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國民作家”麥克尤恩的最新作品。菲奧娜·邁耶是一位高等法院的女法官,主審家庭法庭案件,向來以嚴苛的睿智、精確和理性聞名?伤晒Φ穆殬I(yè)生涯卻無法掩蓋個人的悲傷與家庭的不順。多年的不育以及與丈夫的出軌令她長達三十年的婚姻陷入了危機。與此同時,菲奧娜遇到了一起緊急的案件:出于宗教原因,一個十七歲的男孩亞當拒絕輸血治療-這本可以挽救他的性命,而他虔誠的父母也樂于見到這種情況。時間在流逝,辯護雙方都給出了理由,為了作出公正合理的裁決,菲奧娜決定前往醫(yī)院見見這個病入膏肓的男孩。一番懇談觸動了菲奧娜內心深藏已久的情感,最終,她的裁決將給兩人帶來怎樣意想不到的后果……《兒童法案》是一部語言凝練、有力,充滿豐富情感的小說,麥克尤恩向讀者展現(xiàn)了一個法律困境:到底是尊重宗教信仰、尊重人個人意志,還是應該堅持生命至上的原則?
《兒童法案》是一部語言凝練有力,情感豐沛的小說!秲和ò浮愤@部新作中,麥克尤恩觸及了又一個嶄新的領域:法律。他用詩意的文學語言結合精準的法律術語,向讀者展現(xiàn)了一個道德與法律的困境:到底是尊重宗教信仰、尊重人個人意志,還是應該堅持生命至上的原則?背負著文明社會的沉重枷鎖,人性的天平最終將向哪一邊傾斜?
伊恩·麥克尤恩(1948—),本科畢業(yè)于布萊頓的蘇塞克斯大學,于東英吉利大學取得碩士學位。從一九七四年開始,麥克尤恩在倫敦定居,次年發(fā)表的第一部中短篇集就得到了毛姆文學獎。此后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便與各類獎項的入圍名單互相交織,其中《阿姆斯特丹》獲布克獎,《時間中的孩子》獲惠特布萊德獎,《贖罪》獲全美書評人協(xié)會獎。近年來,隨著麥克尤恩在主流文學圈獲得越來越高的評價,在圖書市場上創(chuàng)造越來越可觀的銷售紀錄,他已經被公認為英國的“國民作家”,他的名字已經成為當今英語文壇上“奇跡”的同義詞。
她面前一共有三方。代表醫(yī)院的是皇家律師馬克·伯納,另外還有兩個事務律師提供協(xié)助。代表亞當·亨利、他的監(jiān)護人,也就是兒童及家事法庭咨詢與支持服務署的工作人員的是一位年長的出庭律師約翰·托維以及他的事務律師,菲奧娜并不認識他。代表家長的也是一位皇家律師,叫萊斯利·格里夫,另外還有兩位事務律師。亨利夫婦則坐在他們旁邊。亨利先生皮膚黝黑,清瘦,西服考究精致,再配上領帶,要說他是法院的成功人士也不為過;亨利太太身形圓潤,戴一副大大的紅框眼鏡,襯得眼睛越發(fā)的小了。她兩臂交叉,直直地坐著。兩個人看起來都很鎮(zhèn)定。菲奧娜猜想,外面走廊里估計馬上就會聚滿記者等著她叫他們進來聆聽判決了吧。
她開口道:“大家都知道,今天我們之所以聚在這里,都是為了同一件緊迫的事情。時間就是生命。請各位牢記這點,發(fā)言時做到言簡意賅,直擊要點。伯納先生,您先開始!
她把頭轉向他,他便站了起來。他謝頂,體型龐大,雙腳卻很嬌小——據(jù)說是五碼相當于中國38碼!驗檫@個還有人在背后嘲笑他。他的嗓音還不錯,算是個嘹亮、醇厚的男高音。去年在格雷律師學院,在一位酷愛歌德的上議院高級法官的退休晚宴上,他們兩個還合作表演過舒伯特的《魔王》,那稱得上是他倆的輝煌時刻。
“法官大人,正如您所說,情況緊迫,我將長話短說。申請方是旺茲沃思艾迪絲·卡維爾綜合醫(yī)院,醫(yī)院請求本庭治療一名男孩,即材料中所提A。再有不到三個月,A將年滿十八周歲。5月14日,他戴上護具,為學校的板球隊開球時,感到腹部劇痛。隨后的兩天中,疼痛加劇,簡直難以忍受。盡管全科醫(yī)師醫(yī)術高明,經驗豐富,仍然不知所措,于是推薦——”
“這些我都看過了,伯納先生!
律師繼續(xù)發(fā)言。“法官大人,既然如此,那么我認為對于亞當患有白血病的事實,各方應該都沒有異議。醫(yī)院希望用四種藥物對其進行常規(guī)治療,該方法在世界范圍內都已得到認可,被血液病學家廣泛運用。我可以出示——”
“沒有那個必要,伯納先生!
“謝謝,法官大人!
伯納先生快速說明了針對白血病的傳統(tǒng)治療流程,這次菲奧娜沒有打斷他。四種藥物中,有兩種直接作用于白血病細胞,另外兩種在治療過程中會對身體造成傷害,尤其是對骨髓有影響,進而損害身體的免疫系統(tǒng),減弱其生產紅細胞、白細胞以及血小板的能力。因此,治療過程中經常需要進行輸血。但是在這個案子中,醫(yī)院卻無法進行輸血。亞當和他的父母都是耶和華見證人的信徒,接受外界的血液產品與其信仰不符。除了這點,亞當和他父母愿意接受醫(yī)院提供的一切治療。
“那醫(yī)院都提供了哪些治療呢?”
“法官大人,根據(jù)患者家人的意愿,醫(yī)院只開具了專門針對白血病細胞的藥物。但僅憑這兩種藥物是不夠的。關于這點我想請我們的血液病專家出庭!
“好的!
羅德尼·卡特先生站到證人席,進行了宣誓儀式。他身材高大,稍微有點駝背,表情嚴肅。眉毛雖已花白,卻仍舊濃密。眉毛下面一雙眼睛怒目而視,帶著滿滿的鄙夷。一塊絲質方巾從他灰白色三件套西服最上面的口袋里探出頭來。他給人留下了這樣一種印象:這些法律程序都是胡扯,應該一把抓住亞當?shù)牟弊樱е⒓催M行輸血。
接下來就是一些常規(guī)問題,以證明卡特的誠意、經驗和資質。菲奧娜輕輕清了下嗓子,伯納便心領神會,繼續(xù)問了下去。他請卡特醫(yī)生為法官總結一下病人的情況。
“一點也不好!
伯納請他詳細說明。
卡特吸了口氣,看了看周圍,看見病人父母,又把目光移向遠處。他說,病人很虛弱,且正如他所料,正在表現(xiàn)出氣喘的初期癥狀。假如能夠放手治療的話,他預計病情完全緩解的幾率在百分之八十到九十之間。但從目前情況來看,緩解的幾率大大降低。
伯納請他就亞當?shù)难簡栴}給出一些具體的數(shù)據(jù)。
卡特說,亞當剛入院時,血紅蛋白的數(shù)量是每升8.3克,而正常值應該在每升12.5克左右。該數(shù)值還在持續(xù)下降。三天前已降至6.4,今天早上已經到了4.5。如果數(shù)值持續(xù)下降到3,情況將會變得異常危險。
馬克·伯納本想再問一個問題,但卡特繼續(xù)說了下去。
“白細胞的數(shù)量一般在5—9之間。患者現(xiàn)在是1.7。至于血小板——”
“您能告訴我血小板的作用嗎?”菲奧娜打斷了他。
“用于血液凝結,法官大人!
正常值應該是250,而患者的數(shù)量是34。一旦血小板數(shù)量降低至20以下,就會出現(xiàn)自發(fā)性流血。說到這兒,卡特先生稍微轉了轉頭,不再看律師,好像是在對患者父母說話。他沉重地說道:“最近一次分析顯示,患者體內沒有造出新的血液,而一個健康青少年每天應該能生產五千億個血細胞!
“卡特先生,那如果能夠進行輸血的話會怎樣呢?”
“那病情得到緩解將很有希望。雖說不如一開始就進行輸血!
伯納稍作停頓,然后繼續(xù)問話。但這次他壓低了聲音,生怕亞當·亨利無意中聽到他的話似的。“您跟您的病人討論過不進行輸血造成的后果嗎?”
“只是大體說了下。他知道不輸血他就活不了!
“但他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個死法。您能否給法庭大致描述一下呢?”
“您要是想聽的話當然可以!
伯納和卡特貌似串通起來,要給患者父母描繪那些可怕的場景。這個辦法合情合理,所以菲奧娜并未干涉。
卡特慢慢說道:“情況將會令人心碎,不僅患者自己如此,治療他的醫(yī)療團隊也是如此。團隊中有些人很生氣,他們常給病人輸血,用美國人的話說,一掛一整天。真心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就是不能救助這個病人。病情惡化的其中一個特點就是呼吸困難。每呼吸一次,就好像一場戰(zhàn)斗,而且是注定失敗的戰(zhàn)斗。那種感覺非?植溃秃孟衤缢。在那之前可能還會有內出血,也有可能會出現(xiàn)腎衰竭。有些患者還會失明,或者可能會中風,同時對神經系統(tǒng)造成一些影響。每位患者情況不盡相同。唯一能確定的是,他一定會死得很慘。”
“我問完了,謝謝您,卡特先生。”
代表家長的萊斯利·格里夫站了起來進行交叉詰問。菲奧娜聽過他的名字,但一時想不起來有沒有跟他在庭上見過。她在法院見過他——一頭銀發(fā),梳了個中分,帶點紈绔習氣。他顴骨很高,鼻子又長又瘦,鼻翼張開,帶著一股子傲氣。他步履輕松,毫不拘束,同他那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神情嚴肅的同事相比,倒是截然不同。他這股子輕松愉悅的勁頭本來挺好,偏偏美中不足的就是他的視力。好像是有點斜視,因為他真正想看的和他表面上瞅的老是不一樣。這點不足反而使他更具吸引力。有時候交叉詰問的時候,他這樣會擾亂證人。這會兒呢,可能又把我們這位醫(yī)生給惹火了。
“卡特先生,自由選擇治療方式是成年人的一項基本人權,對此您認同還是不認同?”他問道。
“認同!
“未經同意進行治療實際上已對病患構成侵權,又或者說構成了人身攻擊!
“我同意!
“而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亞當已經接近成年了對吧!
“就算他明天早上過生日,今天他也不能算是成年人!
卡特語氣強烈,但格里夫仍然不為所動!皝啴旕R上就成年了。他不是已經清晰明白地表達過自己對于治療的看法了嗎?”
聽到這話,血液顧問的腰桿兒挺直了,看起來還高了一英寸!八目捶ㄆ鋵嵤撬改傅目捶āK芙^輸血的理由建立在一個宗教膜拜的信條之上,而他更有可能成為他們的殉道士,死得毫無意義!
“膜拜這個詞有點過了吧,卡特先生!备窭锓虻吐曊f道!澳约河惺裁醋诮绦叛鰡?”
“我是英國國教徒。”
“那英國國教算是膜拜嗎?”
原本在低頭記筆記的菲奧娜抬起頭看了看。格里夫看到,立馬噘了噘嘴,停了一會兒深吸一口氣。醫(yī)生看上去要憤然離席了,但律師的問話還沒完。
“卡特先生,你知道世界衛(wèi)生組織預計有百分之十五到百分之二十的新感染艾滋病病例都是由輸血引起的嗎?”
“我們醫(yī)院從沒出現(xiàn)過這種情況!
“世界多個國家的血友病患者都大規(guī)模感染了艾滋病,對嗎?”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現(xiàn)在已經不是這樣了!
“輸血也可能引起其他感染對吧?肝炎、萊姆關節(jié)炎、瘧疾、梅毒、美洲錐蟲病、移植物抗宿主病,輸血相關的肺病。當然,最后還有各種克雅氏癥!
“這些情況都非常少見!
“但確有發(fā)生。然后還有血型不匹配引起的溶血反應!
“這種情況也很少見!
“真的嗎?卡特先生,請允許我引用權威雜志《血液保護手冊》中的一段話:‘從抽取血液樣本到受血者接受血液中間至少有二十七個階段,而其中任何一個階段都有可能出現(xiàn)差錯。’”
“我們的員工都訓練有素,一絲不茍。近幾年沒有出現(xiàn)過一起溶血反應!
“那么,卡特先生,綜合考慮這些危險因素,即便不是您所謂的異教組織的成員,這些因素是否也足以讓一個理智的人有所顧慮呢?”
“現(xiàn)在的血液產品都是經過最高標準檢驗的!
“即便如此,在接受輸血之前有所遲疑也并非完全不可理喻吧!
卡特想了想,說道:“有所遲疑還勉強能理解。但是像亞當這種情況,拒絕輸血就有點不可理喻了!
“既然您也承認有所遲疑是可以理解的,那么考慮到各種感染和差錯,病人堅持要求治療需要經過本人同意也就沒什么不合理的了,對吧?”
會診醫(yī)師竭力控制情緒!澳@是在玩文字游戲。如果我無法為這位病人輸血,他可能就恢復不了,至少也會失明。”
“考慮到各種風險,在行業(yè)內部,輸血過程中是不是有些欠妥的做法呢?我猜您又會說這個也是沒有事實依據(jù)的對吧,卡特先生?這其實很像過去的放血療法,不過過程正好相反罷了。按照常規(guī),病人在手術中失血達到三分之一品脫就會進行輸血,對吧?但獻血者卻要獻出一品脫的血,然后就被放回去工作了,跟沒事似的!
“對于別人的臨床判斷,我無權評論。不過按常理來說,因手術而造成身體虛弱的人應該享有上帝賜予我們的所有血液!
“現(xiàn)在耶和華見證人的病人不都是通過無血手術進行治療的嗎?根本就不需要進行輸血。請允許我引用《美國耳鼻喉科學》上的一段話:‘無血手術已經成為一種不錯的治療方式,在未來有可能被廣泛接受,成為醫(yī)學治療的標準!
“我們今天不是來討論手術的!贬t(yī)學顧問輕蔑地反駁道。“因為治療使得病人不能自我造血,所以病人需要輸血,就這么簡單!
“我問完了,謝謝您,卡特先生。”
格里夫坐下之后,亞當·亨利的律師約翰·托維氣喘吁吁地站起來進行交叉詰問。他拄了一根頂部鑲銀的拐杖。
“很顯然,您跟亞當單獨談過對吧。”
“是的。”
“您認為他的智力水平怎么樣?”
“非常聰明!
“他口齒清楚嗎?”
“清楚。”
“他的判斷力、認知力有沒有受到病情的影響?”
“目前還沒有。”
“您有沒有建議過他進行輸血?”
“建議過!
“那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基于他的宗教信仰,他嚴詞拒絕了。”
“對于他的年齡,您能具體到多少歲幾個月嗎?”
“他十七歲零九個月了!
“我問完了,謝謝您,卡特先生!
伯納起身進行二次詢問。
“卡特先生,您能再說一下您專攻血液學多長時間了嗎?”
“二十七年了!
“輸血造成不良反應的風險有多大?”
“很低。以亞當?shù)那闆r來說,跟不輸血造成的后果相比,不良反應的風險根本不值一提!
伯納表示他沒有問題要問了。
菲奧娜說道:“卡特先生,在您看來,我們還有多長時間來解決這個問題?”
“如果明天早上還不能進行輸血,情況就比較危險了!
伯納坐了下來。菲奧娜謝過醫(yī)生,醫(yī)生則朝她匆匆點了點頭,可能還帶著些許憤恨,然后便離開了。格里夫起身,說將馬上傳喚亞當?shù)母赣H。亨利先生站上證人席,問能不能用《新世界譯本》發(fā)誓,文書說只有欽定版的。他點了點頭,在欽定版上發(fā)了誓,然后將目光緩緩落在格里夫身上。
凱文·亨利身高大約五英尺六英寸約165厘米。,身形輕盈又不失強壯,像馬戲團里高空秋千的表演者。雖說平時打交道的都是挖掘機,但他穿上剪裁得體的灰色西裝,戴著淺綠色的絲質領帶,倒也泰然自若,風度翩翩。萊斯利·格里夫的問題主要圍繞亨利從年輕時的奮斗到后來組建溫馨、穩(wěn)定、幸福家庭的過程。誰又能懷疑他的話呢?亨利夫婦年紀輕輕,十九歲就結了婚,到現(xiàn)在已經十七年了。剛開始亨利給人家當苦力那幾年,日子過得很艱苦。那時候,他“有點狂野”,酗酒,還虐待妻子內奧米。(雖說他從來沒有打過她。)后來,因為老是遲到,他被開除了。如此一來,房租也交不起了,孩子老是整夜整夜地哭,夫妻兩個也總是吵架,鄰居們怨聲載道。房東還曾威脅要把他們從他們位于斯特里薩姆的只有一個臥室的公寓里趕出去。
直到一天下午,兩個彬彬有禮的年輕美國小伙子來到家里傳教,才把他們從原來的生活中解救了出來。第二天他們又來了,這次見到了凱文。一開始,凱文對他們抱有敵意。后來,他和內奧米去參觀了最近的王國聚會所,受到了熱烈歡迎;見了一些友好親切的人,很快跟他們成為朋友;和會眾長老進行了有益的交流;還研習了《圣經》,當然一開始感覺比較難。就這樣,秩序與平和慢慢地進入到了他們的生活中。凱文和內奧米開始生活在真理之中。他們了解到上帝已為人類安排了未來,并通過傳達上帝的旨意來履行自己的職責。他們發(fā)現(xiàn)人間確有天堂,只要他們加入耶和華見證人、成為充滿恩典的“傳道人”,他們就能進入天堂。
他們逐漸明白了生命的可貴。成了好爸爸好媽媽之后,兒子也變得平和多了。凱文參加了一個由政府資助的培訓課程,學習如何操作重型機械。他獲得資質不久就找到了工作。帶著亞當去王國聚會所致謝的路上,亨利夫婦互表愛意,告訴對方自己重墜愛河。他們在大街上手拉著手,這在之前可是從來沒有過的。從多年前的那時候起,他們就一直生活在真理之中,在耶和華見證人這個充滿真理、隱秘卻友愛的小圈子里撫育亞當。五年前,亨利自己開了家公司,擁有了幾臺挖掘機、傾卸車和一臺起重機,還雇了九個人,F(xiàn)在上帝把白血病降臨到了自己兒子身上,凱文和內奧米也面臨著信仰的終極考驗。
對于出庭律師的每個暗示性問題,亨利先生都給出了深思熟慮的回答。他恭敬有禮,但并不像大多數(shù)人那樣畏懼法庭。說到自己早年的失敗經歷,他顯得大方坦率。回憶起牽手事件,也沒有局促不安,還毫不猶豫地當庭用了“愛”這個詞。他時不時地從回答格里夫的問題轉向直接對話菲奧娜,與她進行目光交流,所以很自然地她也就注意了一下他的口音。帶一點倫敦腔,夾雜著一絲英格蘭西南部口音——聽這口音就知道這個人頗具自信,對自己的能力深信不疑,習慣于發(fā)號施令。有些英國爵士樂手說話就這樣子。她認識的某位網(wǎng)球教練,以及她在法庭上見過的幾名卸任軍官、高級警員、醫(yī)護人員、油井工頭,都是這樣說話的。這些人雖非掌控世界的大人物,但正是他們讓這世界正常運轉。
格里夫停頓片刻,給這五分鐘畫上了休止符,然后輕聲問道:“亨利先生,您能告訴法庭亞當為什么拒絕輸血嗎?”
亨利先生稍作猶豫,就好像第一次考慮這個問題似的。他不再看格里夫,而是直接對著菲奧娜。“您得明白,血液乃人之精華。它是我們的靈魂,是生命之所在。正如生命很神圣,血液也同樣神圣!彼菜普f完了,但很快又接著說:“血液代表著生命賜予我們的禮物,對此每個活在世上的人都應該心存感激。”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聽起來并不像是在談論自身珍視的信仰,反倒像是在陳述事實,就好像工程師描述橋梁結構一樣。
格里夫默默地等著,想用沉默告訴亨利他還有問題要回答?墒莿P文·亨利已經說完了,直直地看著前方。
格里夫繼續(xù)問道:“那如果說血液是一種禮物的話,你兒子為什么要拒絕醫(yī)生的禮物呢?”
“把自己的血同動物或是他人的血混在一起是一種玷污,是對造物主美妙禮物的一種拒絕。這就是為什么上帝在《創(chuàng)世記》、《利未記》和《使徒行傳》中對此進行了明確禁止!
格里夫點了點頭。亨利先生又簡單補充道:“《圣經》即為上帝之言。亞當明白,我們必須遵守上帝的旨意!
“亨利先生,您和您妻子愛您的兒子嗎?”
“當然啰,我們很愛他!彼p聲說著,看了看菲奧娜,眼神中帶著挑戰(zhàn)和蔑視。
“那如果拒絕輸血意味著他的死亡呢?”
這次,他又看了看前方鑲著木板的墻。再次開口的時候,聲音變得緊張僵硬起來!澳敲此麑紦(jù)他在天堂王國的位置!
“如果那樣的話,您和您妻子會作何感想呢?”
內奧米·亨利仍然直直地坐著。她戴著眼鏡,所以看不出來她的表情。她已經轉過身來,對著律師,而不是證人席上的丈夫。她的眼睛縮在鏡片后面,從菲奧娜的位置也看不清楚她是不是睜著眼睛。
凱文·亨利說道:“他必須做對的事情,做上帝要求的事情!
格里夫又等了一會兒,然后用降調問道:“您將會悲痛欲絕的,對嗎,亨利先生?”
律師的故作溫情,讓這位父親說不出話來,只能點頭示意。菲奧娜看到,他恢復情緒的時候喉結動了一下。
出庭律師問:“拒絕輸血是亞當?shù)臎Q定呢,還是說這其實是您的想法?”
“即便我們想替他拒絕,我們也做不到!
格里夫順著這個話題又問了幾分鐘,想要證明亞當并未受到不當影響。偶爾有兩位長老去醫(yī)院看他,也是單獨跟他進行交流,并未邀請亨利一起。不過事后在醫(yī)院的走廊里,兩位長老告訴亨利說,他們很欽佩亞當對于自身情況的掌控能力,而他對《圣經》的了解更是令他們感動。他明白自己的心意,無論生死,都將與真理同在。對此,他們感到非常滿意。
菲奧娜感覺到伯納要提出反對了。但伯納知道菲奧娜不會浪費時間駁回亨利先生這道聽途說的證言。
萊斯利·格里夫的最后一組問題,是請亨利先生詳細說明他兒子的心理成熟程度。而亨利先生的回答中則透著驕傲,語氣中根本聽不出來這是一個馬上要失去愛子的人。
直到三點半,馬克·伯納才起身進行交叉詰問。他首先表達了對亨利夫婦的慰問,并希望亞當能完全康復。毫無疑問,這表示他要準備發(fā)威了,至少在菲奧娜看來是這樣的。凱文·亨利微微點頭。
“亨利先生,首先,我想弄清楚一個很簡單的問題。您提到的那些《圣經》書籍《創(chuàng)世記》、《利未記》和《使徒行傳》禁止進食血液。其中有一個例子是勸誡信徒遠離血液。比如說,在《新世界譯本》的《創(chuàng)世記》中,原話是這樣的:‘惟獨肉帶著血,那就是它的生命,你們不可吃’!
“沒錯。”
“所以說,其實并沒有提到輸血的事!
亨利耐心地說道:“您去查看一下希臘和希伯來語的原文,就會發(fā)現(xiàn)原文中有‘吸收血液到身體中’的意思!
“好吧。但是那些文字都來自鐵器時代,那時候根本沒有所謂輸血這個概念,對于不存在的東西又何談禁止呢?”
亨利搖了搖頭!吧系坌闹薪^對有這層意思。您得明白,書中內容都是他的話。他激勵被選中的先知來書寫他的旨意。不管什么時代,石器時代還是青銅器時代都無關緊要!彼穆曇糁袔е唤z憐憫,又或者是一種寬容。
“也許您說的也有道理吧,亨利先生。但是很多耶和華見證人的信徒都嚴格按照字面意義理解,對輸血問題提出質疑。他們已準備好接受血液,或是某種特定的血液產品,同時還不背棄自己的信仰。小亞當不是還有其他路可走嗎,您可以盡自己一份力勸勸他,讓他接受其他選擇好救自己一命!
亨利回頭轉向菲奧娜!按_實有極少數(shù)人背離我們的核心指導原則。但我們教會里面沒有這樣的人,我們的長老態(tài)度也很明確!
頭頂上的燈一閃一閃,明亮的光照在伯納先生锃亮油光的頭皮上,簡直就是在嘲弄這位虛張聲勢的盤問律師。他用右手抓著夾克的翻領,說道:“這些嚴厲的長老每天都去看您兒子,對吧?他們千方百計,就怕他改變心意!
凱文·亨利第一次表現(xiàn)出了惱怒。他朝著伯納擺好架勢,抓著證人席的邊緣,身體稍稍前傾,看起來就好像被一根隱形的繩子牽著一樣。但他的語調仍然很冷靜!八麄兌际巧屏颊傻娜。另外還有其他教會的牧師也到病房去探望。我兒子從長老們那里獲得建言和安慰。他要不想讓他們去,肯定會告訴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