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by菲利普·津巴多(Philip Zimbardo) 斯坦福監(jiān)獄實驗設計人
法國哲學家保羅·利科(Paul Ricoeur)在《惡的象征》(The Symbolism of Evil)一書中介紹了奴隸意志這一概念。奴隸意志是一種在權威面前甘當奴隸的意志,它削弱了人性尊嚴。這樣一種精神狀態(tài)雖然看似極端,卻遠比我們認為的更加普遍。而自由的意識就是將自身從奴隸意志中解放出來。
從最早的社會化開始,我們就會因為服從權威父母、老師、宗教領袖、政治家等而獲到獎賞。我們的教育體系,甚至社會評價體系,都沒有訓練我們要適當?shù)夭环䦶,或者簡單地區(qū)分一下服從合理權威和反抗不當權威。
在私人機構和公共機構中,我們經(jīng)常看到這一缺失所帶來的災難性后果:成年人本應該更有判斷力,但他們卻乖乖順從了所有表現(xiàn)出權威感的人。我們的年輕人在學校養(yǎng)成了盲從的習慣,當他們成年之后,還會在私人機構和公共機構中維持這一慣性。為了在服從權威和自主選擇之間保持平衡,我們應該去哪兒尋找新的答案呢?
有兩種方法。第一種方法,我們可以到傳統(tǒng)的社會科學研究中去尋找可能的解決方案。第二種方法,我們要嘗試一個全新的方向,也就是這本好書要向你展示的,我們可以從導盲犬訓練中有所獲益,這些導盲犬因為接受過智能不服從的訓練而頗可信賴。
半個世紀前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耶魯大學的斯坦利·米爾格拉姆(Stanley Milgram)第一次開展了關于權威與服從的社會科學實驗,之后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我又開展了斯坦福監(jiān)獄實驗。米爾格拉姆的研究顯示,高達三分之二的普通市民會在一名陌生權威的堅持下對他人施以電擊。研究同樣得出了一個正面的結論,那就是,當看到其他受試者拒絕對他人施以電擊時,高達百分之九十的受試者會選擇拒絕。這意味著我們傾向于服從權威,但同樣會受同伴行為的影響。我們是別人的示范和榜樣,我們的所作所為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都會像水波一樣影響到我們身邊的人。
我在斯坦福大學所做的研究擴展了米爾格拉姆的范式,我們的實驗不再是由單一的權威發(fā)布命令,而是把受試者放置在一個有權力運行其中的社會情境中。心智健全、身體健康的大學生志愿者被隨機分成兩組,分別扮演囚犯和獄卒兩種角色。他們生活在一座模擬監(jiān)獄中,囚犯全天候被關押,而獄卒則是八小時輪班制。我們本打算進行為期兩周的實驗,但在六天后就不得不因為局面失控而終止了。
我們的本意是想讓這些大學生志愿者認為他們就是生活在真實監(jiān)獄里的囚犯和獄卒。這個目標的完成情況遠遠超出我們的預想。在善良的人和邪惡的環(huán)境的對決中,前者輸給了后者。換言之,在一個由權力和律令主導的社會環(huán)境中,個人的品性與他們的實際表現(xiàn)已經(jīng)完全沒有關系了。
即便是我本人,也在那種情況下陷入了權力濫用,我錯誤地扮演了項目負責人和監(jiān)獄管理者的雙重角色。在后一種角色中,我變得對這些年輕人所受的傷害漠不關心,沒有及時制止獄卒的暴虐行為。這次研究附帶表明,人類行為受到環(huán)境影響和控制的程度,遠超我們的想象,即便我們一直相信是自由意志和內在決心主導著我們的行為。
前不久,我和同事皮耶羅·博基亞羅(Piero Bocchiaro)在荷蘭和西西里兩地做了一些調查,試圖發(fā)現(xiàn)哪種環(huán)境能夠觸發(fā)對不當權威的抵抗。我們引入了建設性不服從這個概念,如果服從某些律法、規(guī)章和權威就會阻礙社會的道德進步,那么我們就要用平和的方式抵抗它們。
當我們向大學生描述一個場景并明確指出,在此場景中,一個權威人士會對他提出不道德、不合理的要求,然后讓他描述自己的反應。你猜怎么著?他們絕大部分人都說會進行反抗。然而,當他的同學們被實際放置在這樣的場景中時,情況卻完全相反超過百分之八十的人選擇了盲目服從!這再次說明,情境的力量往往能壓倒道德理性。
讓我們稍稍感到欣慰的是,那些反獨裁人格特質明顯的人總還能進行反抗。當有其他人開始聲援,或服從的代價太過高昂時,不服從行為就會被加強。然而總的來說,服從權威的比例依然高得讓人憂心。
多年以來,盡管我不斷向公眾灌輸這一理念,但人們并沒有比此類實驗進入公眾視野之前吸取了更多的教訓。在私人機構和公共機構中,我們不斷看到一些災難性的后果持續(xù)發(fā)生在那些本該更明白事理的成年人身上。顯而易見的是,從一開始,我們的老師和官員們就教育年輕人要絕對服從。反過來,當這些學生長大成人并成為這些機構的納稅人之后,他們又促進了新一輪的盲目服從。沒有誰嘗試在合理權威和不當權威之間做一個基本的區(qū)分,沒有誰告知我們,前者應該贏得尊重,而后者應該被抵制、被抵抗。
我們應該去哪里尋找全新的答案,以確保在刻板而盲目的服從和獨立自主的選擇之間取得平衡呢?我們口頭上把培養(yǎng)獨立思考能力作為所有教育的首要目標,但迄今為止,這一理念并沒有取得什么成效。
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艾拉?夏勒夫在這本書中給出了我想要的答案。他以導盲犬人類最好的朋友作類比,得出了一個有效的培訓模型。很顯然,我們費盡心思地教會導盲犬辨別何時應該服從、何時不應該服從,就是為了能夠使它們在接受錯誤命令時避免傷害。在教育年輕人或對高風險行業(yè)的職員進行培訓時,我們當然也可以這樣做,從而使事情變得更加順利。不管是培訓老師進行課堂管理,還是培訓安保人員開展越來越不可或缺的安保工作,或是培訓那些掌握我們隱私、保管我們身份信息的情報專家開展工作,開發(fā)新的培訓方法以區(qū)分恰當服從和合理抗命都是至關重要的。
這本不同尋常的書給了我新的希望,我相信人們終將學會這應對時代挑戰(zhàn)所急需的、早該學會的重要一課。我衷心希望你們,親愛的讀者,能學會并運用這本書中所蘊含的重要智慧。把這一課切實地帶入生命歷程和職業(yè)發(fā)展的各個階段,教給我們的年輕人以及社會、宗教、商業(yè)、政治等領域的領導者,是我們的共同責任。
菲利普·津巴多
斯坦福監(jiān)獄實驗設計人,2014年
【緒論】 營造做當做之事的文化氛圍
我們生活在一個由規(guī)則和權威所維系的等級體系中,卻又要為自己的行為擔起責任。如何在兩者之間找到一種有益的平衡,正是這本書所要探討的內容。
近年來出現(xiàn)了很多關于智力類型的理論。懂得在合適的時候以合適的方式服從權威或反抗權威就被認為是智力的一種類型,它需要人際交往能力和道德品質共同發(fā)揮作用。
服從通常是本能反應而非理性選擇。服從權威是一種原始本能,而違背社會規(guī)則所要付出的慘重代價又強化了這種本能。本能的、未經(jīng)理性思考的服從遲早會導致可悲或有害的后果。
本書旨在探討如何將本能的慣性轉變?yōu)樽杂X的選擇,使人們能夠根據(jù)具體情況自主地決定是服從還是不服從。從大的方面來說,本書致力于把智能不服從的理念融入我們的文化之中,使之成為人們自我認同的有益方面和威權主義的解毒劑。
我們幾乎每天都能在媒體上看到這樣的故事:一些部門或個人依照來自組織內部或外部的上級命令而行事,而這些事情往往不合常理,有悖我們民族的價值觀,甚至違反我們國家的法律。
從政治到體育,從聯(lián)邦機構到宗教組織,從教育系統(tǒng)到執(zhí)法部門,從衛(wèi)生保健到交通運輸,從食品的生產(chǎn)、銷售到通訊系統(tǒng),從軍事到金融服務,從能源到社會福利,我們文化的所有環(huán)節(jié)無不受其影響。
當你在媒體上看到這些故事后,一定會像我一樣感到奇怪:他們怎么能那樣做呢?而現(xiàn)在的問題是,我們該怎樣改變這種情況呢?
要想改變這種情況,就要教會并鼓勵人們辨別哪些命令是可接受的,哪些是需要被質疑、被核實,甚至被抵制的。這種能力應該成為所有領域的風險管理策略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如果我們把智能不服從提煉成一套原則的話,那它就應該是下面這樣的:
1.了解團隊或組織的任務,了解你所參與的活動的目標以及指導該目標得以實現(xiàn)的價值觀。
2.當你收到一條看起來與任務、目標和價值觀不符的命令時,你需要弄清楚它。暫時停下來,調查命令的問題所在,看其是否具備安全性、有效性、文化敏感性、合法性、道德性和基本禮貌。
3.有意識地選擇是服從命令還是不服從命令,如果可能的話,提出一個可接受的替代方案。
4.為你的選擇負責,記住一點:不管是誰發(fā)出的命令,只要是你執(zhí)行了該命令,你就得負責。
這些原則能讓我們明白自己走到了哪一步,但并不足以深刻地改變固有的文化模式。要想實現(xiàn)根本轉變,首先就要對一些強大的社會機制有所了解,正是它們制造了服從,而且不分青紅皂白地獎勵著這種服從。其次是要掌握推翻這些社會機制、保持獨立思考所需的對策和工具。最后是采取必要的行動。
我寫下這樣一本書不是因為我已經(jīng)有了如何去做的辦法,而是因為我想對此了解更多。這需要一段旅程。當一個作者開始踏上這樣的旅程時,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反倒是在為書服務。隨著書的展開,作者就必須通過翔實的調查去深入研究這一問題。
作者不能只描述癥狀,因為這本書要求作者指出潛在的疾病是什么,作者不能只診斷疾病,因為這本書要求作者說明引起這種疾病的原因是什么、觸發(fā)機制是什么。當作者深入了解了病理和病因之后,這本書又會對作者提出更高的要求,比如,這種疾病有治療方法嗎?如果有,就要分享給讀者;如果沒有,就要說清楚在找到治療方法之前我們該怎樣管理疾病,讀者和其他研究者可以依據(jù)什么樣的研究準則來發(fā)展更好的疾病管理方法和最終治愈方法。
這就是本書帶我踏上的旅程。從專業(yè)上來說,我是一名咨詢師兼培訓師,專門負責培訓政府部門、軍隊、企業(yè)、專業(yè)服務公司、非營利組織和大學的運營管理者。我對這些組織的上上下下全都了如指掌,我了解各個層級所承受的壓力,也知道在各種情境中分辨什么是當做之事是非常困難的。
我本來可以僅僅把它寫成一本解決職業(yè)困境的書,而讀者也會把它當成一部關于組織行為學或倫理學或經(jīng)營決策的作品。但是,如果我的書僅僅停留在這個層面,我們就只是檢視癥狀,最多也不過是探查疾病,而不會去研究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以及從根源上予以糾正的方法。
讓我這么說吧,沒有哪個總經(jīng)理、經(jīng)理、一線工人、管理人員、校長或老師、軍官或士兵是全然從宙斯的腦袋里蹦出來的。他們和你都成長于某個家庭中,這個家庭又嵌于某種文化之中,而每個家庭、每種文化及其亞文化又共同塑造了年輕人的社會化方式;你也是被社會化的一員。
當今社會,最重要的社會化過程發(fā)生在學校教育體系中。如果把學前班和幼兒園也算進來的話,我們大多數(shù)人至少要在這一體系里待上14年,每年待上200天。這一體系不僅要教化我們,而且要求我們認可它的規(guī)則、服從它的權威。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正是這種根深蒂固的社會力量塑造了我們成年后的行為模式,不論是在工作中,在軍隊中,還是作為普通公民。這本書將帶你穿透職場表象,去探究你的行為模式的形成條件。為什么說這是必要的呢?
我至少有三個理由可以邀你和我共同踏上這一旅程。首先,從你個人角度來說,本書的目的之一就是幫你改善那些對你和你的單位不再有益的訓練。如果不了解這些塑造你行為模式的社會力量的特性,你很難做到這一點。
其次,假如你是總經(jīng)理、經(jīng)理、主管、軍官、部長、老師,或是任何其他管理人員,如果你想要營造一種氛圍,讓每個人都對自己的行為負起責任,那么你就要熟知那些與你的目標相悖的潛在社會力量,以便改造它們。
最后,你不僅僅是一個職業(yè)角色,你還是一個完整的人。我這本書是寫給完整的人的。你可能有孩子,或者正想要孩子,你可能是一個叔叔或阿姨,是一個輔導員或教練,或者是其他親子教育從業(yè)者。這些孩子會被怎樣撫育長大呢?他們從現(xiàn)行體系里接受的元信息能使他們成為堅守自己立場的成年人和捍衛(wèi)正確價值觀的公民嗎?
你不能把他們的道德教育外包給學校教育或是宗教教育。你是他們道德教育體系的一部分,如果你把他們的教育委托給了某一體系,你就成了這個體系的擁護者。
我邀你跟我一起開始接下來的研究,我們將:
◆審視這樣的文化力量:它們明里暗里更強調服從意識,而不教授分辨何時應該服從、何時不應該服從的高級技能。
◆從教育領域和培訓行業(yè)中收集零星而有用的經(jīng)驗,以幫助我們弄清何時以及如何運用智能不服從。
◆研究如何減少服從壓力,正是這些壓力迫使人們在不該服從時選擇了服從。
◆研究這樣一些警示性案例:一些人為不當服從付出了慘重代價。
◆從一些令人振奮的案例中吸取經(jīng)驗:一些人雖然接到了錯誤的命令,但卻做出了正確的事。
◆拜訪那些明智的、有建樹的領導者,他們已經(jīng)為其下屬培養(yǎng)出了做正確事情的能力。
◆設想一下智能不服從的品質對一種珍視責任、人類尊嚴和創(chuàng)新意識的文化是多么重要。
這本書涉及我們生活的各個方面,從職場到學校,到家庭,然后再回到職場。學會在某一方面運用智能不服從,都會增強我們在其他所有方面拿捏平衡的能力。在本書的整個旅途中,導盲犬的形象會一直陪伴著我們,它們在正常情況下全然專注于服從,而在阻止不必要的傷害時則全然專注于不服從。我們將近距離探查導盲犬訓練中的秘訣,并從中提煉出可以用于人類發(fā)展和文化改造的經(jīng)驗。
雖然這樣做很討人厭,但我還是必須提出這一警告:與其他文化群體相比,美國的主流文化群體在不服從上擁有更多回旋的余地,當然其他國家也是一樣。正如我們經(jīng)常在美國看到的那樣,有色人種特別是年輕的有色人種,即使對權威人士的服從稍顯遲疑,都可能付出極為慘重的代價,尤其是面對攜帶武器的權威人士時。我要提醒每一位正在閱讀本書的讀者,當你在決定何時以及如何服從或不服從的時候,要把不成文的文化規(guī)則和因素考慮進去。
雖然本書深入探討了服從的社會根源,但它首先是一本講求實用的書。一般來說,我并不熱衷于將復雜的動力機制提煉成可操作的要點,但為了增加實用性,我還是在每一章的末尾這么做了。在很多章節(jié)里,我們的論述和結論太繁復了,以至于只讀一遍根本不可能記住。我只得將它們進行了極度簡化,這樣總好過讓讀者一無所獲。而你們所要做的,就是把這些要點有意識地整合進你們的思想和行為里。
現(xiàn)在,你擁有了一張路線圖,它將指引你從寫字間到教室,再到餐桌,然后再回到寫字間,并最終承擔起一名自由公民的責任。讓我們從一個鮮活的事例開始我們的探索吧。你最好把這個故事從理論和理念中抽離出來,把它放回它由以發(fā)生的真實世界中,或者說你的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