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夙有改良風俗之志,認為要理解并改良當時的風俗,不可不先述古俗。書中將黃帝以前至明朝的歷史,分為渾樸、駁雜、浮靡、由浮靡而趨敦樸四個時代,希望通過分析總結古俗,“正風俗以正人心,或亦保存國粹者之所許也”。本書初版于1911年,是中國風俗研究領域的經(jīng)典之作。
張亮采(1870—1906),江蘇常州人,晚清學者,張?zhí)字。飽學有識,推崇宋明理學,但一生落拓,曾在煤礦任文牘之職。著作有《中國風俗史》等。
序例
風俗烏乎始?始于未有人類以前。蓋狉榛社會,蚩蚩動物,已自成為風俗。至有人類,則漸有群,而其群之多數(shù)人之性情、嗜好、言語、習慣常以累月經(jīng)年,不知不覺,相演相嬗,成為一種之風俗。而入其風俗者,遂不免為所熏染,而難超出其限界之外!队洝吩唬憾Y從宜,事從俗。謂如是則便,非是則不便也。圣人治天下,立法制禮,必因風俗之所宜。故中國之成文法,不外戶役、婚姻、廄牧、倉庫、市廛、關津、田宅、錢債、犯奸、盜賊等事,而慣習法居其大半。若吉兇之禮,則嘗因其情而為之節(jié)文。無他,期于便民而已。雖然,風俗出于民情,則不能無所偏。應劭《風俗通》序曰:風者,天氣有寒暖,地形有險易,水泉有美惡,草木有剛?cè)嵋。俗者,含血之類,像之而生。故言語歌謠異聲,鼓舞動作殊形,或直或邪,或善或淫也!稜栄拧め尩亍吩唬捍笃街巳,丹穴之人智,大蒙之人信,空桐之人武!遏斦Z》曰:沃土之民不材,瘠土之民向義,其不齊也若此。非有以均齊而改良之,則常為社會發(fā)達上之大障礙。而欲使風俗之均齊改良,決不能不先考察其異同,而考察風俗之觀念以起。觀念起而方法生,于是或征之于言語,或征之于文字,或征之于歷史地理,或征之于詩歌音樂等。窮年累月,隨時隨地,以芟集風俗上之故實,然后得其邪正強弱文野之故,而徐施其均齊改良之法。《禮·王制》:天子巡狩,至于岱宗。覲諸侯,見百年,命太師陳詩,以觀民風俗。周秦常以歲八月遣軒之使,求異代方言,還奏籍之,藏于秘室。《詩》三百篇,言風俗最詳,大半皆軒之所采也。蓋已視風俗之考察,為政治上必要之端矣。而后世稗官野乘,及一切私家著述,亦于此三致意焉。亮采夙有改良風俗之志,未得猝遂,乃以考察為之權輿。又以為欲鏡今俗,不可不先述古俗也。自慚荒陋,搜討頻年,東鱗西爪,雜碎弗捐。自開辟至前明,幾千年風俗,粗具端末。雖蕪雜谫陋,不值覆瓿,然正風俗以正人心,或亦保存國粹者之所許也。故述鄙意而舉其例如下。
前人觀察風俗,其眼光所注射,不外奢儉、勞逸、貞淫、忠孝、廉節(jié)、信實、仁讓等方面。而尤以去奢崇儉,教忠教孝,為改良風俗之先著。歷代帝王之詔令,士夫之訓誡,每兢兢于此焉。是書亦存此意,故于各章列飲食、衣服、婚娶、喪葬等條,所以覘奢儉也;列忠義、名節(jié)、風節(jié)、廉恥等條,所以勵忠節(jié)也。
詩歌鄉(xiāng)評,為民情輿論之所發(fā)表。周采詩歌,漢魏六朝重鄉(xiāng)評,公是公非,無所假借,此風俗之所由厚也。后世此意漸失,天子不采風,而民間亦無復存三代之直道。且見東漢黨錮,成于標榜,輒引為清議之戒。不肖官紳,復以裁抑輿論為快事。故上德不宣,而民情難以上達。書中列詩歌、鄉(xiāng)評、清議等條,欲據(jù)民情輿論,以知風俗之厚薄也。
淫祀巫覡之盛,固由于民智未開,而醫(yī)藥之不講求,實為其總因。今酬神賽會,各省皆有此俗,而吳楚尤甚。然都會之地,及商業(yè)發(fā)達之區(qū),商人藉神會以聯(lián)商團,尚無足異。最可怪者,若吾萍及湖南土俗,有病必曰神為祟,輒延巫覡救治,不問其有無效驗也。甚者求醫(yī)藥于神,冥冥何知。雜投溫補,病者服之,即因而死,不歸咎于神,但歸之于命而已。于是木癭石溜,動號神奇,持齋者死,輒云仙去。廟宇日增,齋匪日眾,識者憂之,而當事者固置若罔聞也。故書中列淫祀、巫覡二條,以醒時俗。
風俗有為此時代所有,而為彼時代所無者,則僅著于此時代中。如周之階級制度,周末之游說,魏晉南北朝之清談、鮮卑語、門第流品,明之結社,是也。有為數(shù)時代所有,而非各時代所均有者,則僅著于數(shù)時代中。如周及魏晉南北朝之氏族,周末及漢唐之任俠刺客,是也。有為各時代所均有,而不必于各時代全列此條者,則僅著于一時代或數(shù)時代中。如周之蠱毒,周末之隱語,漢之佛道,魏晉南北朝之美術,唐之械斗游宴、斗雞走馬養(yǎng)鷹,明之勢豪拳搏,漢明之奴婢,是也。
周末學術,漢代經(jīng)學,宋代理學,亦一時風俗所趨,然究屬學術史部分中。故于周末學風一條,略言其關系外,至宋代學風,則專論士習之壞焉。
言語隨時代而異,即揚子《方言》所載,今就其地求之,往往不能通曉。非已失其語,則所傳多訛。是書于各章之末,系以言語,亦從其時代而別也。且風俗所傳,以言語為最確。如以《儀禮》“婦人俠床”為庖犧以前之遺語,即可知庖犧以前有男女雜亂之俗。(日本加藤宏之曰:蒲斯門人種,以同部女子為男子所公有。故無夫婦配偶之言。婦人處子,語亦無所區(qū)別。按《儀禮·士喪禮》“婦人俠床”注:婦人謂妻妾子姓也。此亦語無區(qū)別,與蒲斯門種無殊,可斷為庖犧以前之遺語。)因漢有“金不可作,世不可度”之諺,而知其俗好神仙。因六朝有“山川而能語,葬師食無所”之諺,而知其俗信風水,是也。故書中于言語一條,搜集獨多。
風俗有附見各條,而未別行標目者,如鴉片附于周之蠱毒條,風水附于魏晉南北朝之喪葬條,火葬附于宋之喪葬條,是也。
各章首節(jié)之概論,有以當時人論說代之者。如漢之概論,以《史記·貨殖傳》、班氏《地理志》代之。明之概論,以《歙縣志·風土論》代之,是也。
是書分四時代,自黃帝以前至周之中葉,為渾樸時代。固歷史家所公認,不待贅說。自春秋至兩漢,民情尚詐偽,行奸險,尊重勢力,不講道德,未若成周以上之渾樸,雖漢末名節(jié)之盛,不能掩也,故命為駁雜時代。自魏晉至五代,矜尚風流,奔競勢利,輕藐禮法,不顧行檢。以文詞為事業(yè),以科舉為生涯,忠義衰而廉恥喪,故命為浮靡時代。自宋至明,有講學諸儒,提倡實學。人知自勵,盡洗五季之陋。仁人義士,清操直節(jié),相望于數(shù)百年間。而負社會之責任者,不可勝數(shù)也。故命為由浮靡而趨敦樸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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