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北京的冬天,2009
有時,在記憶的蔭翳里,或者說在時光的那些模糊地帶,某個家族成員的臉就移花接木,錯搭在我的脖子上了。太容易弄混了,你很難搞清這雜湊的家伙頭在哪兒,腳在哪兒。
母親和我都長著大鼻子。我哥哥奧巴馬總統(tǒng)則有兩只扇風耳。父親長著一雙大手。家族中所有成員都有種朝極端處賣勁的傾向,某些器官大到足以惹人注目的程度,只是還不至變得丑陋而已。
妻子和我剛剛抵達北京的瑞吉酒店,巴拉克也正好趕來迎接。我們經(jīng)過安檢,來到樓上某處一個小小的接待室立定。屋內(nèi)裝飾著佩斯利渦旋紋壁紙,家具屬綠與猩紅兩色的法蘭西擬古式樣。在白色的壁爐上方,懸掛了一幅現(xiàn)代氣味十足的丙烯酸繪畫,很像沒聚焦的照片。長絨沙發(fā)和硬背椅隨意擺放著,整個房間給人一種混雜的感覺,既像辦公室,又像是一戶人家的起居室。房間里各處的臺燈灰暗不明,領事館人員進進出出,一個個像無聲的魅影,益發(fā)給這個防守嚴密的會面地點增添了某種難以言狀的神秘感。
聽到背后有個聲響,我轉(zhuǎn)過身去,只見門口站著個人,影子被走廊上明亮的燈光投射進來,我一眼就認出了這個長著一對永遠向外張著的大老鼠耳朵的家伙的輪廓。他走到屋內(nèi)光亮處,我才看清了他那張沉毅的嚴肅的臉。比起上次見到他時——那是在他就職周期間——臉上的皺紋明顯加深了。我突然覺得有些手足無措。我見到了哥哥,身為美國總統(tǒng)的巴拉克?奧巴馬。
在就職典禮周,他曾向我許諾:“我會在中國跟你們夫婦見面的。”
直至在北京與巴拉克會面,我才真正把他視為美國總統(tǒng);而在此前,我一直將他視作我的兄長——他確實比我高些,也大一些,但仍舊只是兄長,別無其他。他進門后見到我,本能地伸出手。剎那間,我感到情感上受到了傷害,我擁抱了他,他也默默無言地擁抱了我。我嗅到了一絲香煙味,知道盡管他本人和米歇爾都做了最大努力,可如今又破戒了。就在我們相互擁抱的當兒,他原本可以問我一些什么,我原本也十分樂意回答他的問話;在從前的幾十年間,這最終成了我倆共同享有的親密時刻。1988年夏天那次我們在肯尼亞會面,在對待我們共同的成長經(jīng)歷和我們共同的父親老巴拉克?奧巴馬的問題上,他那具有律師式的理性及頗具人類學的探究的目光里有著某種冷酷與詰責的意味。
“我真想知道巴拉克現(xiàn)在到底是怎么想的!蔽页霭妗稄膬(nèi)羅畢到深圳》一書時,一位朋友這么說了一句。
如今,連姐姐奧瑪也跟我生分了,就因為我在書里公開談論那位習性不良的父親,而她一直將父親當作偶像來崇拜。在見到小巴拉克時,她對家中的暴力事件幾乎只字未提。
我想,我所能期待的最佳狀況,就是他對我和姐姐奧瑪之間發(fā)生的爭吵充耳不聞;至于最壞的情況嘛,他或許就此再不搭理我了。
哥哥究竟會怎么想?
“你近來怎么樣,馬克?”他問。我更仔細地審視著他的臉。他的粗糙的皮膚略帶些黃色,盡管那皮膚下包裹著的一團火焰幾乎馬上就要噴涌而出。他的兩眼顯露出些許混雜的神情,既厭倦又屈從,正像一個人深知這副擔子的重量——這需要他時刻保持警覺與責任感,既沒法回避,又從沒個歇息。
“馬馬虎虎,伙計!蔽艺娌恢f什么好,就隨口應了一句。他穿著一套不錯的西裝,是那種漂亮的略帶點銀光色調(diào)的海軍藍。我仔仔細細把他通身上下打量個遍:每一個針腳都那么清晰可辨,每一道褶裥都熨熨帖帖。他的左頰上有一道青腫,是不巧被電動剃須刀剮了一下留下的。他上裝的翻領上端端正正別了一枚有國旗標志的領針,位置恰好與那條色調(diào)鮮明的藍白點領帶打結處平齊。
他的那句話又在耳邊響起:“我會在中國跟你們夫婦見面的,只是不能在深圳。他們不會讓我跟你們一同進餐的!
哥哥信守了諾言?伤男乃荚趧e處,或者說恰如某人此時已忙得焦頭爛額。他貪婪地吞下一杯茶,然后是第二杯、第三杯;每吞下一杯,意興也就減一分。我或許是他的第一百杯茶,而在這一年之中肚子早已灌得溜圓,遠遠超過了他的想望。
整個會面期間,巴拉克只微笑了兩次。
第一次微笑是在看到我母親的照片的時候。我的小說即將面世,我制作了一些假書,即那種只有護封、里面裝訂著白頁的圖書樣本。
“選出一些你家人的照片,貼在白頁上,給巴拉克瞧瞧!憋w往北京之前,妻子建議我說。
我打心眼里喜歡這個主意。我倆急切地挑選出父親、已故的弟弟戴維、母親和我的照片——大約都是巴拉克以前沒見過的——然后一張張貼在假書的白頁上。我又在每張照片旁寫下一些簡短的說明和憶舊的話。
“你母親還好嗎?”他問。
“她很好。”
“代我向她問好!
淺淺地一笑,輕輕翻一下嘴唇,睫毛也只幾乎察覺不出地稍稍動了一下,好像有些害羞,再也沒法說出更多這類客套話了。這微笑的確是發(fā)自真心的,與他平日在公眾場合或選戰(zhàn)期間的那種矯揉造作的表演迥然不同;這微笑是他沖破冷峻、陰郁的個性的真情表露。他的微笑充分表明,我們各自的母親及外祖母,都在雙方的生活里產(chǎn)生了強大的、不容忽視的影響力。
第二次微笑是在我們翻看父親的一張照片的時候,父親正在桌前攻書。
這張照片攝于老巴拉克?奧巴馬在夏威夷大學讀書期間,神情嚴肅,正全身心地投入學業(yè)之中。照片上部還能看到有個彎彎的顏料的印痕,大約是從前熱戀時的一吻留下的。這張照片揭示了父親性格中的另一側面,即我在長大成人之后由衷為之贊嘆的一面。正是這樣一種勤奮與專注,才使得他在學業(yè)上如此出類拔萃。
哥哥在看這張照片時又笑了一次——但這一次半笑不笑,其中摻雜著拒絕就這一話題與我作進一步交談的意味。我忘記了在私下里,在公眾演講的場合之外,哥哥骨子里或許仍是個黑皮膚的希斯克里夫,他所面對的是終日在荒原上咆哮著的單調(diào)、陰沉的風暴,既冷酷又孤獨。他什么都沒說,但我知道,他此刻是不會寬恕我的。
競選期間,我們曾見過幾次面,一次在得克薩斯州首府奧斯汀,我精心挑選了一幅自己書寫的條幅贈給他:
咫尺天涯
如今,在北京的這間屋內(nèi),哥哥與我近在咫尺,然而兩顆心又相距得如此遙遠。我原還希望聊一聊老奧巴馬;或許,在交談中對我們這兩個同父異母的兒子為何竟走上如此不同的生活道路會有相當?shù)睦斫狻?nbsp;
然而,我怎么竟然癡心妄想單靠幾張老照片,即便再搭上我寫的那本小說,便可使哥哥向我敞開心扉呢?他在過去的幾十年中抱定的種種信念,一個成人內(nèi)心所懷有的對其生父牢不可破的崇仰之情,怎么可能因某個沒見幾面的兄弟的看法而有所改變呢?
我太幼稚了。
前面提到的那位朋友的確給我提了個很好的問題?蛇@一問題最終也沒有答案。
巴拉克對我那部小說究竟怎么個看法,他到底是如何評價的,他從沒親口跟我提起過,或者至少他從沒主動提起過這事。我可沒那份勇氣去強迫他說出自己的看法,盡管我?guī)缀跻汛Φ剿恼鎸嵪敕ā谀且粫r刻,哥哥的神態(tài)簡直嚇死人。他眼下飛黃騰達,實在今非昔比了,于是就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可以自由滾動的鋼球,而任何擋在面前的人和事都將被碾得粉碎。
偶因一回顧,
便為人上人。
當時,他的矜持明白無誤地告訴我,他不愿意喜歡我,更別說像兄弟一樣愛我了。
幾年前寫到父親時,有個段落尤其讓我感到困難,淚水一下涌出了眼眶。妻子吃驚地望著我,她弄不懂一個大男人怎么竟會如此動情。
“寶貝兒,由于這本書,家里人會恨我的!蔽医忉屨f。
她抱住我,向我保證說不會的;她明白我這么做是對的。
就在同一天稍晚時候,在北京,記者問起我們倆的會面,哥哥回答說:“我對他不太了解。只是在兩年前,我才頭一回跟他見面!
他在對話中竟用第三人稱來稱呼我,聽起來的確感覺怪怪的;蛟S我本該考慮到記者的問題有些唐突,但在當時,我的內(nèi)心所感受到的痛楚實在讓我無暇顧及什么推理或諒解了。不管怎么說,在這之前我們早就見過不知多少次面。
他已經(jīng)不是我哥哥了,他成了美利堅合眾國總統(tǒng)。這是個正在作秀的巴拉克;面對媒體的聚光燈,政客們每天都在作秀。也許我本該想到,有關我倆之間親情的話題弄不好會節(jié)外生枝,而出現(xiàn)事先準備好的、溫和的對答難以招架的局面?筛绺绲降子H口說出那些拒不承認兄弟情誼的話,實在讓我如鯁在喉。
那天見面接下來的情景,我簡直云里霧里,不大說得清了。就在我還沒弄清是怎么回事的時候,巴拉克已起身,前去與中國首腦會面了;我和妻子也起程飛回深圳。
回家后有了充裕的時間,我把事情前前后后思索了一遍,然后提筆給巴拉克寫了一封信:
親愛的哥哥:
北京的會面太棒了!我希望你能抽暇讀一讀這封信,我知道你日理萬機,每天都要面對重大的挑戰(zhàn)……
許多年前,你曾嘗試與我討論生活的意義,尤其打算在父親的問題上交換意見。當時,我沒能向你敞開心扉。一年以前,姐姐奧瑪曾
對我說:“世間的萬事萬物,都有各自的時辰!边@些日子,我一直在考慮這么兩件事:一件是你我之間中斷的對話;另一件便是那些被認為是“不合時宜”的事情,在某些情況下卻變得合時宜了。你的競選對我來說是不合時宜的,然而卻敦促我開始思考多年前我們曾一同討論過的那些問題。我開始追憶我們在阿列戈的家——你對此處所知甚少,而我則在這個家里生活了許多年。你一直在追尋父親的幽靈,而我則一直在逃離它。許多年來,我如此煞費苦心地要忘掉自己的過去,可到頭來這一努力卻可悲地失敗了。由于我沒能真正認識我自己,因而,我在此后的歲月里犯了許多可怕的錯誤……
我在許多年里都未采用奧巴馬這個父姓,它是我早年悲慘生活的記憶的一部分,你改變了我的這一做法。你使我為這一父姓感到驕傲,并激勵我追溯往昔歲月……
巴拉克,我要跟咱們這個家庭的所有成員重新取得聯(lián)系,而你是這一聯(lián)系中的關鍵的一環(huán)。當然,沒有你的協(xié)助我照樣可以達到目的,不過要付出更大的努力才成……
我有多少話要跟你說呀,巴拉克,然而我們的時間卻極其有限。隨著我對個人經(jīng)歷及從前生活場景的追憶的深入,我真誠希望我們能將多年前開始的對話繼續(xù)下去……
愛你的
馬克·奧科思
他沒回信。我從沒問過他是否讀了那封信。不過,盡管此次在北京的會面苦樂參半,我仍將終生銘記在心,我記得哥哥的擁抱,記得他的第一個微笑;時下北京正交嚴冬,這份同屬于一個家族的感受令我備覺溫暖。
不過,就我們雙方來說,我們的起始處是在非洲。我們各自的人生道路,以及我們?nèi)蘸蟮姆N種差異,正是在那里初露端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