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我與香港
香港回歸20年,這座城市發(fā)生了太多的改變。這些改變有的讓人陌生和遠離,熟悉的世界總是變得面目全非;但更多的,則是讓人對于未來充滿期待。
2002年,我第一次來到香港,參加香港國際社會服務(wù)社的暑期實習(xí)。彼時自由行尚未開通,去香港需要申請因公通行證,臨行之前還需接受專門的思想政治教育,被叮囑進入另一制之后各種需要注意的事項。我們乘坐京九線入港,火車需要在常平站?,所有乘客拎著行李通過出入境的邊檢,然后再換車進入香港。
火車緩慢地駛?cè)胂愀,鐵路線兩邊都是密密麻麻緊挨在一起的高樓,這是我在內(nèi)地從未見過的樓宇排列。那些高樓上一扇扇狹小的窗戶,構(gòu)成了我對于香港全部的最初印象,這大概也是我第一次對于香港的擁擠有著直觀的體驗。
初次來到香港,一切都是新鮮與陌生。我們的任務(wù)是負責(zé)新來港移民的心理輔導(dǎo)與培訓(xùn),需要設(shè)計一些小組活動,幫助這些新移民更好地融入本土社會。但事實上,與他們相比較,我們才真正是這座城市的外鄉(xiāng)人,只不過我們浮光掠影般匆匆而過,他們需要在這里為一段陌生的人生旅程奮斗。
因為是實習(xí),所以工作上并沒有太大的壓力,因此有比較多的時間可以接觸香港。沒有自由行的2002年,香港很少見到來自內(nèi)地的游客,與人交流的時候講普通話總感覺很不自在,缺乏自信。去商場購物買東西,也總是莫名地擔(dān)心售貨員在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你,以至于到后來,干脆在所有的公共場合都說英語。2002年,香港還深陷經(jīng)濟危機的泥沼當(dāng)中,美國911事件剛過去1年不到,全球網(wǎng)絡(luò)神話又變成泡沫,這對于十分依賴外部市場的香港來說,打擊無疑是巨大的,失業(yè)和負資產(chǎn)就像陰云一樣籠罩在人們的心頭。我們?nèi)⒂^一些社會工作機構(gòu),常常見到很多人在爭搶月薪七八千元港幣的工作。一聲嘆息之下,彼時的我們卻并不能真正體會到本地人為揾三餐的辛酸。第一次來到香港,留下的,全是對一座另一制度規(guī)則運行下的城市的新奇回憶。
2005年,我正式入職香港城市大學(xué),開始了一段為期3年的全職工作,這讓我有機會第一次真正生活在這里,了解這座城市的肌理和脈絡(luò)。也正是這3年,讓我開始投入對香港的觀察、寫作和批判當(dāng)中,這種投入不僅源于我對一座城市以及居于其間的人們的感動,也根植于我對香港的制度邏輯和公民意識的認可。
不得不承認,初到香港工作的我,是和這座城市刻意保持疏離的。當(dāng)時的我,自恃是海外名校畢業(yè)的精英,拿著優(yōu)厚的薪水,住在帶有會所的私人屋苑里,每逢周末,都會和內(nèi)地的朋友們聚會,我們或者晃蕩在金鐘、中環(huán)的高級食肆、酒吧里,或者聚在某一位朋友的家里聊天打牌,甚或是租一艘游艇出海玩樂。
2003年自由行的開通,讓香港的旅游業(yè)和地產(chǎn)業(yè)開始傾斜依靠于內(nèi)地游客的購買力,銅鑼灣、尖沙咀、旺角的大小商鋪里到處都飄蕩著普通話。我不再以說普通話而臉紅,在所有的公共場合說普通話,在工作場合說英語,獨獨排斥學(xué)習(xí)粵語,因為我覺得香港不過是我人生里程的一個跳板,我在這里為自己的履歷添金增彩,然后就會前往下一站。反省在港這段最初的歲月,我可以很明顯地感覺到那一股所謂的大中華心態(tài)在扭曲著我的內(nèi)心,讓我浮于城市之上。我知道,類似于這樣的故事,在今天依舊頻繁地上演。很多如我一般的內(nèi)地人才來到香港,他們享受著城市所帶來的一切服務(wù)和便利,卻從來不和這里產(chǎn)生任何的交集,以精英主義,的高端身份置身于城市之外。
2006年,在朋友的邀請之下,我加入了一份基于國別政治研究的電子雜志《縱橫周刊》,開始每周為刊物撰寫香港的文化評論、時政分析。用文字去丈量一座城市,可以很膚淺,也可以很深入。介紹一座城市總是容易的,又有誰不愛那些流光溢彩的表面。但如若想細致地了解城市的邏輯,剖析城市人所面臨的困惑和希冀,就必須要更進一步地融入其間,努力匯入,撕破心間的那一道與本土的隔膜,成為與城市共同進退的一分子。
我從私人屋苑里搬出,住進了深水埗一家狹小的唐樓單位里,這里陰暗潮濕,樓梯里散發(fā)著破舊的氣味,但樂趣是常?梢月犚娊址秽従拥募议L里短。緊挨著我的鄰居和我共享一道鐵門,她的孩子正在準備中考,未來的目標是學(xué)習(xí)工程學(xué),因為畢業(yè)后會找到一份穩(wěn)定的職業(yè)。但在夜里,隔壁會時時傳來這位單親母親對兒子的訓(xùn)斥和嘆息。拐角的一家有兩個女兒,愛聽Twins的流行歌曲,每日快樂地唧唧喳喳。下樓步行幾分鐘,是一家依舊還保留著婆婆手推車的茶樓,有一位婆婆因為酷似香港演員馬蹄露,而一直成為我們每周飲茶的首選,去看""馬蹄露""的兜下巴成為我和同事們不成文的最愛。不遠處還有一家極為簡陋的牛肉面店,每日總是排著長隊,里面的咖央西多士據(jù)說還吸引過某位特首的光臨。下班后,我會在路邊一位拎著小籃子售賣水果、蔬菜的阿伯那里買水果;每幾個月我會把看過的報紙雜志用一個手推車送去收廢舊報紙的回收站,去換十幾元的牛肉面錢。我曾經(jīng)很自豪地跟那些在投行工作、在中環(huán)穿行的朋友說,我了解香港廢品回收的所有細節(jié),而引來他們的一陣嘲笑。
深水埗是一個極富香港本土生活氣息的地方,嘈雜而又市井,是與我們所熟悉的購物香港、動感香港完全相反的一個截面。我租住的唐樓在我離開之后就被大的地產(chǎn)商購買,原地改建成了一個獨棟的高層公寓,那些曾經(jīng)的街坊鄰居不知搬去了何處。本土作家周綺薇曾寫過一本書叫作《推土機前種花》,說的就是在深水埗這個地方。政府要對社區(qū)老街進行拆遷改造,有一群老人,他們一輩子都住在這兒的唐樓里,一輩子都在自己一套固有的軌道里生活,當(dāng)他們的房屋被拆毀,賴以生存的溫情環(huán)境被改變的時候,他們是如何抗爭并發(fā)出弱者的聲音。
文化研究學(xué)者阿巴斯(Ackbar Abbas)曾將香港形容為一個消失的空間,這里消失的,不僅僅是這些老舊的建筑和街坊故事,也有殖民地的榮光回憶。
2006年11月11日午夜12點,我和許多香港人一起,佇立在位于香港中環(huán)的天星碼頭邊,看著這座已經(jīng)運營長達48年歷史的碼頭,熄滅最后一束航道燈光。
一旁的香港本土樂隊在不停歇地用英文唱著不知名的歌曲,重復(fù)著is there no other way(難道沒有其他的可能)這句歌詞。人們傷感與哀嘆之時,無數(shù)的鎂光燈閃爍不止,將碼頭的最后一晚照得分外明亮。12月12日,拆卸工作依照計劃如期開始。同日,一部分香港團體和市民高舉著保存集體回憶的標語牌,來到天星碼頭,呼吁政府重視對承載香港故事之公共空間的保育,以留存香港人共同的記憶。
在我看來,保衛(wèi)天星碼頭,以及不久之后的保衛(wèi)皇后碼頭,是香港過去10年里一個非常重要的轉(zhuǎn)折點,通過守護香港人集體回憶的民間敘述,在政治層面直接催生了香港本土意識的覺醒。這之前,香港鮮有街頭抗爭和社會運動,香港的年輕人也幾乎不會投身到任何的社會議題當(dāng)中。本土運動召集人朱凱迪就曾告訴我,一直到2005年韓農(nóng)在香港舉行反對世貿(mào)游行的時候,香港人才恍然明白,原來還可以在街頭表達意見,和政府進行直接的抗爭。一年之后的天星碼頭,隨即成為抗爭的天然試驗場。年輕一代的香港人,開始對與自己生活息息相關(guān)的議題,表達自己的看法和主見。不少香港人覺得自己在社會事務(wù)上不單有發(fā)言權(quán),還應(yīng)有決定權(quán),他們積極參與有關(guān)集體記憶、文化保育、創(chuàng)意藝術(shù)、社區(qū)重建等本土公民運動。對此,香港傳媒人馬家輝在《明報》的一篇專欄文章里寫道:在廢墟里看見羅馬。羅馬不是一天可以建成的,但是,只要每個人還記得自己的公民身份,那么,一個愷撒并不能改變羅馬的共和國地位。
2008年的秋天,我離開香港,遠赴美國繼續(xù)深造。那一年,香港政府在檢討城市競爭力是否正在面臨邊緣化的困擾,年輕人正在熱烈地探尋如何重塑本土化。那一年,兩地之間只談競爭下的融合,文化界的潮流是北上。與此同時,我開始了一項新的研究計劃,對香港新一代的文化人進行一次全面的訪談,領(lǐng)域涵蓋藝文創(chuàng)作、本土文學(xué)、詩歌漫畫、獨立出版、公民媒體、社會運動、國際關(guān)系等多個方面。我的目標是想探尋在一個面臨政治擠壓、文化反哺大變動的香港中,這一代香港人有怎樣的思想結(jié)構(gòu)和文化關(guān)懷,他們的掙扎和困惑,他們的理想和希冀到底根源在哪里,又是如何自我解構(gòu),并連帶出群體的公共效應(yīng)。
沒有想到這一計劃從開始醞釀,到最后完成,整整花了6年時間。這6年里,香港發(fā)生了太多的變化,我的不少朋友離開了香港,去往他城尋求更穩(wěn)定的發(fā)展;也有很多朋友留在這里,成為城市肌體的一部分,組織研討會、社區(qū)改造、公民夏令營,投身于一場宏大的改變香港命運的運動之中。
這6年里,我也從一位香港社會的觀察者,慢慢轉(zhuǎn)變身份,成為香港政治與歷史的研究者與書寫者。2012年,我出版了《我要的香港》,初衷只是想表達對于什么是我想要的,什么是我不想要的香港的一份冀望。2014年,當(dāng)我準備將2008年就開始的這一訪談計劃付梓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這本訪談集的主題,自始至終都沒有改變。這一批新一代的香港人,他們對于香港的熱愛,始終都包含著很強烈的想要改變香港的愿望,并在行動場域里聚集了極大的能量,重申這是我們的時間、我們的地方,是我城、我們的香港。
香港回歸多年,歷史似乎又走到了另一個關(guān)鍵的節(jié)點。從最初的游客,到他城,再到我城,我與香港這一路的12年,也許并不能算作一個典型。對于香港未來的發(fā)展道路,我也無法給出明確的答案,但我愿意繼續(xù)投身其間,一起去踐行我們不可忘卻的對于價值和理念堅守的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