好。這些老頭老太太我怎么不認識?什么時候又多出這么幾個人?我認真打量著他們,看著看著就認出來了,原來他們是我的爺爺和奶奶,外婆和外爺,還有老家村里的老人。都逝去幾十年的人了,怎么突然出現在普蘭?還得我一夜一夜給他們做解釋工作。
普蘭的莊稼,夜夜枕在我的枕下。大片大片的田地里,青稞在拔節(jié)抽穗,油菜在揚花吐蕊,豌豆在扯蔓結角,直至它們在我的夢里把葉子長黃,把腰身變彎。那片坐落在喜馬拉雅山下的農牧示范基地,一次一次地瓜紅菜綠、枝繁葉茂,又一次一次地老黃枯死、稈折蔓抽。這些作物的枯萎,是不是因為我的到來受了驚擾,或是村里的一聲雞叫狗咬,影響了它們的生長壽命。
一條平展展的梯田里,是一塊金黃金黃的油菜。也可以說是兩塊。因為雖然長在一塊地上,也都是油菜,但長相卻大不一樣。前臺的油菜葉子黑綠黑綠,稈兒也粗粗壯壯,花開得一疙瘩一疙瘩繁稠,嫩黃嫩黃地好看。后臺的油菜雖然葉也綠、稈也壯、花也繁、色也嫩,但總覺得綠得淺了一些,壯得細了一圈,繁得稀了不少,嫩黃的顏色中少了一些水分。這些我一眼就能看出來。它是兩家人的作物。前臺的長勢好,肯定是它的主人早種了兩三天,多灌了幾趟水,多鋤了兩次草,要么多撒了些羊糞。見我走近它們,田里的油菜搶著說:前臺的主人勤快,后臺的主人懶惰。
秋天青稞垛子下,老鼠已在人來拉青稞時,把該儲藏的過冬糧食都儲藏好了,等人開著拖拉機、三輪車來到地里,它們已經悠閑得像一個退休的老干部,邁著八字步從這個地頭走到那個地頭。有時候抬起頭看看天,吱吱吱地叫幾聲,好像給人們說:天都快下雪了,還不抓緊時間往回拉莊稼,一看就不是個過日子人。
農牧示范基地內,瓜田里,西瓜滾圓,小瓜香甜,架上的黃瓜一葛爪一葛爪搖曳。菜地里,芹菜翠綠,辣椒火紅,一畦子一畦子的韭菜、香菜、油菜、菠菜鮮嫩得讓人直滴口水。我走上去剛摘下一根黃瓜,一個老百姓走過來就向我要錢。我兜里摸索了半天,就是找不到錢。我四處張望,看有熟人借一點錢給老百姓付黃瓜錢,熟人沒看到卻看到一個人正在樹林里砍樹。
這樹是我從老家拉過來的,經過幾年的栽植才長成這個樣子,怎么說砍就砍了呢?我顧不得給這個老百姓開一根黃瓜錢,便跑過去制止砍樹人的行為?硺淙伺芰,把砍倒的毛頭柳、鋸末子、木屑渣留了一地?粗@些自己親手栽植的樹木被人砍掉,我差點氣暈在地上,滿道臺跑著看。看著看著,我覺得這一地的樹干就是無數個自己死去的尸體,鋸末子就是自己的鮮血,木屑渣就是自己的骨頭。我傷心地哭了,有幾棵沒被砍掉的毛頭柳悄悄地走過來,安慰我不要傷心,有它們幾個在,毛頭柳就不會絕種,你自己也還活著。
亮紅晌午,村子里靜得不見一個人影,一座座白房子被太陽曬得打盹。一條水渠里,清澈的雪水打著滾兒從村前流過,給村子里帶來絲絲涼意。一戶人家的門口,一頭彎角子牦牛臥在糞堆旁,像一堆牛糞,只是肚子一吸一鼓的,才知道它是一個活物。一只調皮的綿羊羔在它的脊背上跳上來又跳下去,幾只雜毛子雞在它的蹄子間刨草籽吃,一只貓用爪子逗它的尾巴玩。牦牛懶得動一下,煩得不行了就搖一下尾巴,擺兩下耳朵,然后哽哽地反著芻,眼睛都始終沒睜開一下。
月亮爬上普蘭柳的梢頂,一只狗蹲在老縣城的殘墻下,一下一下地用嘴舔著自己的爪子,扒拉著自己的頸毛。然后,頭對著天空,眼望著月亮,汪、汪、汪地咬。聲音放得很低,音調拖得很長,粗聽像朗誦,細聽似念經。狗咬聲傳到柳樹的耳朵里,柳樹高興得排成隊啪啪啪地鼓著掌;狗咬聲傳到青稞地,青稞們一齊彎下腰給狗躹躬;狗咬聲傳到羊圈里,羊子打一個失驚,咕咕咕跟著哼幾聲。我被這悠揚綿長的狗咬聲,送到了天空的月光中。在寂靜的月光里,我踩著月光滿天空行走,一抬腳一個山頭,一移步半個草原。但走了半天,看到的都是些普蘭的縣城和鄉(xiāng)鎮(zhèn),村莊和山川,怎么走也走不出普蘭的縣境。
我停留在縣城的上空探出頭,看見滿街道都是車和人。車是平時常見的車,人一個也不熟悉。這些人有尼泊爾人、有印度人,也有游客,但最多的是當地人。我一個也不認識。車流和人流沒有一點聲息,像水一樣靜靜地流動。有幾個好像發(fā)現了我,抬起頭看一陣,然后告訴了其他人,滿街人都齊刷刷抬起頭看我。我從月光中走向街道,月光變成了陽光,滿街上紅燦燦的耀得人睜不開眼。終于在車群里,我發(fā)現了我的車,開車的還是洛桑師傅,車里坐的仍然是在普蘭工作的我。人群里,也找到了幾個熟悉的面孔,縣委的楊輝、政府的曲次、辦公室的小劉、文廣局的小張……一個個面露微笑,向我站著的方向走來,但走了半天還沒有走到我的跟前。
他們走不過來,我找他們吧。我走過街道,他們已到了街頭;我來到街頭,他們又走向了村道。相差百八十米,還能看到他們的笑容,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就是攆不上。隨著他們的身影,我來到一座古老的寺廟。這寺廟我熟悉,他是我包聯(lián)的科迦寺。這個處在邊境線上的千年古剎,信眾仍然絡繹不絕,香火依舊裊裊升騰。住持強巴赤來還是那么慈眉善目,站在風里給我訴說著廟里的事情。其他僧人也都笑盈盈地朝我看,把一杯熱乎乎的酥油茶遞到我手中。
犬牙交錯的雪山口,我碰到一撥人背驢馱的馬幫。正是上坡子地段,馬脖子伸得老長老長,貨馱子把馬腿壓得很短很短,格顫顫地移動著。人身上也背著東西,見有人在面前,緩緩地抬起頭看,眼珠子都睜得鼓圓鼓圓。我瞅了瞅,一個都不認識,便上去盤問,一個尼泊爾商人認出了我,說我沒收過他的一筆走私物資,弄得他才成了今天這個樣子。我給他說道理、講政策,他就是不聽,死活纏著我不放。我一看實在沒有給他再解釋的必要,扭頭走出山口。
剛出山口不久,我發(fā)現山腳下的一個山窩子里,有一些機械在作業(yè),塵土揚得滿道溝都是。這是一支偷采砂金礦的團伙,這場面我見得多了。我直身趕往,盜礦者見了我顯得有些緊張,但充滿敵意,一個個手握家伙兇狠狠地站著。有一個頭長得像個臉、臉長得像個頭的禿頭大胡子發(fā)了話:就是這個人壞了我們的不少好事,我們得和他拼。手握家伙的盜礦者一齊向我擁來?粗闆r不妙,我一轉身跳上地塄,往山包上逃去。但不管我怎么用力,腿軟得就是跑不快。一回頭,盜礦者就像牦牛群一樣黑壓壓地追過來。剛準備向一個小路上跑,一些開賭館、搞色情服務的又堵在前面,說你斷了我們的財路,我就斷你的去路,這條路你說什么也不能過。
面對前無去路,后無退路,我彎腰拾起一塊石頭,等著和他們拼命。這時候,經常打鳴的那只蘆花子公雞喔喔喔地叫了一嗓子。聽到雞叫聲,堵在面前的,后面追來的,都一溜煙從我的夢中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