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的文字具有哲學(xué)的思維和廣袤的視野,使得一件或簡單或平常的事物,能夠散發(fā)出滄桑的歷史感與震撼力。《劉亮程散文(中華散文珍藏版)》收錄的作者的作品有:《麻扎》《鳥叫》《天邊大火》《共同的家》《最后一只貓》等。
劉亮程的作品,陽光充沛,令人想起高*筆下的塔西提島,但是又沒有那種原始的浪漫情調(diào),在那里夾雜地生長著的,是一種困苦,一種危機,一種天命中的無助、快樂和幸福。他的才能在于,他好像能把文字放到一條清亮透明的小河里淘洗一番,洗得每個字都干干凈凈,但洗凈鉛華的文字里又有一種厚重。捧在手里掂一掂,每個字都重得好像要脫手!秳⒘脸躺⑽模ㄖ腥A散文珍藏版)》為“中華散文珍藏版”系列之一。
劉亮程,作家。有《一個人的村莊》《在新疆》《鑿空》等文學(xué)*作。獲第六屆魯迅文學(xué)獎,被譽為鄉(xiāng)村哲學(xué)家和二十世紀(jì)中國*后一位散文家。有多篇文章入選全國大學(xué)、中學(xué)語文課本,F(xiàn)任新疆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木壘書院院長、菜籽溝藝術(shù)家村落村長。
我正一遍遍經(jīng)歷誰的童年我看見他們朝那邊走了,挽著筐,肩上搭著繩子。我穿過寬寬的沙棗林帶。樹全老了,歪斜著身子。
樹梢上一些鳥巢和十枯葉子。我很少抬頭往上看。我把那時的天空忘記了。林帶盡頭是沙漠。我爬上沙包后眼前是更多的沙包。我再看不見他們,也不敢喊,一個人呆呆地張望一陣,然后往回走。
沙包下面有一排小矮房子,沙子涌到窗根。每次我都繞過去,推開一扇一扇門。里面空空的。有時飛出幾只鳥。地上堆著沙子。當(dāng)我推開最后一扇門,總是看見那兩個老人,一男一女,平躺在一方土炕上,棉被擁到脖跟,睡得安安靜靜。我一動不動望著他們。過好一陣,好像一陣風(fēng)吹進(jìn)門,睡在里面的男人睜開眼,臉稍側(cè)一下,望我一眼。我趕緊跑開。
每次都是那個男人醒來,女人安靜地躺在旁邊。
我不知道他們是準(zhǔn)的爺爺奶奶。我跑著跑著就忘掉村子,轉(zhuǎn)一圈回到那排小矮房子對面,遠(yuǎn)遠(yuǎn)盯著我推開的門。我想等那兩個老人出來,送我回去。又怕他們出來追我。我靠著一棵枯樹樁,睡著又醒來,那扇門還開著。
我想那兩個老人已經(jīng)死了?赡茉缇退懒,再不會下炕來關(guān)門?墒,我第二天再來時那排小矮屋的門又統(tǒng)統(tǒng)關(guān)上。我輕腳走過去,一扇一扇地推開,只到推開最后那扇門,看見的依舊是那個情景:他們平躺著,大大的臉,睡得很熟。我覺得我認(rèn)識那張男人的臉,他睜開眼側(cè)臉望我的那一瞬,我的一切似乎都被他看見了。我不熟悉那個女人,她一直沒對我睜開眼睛。每次,我都想看她睜開眼睛。我跑到那棵枯樹樁下等。黃昏時他們從一座沙包后面出來,背著柴。
我躲在樹后,不讓他們看見。他們走過后我跟在后面,穿過沙棗林帶回到村里。
他們是比我大的孩子,不跟我玩。到哪都不帶我?匆娏司桶盐覕f回村子。比我小的那群孩子我又不喜歡。突然地,我長到一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年齡。他們一個個長大走了,我留在那里。跟我同齡的人就我一個。我都覺得童年早過去了。我早該和大人們一起下地干活了。可我仍舊小小的,仿佛我在那個年齡永遠(yuǎn)地停住。我正一遍遍經(jīng)歷誰的童年。我不認(rèn)識自己,常常忘掉村子,不知道家在哪里。有時跟著那群大孩子中的一個回到一間低矮房子。他是我大哥。
他從來不知道我跟在他后面回到家,吃他吃剩的飯,穿他穿舊的衣服。套上他嫌小扔掉的布鞋。逐漸地我能走到他到過的每一處,看見他留下的腳印,跟我一模一樣。有時我尾隨那群收工的大人中的一個回到屋子。那個我叫父親的人,一樣不知道我跟在他后面。
我看見的全是他的背影。他們下地,讓我待在家,別亂跑。我老實地答應(yīng)著,等他出去,我便遠(yuǎn)遠(yuǎn)地尾隨而去。
走著走著他們便消失。眼前一片嘩嘩響的荒草和麥田。我站著望一陣,什么都看不見,最矮的草都比我高過半個頭頂。又一次,我被丟下。我站著等他們收工。等太陽一點點爬高又落下。等急了我便繞到沙包下那排小矮房子前,一扇一扇地推開門——那兩個老人,他們過著誰的老年。好像不是自己的。他們整天整夜地睡。每次都這樣,那個男人睜開眼,側(cè)臉望望我。我跑開后他仍平躺在那里。那個女人從來不睜開眼看我。仿佛她早就看煩了我。多漫長的日子啊,我都覺得走不出去了。我在那里為誰過著他們不知道的童年。沒有一個跟我一年出生的孩子。仿佛生我的那年在這個村子之外。我單獨地長到一個跟許多人沒有關(guān)系的年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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