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主要講述了季羨林在北京和德國生活的經(jīng)歷,以及對師友的追憶。季羨林在高中結(jié)束以后便離開了山東,后來在德國待了十年,在北京更是生活了大半輩子,這兩個地方對他而言,故鄉(xiāng)與他鄉(xiāng)的概念已然融合在一起,既是他鄉(xiāng),也是故鄉(xiāng),所以還是莫要“問”了吧。
思鄉(xiāng)之病,說不上是苦是樂,其中有追憶,有悵惘,有留戀,有惋惜。
流光如是,時不再來,在微苦中實有甜美在。
1.國學大師季羨林的懷鄉(xiāng)念師思友之作,展現(xiàn)了學界泰斗的家國情懷。
2.在平淡的筆調(diào)中,感受作者極其真實的感受,體味世事變遷,人情冷暖,對于青年們不無意義。
季羨林(1911.8.6~2009.7.11),中國著名文學家、語言學家、教育家和社會活動家,翻譯家,散文家,精通12國語言。曾歷任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北京大學副校長、中國社科院南亞研究所所長。
第一輯 漂洋過海求真知
002 / 遙遠的懷念
011 / 德國學習生活回憶
016 / 初抵柏林
027 / 哥廷根
031 / 表的喜劇——歐游散記之一
038 / 聽詩——歐游散記之一
002 / 遙遠的懷念
011 / 德國學習生活回憶
016 / 初抵柏林
027 / 哥廷根
031 / 表的喜劇——歐游散記之一
038 / 聽詩——歐游散記之一
045 / 我的老師們
054 / 反希特勒的人們
057 / 我的女房東
065 / 伯恩克(Boehncke)一家
069 / 邁耶(Meyer)一家
073 / 盟國
076 / 優(yōu)勝記略
079 / 留在德國的中國人
085 / 章用一家
091 / 憶章用
104 / 紀念一位德國學者西克靈教授
109 / 重返哥廷根
119 / 追憶哈隆教授
第二輯 北京城的人和事
128 / 黎明前的北京
131 / 北京憶舊
135 / 我愛北京
140 / 我愛北京的小胡同
143 / 我和北大圖書館
147 / 春歸燕園
151 / 燕園盛夏
155 / 春滿燕園
158 / 夢縈未名湖
164 / 夢縈紅樓
167 / 清華頌
169 / 夢縈水木清華
173 / 清華夢憶
177 / 兩行寫在泥土地上的字
181 / 贊通州大順齋——居京瑣記
183 / 《家居北京五十年》序
第三輯 風義平生師友間
188 / 記北大1930年入學考試
191 / 他實現(xiàn)了生命的價值——悼念朱光潛先生
197 / 悼念沈從文先生
203 / 回憶雨僧(吳宓)先生
206 / 哭馮至先生
215 / 晚節(jié)善終大節(jié)不虧——悼念馮芝生(友蘭)先生
223 / 我眼中的張中行
230 / 回憶陳寅恪先生
244 / 回憶湯用彤先生
遙遠的懷念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編輯部出了一個絕妙的題目,實在是先得我心。我十分愉快地接受了寫這篇文章的任務(wù)。
唐代的韓愈說:“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授業(yè)、解惑也!苯裰畬W者亦然。各行各業(yè)都必須有老師!皫煾殿I(lǐng)進門,修行在個人!彪m然修行要靠自己,沒有領(lǐng)進門的師傅,也是不行的。
我這一生,在過去的六十多年中,曾有過很多領(lǐng)我進門的師傅。現(xiàn)在雖已年逾古稀,自己也早已成為“人之患”(“人之患,在患為人師”),但是我卻越來越多地回憶起過去的老師來。感激之情,在內(nèi)心深處油然而生。我今天的這一點點知識,有哪一樣不歸功于我的老師呢?從我上小學起,經(jīng)過了初中、高中、大學,一直到出國留學,我那些老師的面影依次浮現(xiàn)到我眼前來,我仿佛又受了一次他們的教誨。
關(guān)于國內(nèi)的一些老師,我曾斷斷續(xù)續(xù)地寫過一些懷念的文章。我現(xiàn)在想選一位外國老師,這就是德國的瓦爾德施密特教授。
我于1934年從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畢業(yè),在故鄉(xiāng)濟南省立高中當了一年國文教員。1935年深秋,我到了德國,在哥廷根大學學習。從1936年春天起,我從瓦爾德施密特教授學習梵文和巴利文。我在清華大學讀書時曾旁聽過陳寅恪先生的“佛經(jīng)翻譯文學”課程,我當時就對梵文產(chǎn)生了興趣。但那時在國內(nèi)沒有人開梵文課,只好畫餅充饑,徒喚奈何。到了哥廷根以后,終于有了學習的機會,我簡直如魚得水,樂不可支。教授也似乎非常高興。他當時年紀還很輕,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更年輕,他剛在哥廷根大學得到一個正教授的講座。他是研究印度佛教史的專家,專門研究新疆出土的梵文貝葉經(jīng)殘卷。除了梵文和巴利文外,還懂漢文和藏文,對他的研究工作來說,這都是不可缺少的。我一個中國人為什么學習梵文和巴利文,他完全理解。因此,他從來也沒有問過我學習的動機和理由。第一學期上梵文課時,班上只有三個學生:一個鄉(xiāng)村牧師,一個歷史系的學生,第三個就是我。梵文在德國也是冷門,三人成眾,有三個學生,教授就似乎很滿意了。
教授的教學方法是典型的德國式的。關(guān)于德國教外語的方法我曾在幾篇文章里都談到過,我口頭對人“宣傳”的次數(shù)就更多。我為什么對它如此地偏愛呢?理由很簡單:它行之有
效。我先講一講具體的情況。同其他外語課一樣,第一年梵文課(正式名稱是:為初學者開設(shè)的梵文課)每周兩次,每次兩小時。德國大學假期特長特多。每學期上課時間大約只有二十周,梵文上課時間共約八十小時,應(yīng)該說是很少的。但是,我們第一學期就學完了全部梵文語法,還念了幾百句練習。在世界上已知的語言中,梵文恐怕是語法變化最復(fù)雜、最煩瑣,詞匯量最大的語言。語法規(guī)律之細致、之別扭,哪一種語言也比不上。能在短短的八十個小時內(nèi)學完全部語法,是很難想象的。這同德國的外語教學法是分不開的。
第一次上課時,教授領(lǐng)我們念了念字母。我順便說一句,梵文字母也是非常啰唆的,絕對不像英文字母這樣簡明。無論如何,第一堂我覺得頗為舒服,沒感到有多大的壓力。我心里滿以為就會這樣舒服下去的。第二次上課就給了我當頭一棒。教授對梵文非常復(fù)雜的連聲規(guī)律根本不加講解。教科書上的陽性名詞變化規(guī)律他也不講。一下子就讀起書后面附上的練習來。這些練習都是一句句的話,是從印度梵文典籍中選出來的。梵文基本上是一種死文字,不像學習現(xiàn)代語言那樣一開始先學習一些同生活有關(guān)的簡單的句子,什么“我吃飯”“我睡覺”等等。梵文練習題里面的句子多少都脫離現(xiàn)代實際,理解起來頗不容易。教授要我讀練習句子,字母有些還面生可疑,語法概念更是一點兒也沒有。讀得結(jié)結(jié)巴巴,譯得莫名其妙,急得頭上冒汗,心中發(fā)火。下了課以后,就拼命預(yù)習。一句只有五六個字的練習,要查連聲,查語法,往往要做一兩個小時。準備兩小時的課,往往要用上一兩天的時間。我自己覺得,個人的主觀能動性真正被充分調(diào)動起來了。過了一段時間,自己也逐漸適應(yīng)了這種學習方法。頭上的汗越出越少了,心里的火越發(fā)越小了。我嘗到了甜頭。
除了梵文和巴利文以外,我在德國還學習了幾種別的外語。教學方法都是這個樣子。相傳19世紀德國一位語言學家說過這樣的話:“拿學游泳來打個比方,我教外語就是把學生帶到游泳池旁,一下子把他們推下水去。如果他們淹不死,游泳就學會了!边@只是一個比方,但是也可以看出其中的道理。雖然有點兒夸大,但道理不能說是沒有的。這就是瓦爾德施密特教授留給我的第一個也是最深刻的一個印象。從那以后,一直到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他被征從軍為止,我每一學期都必選教授的課。我在課堂上(高年級的課叫作習彌那爾)讀過印度古代的史詩、劇本,讀過巴利文,解讀過中國新疆出土的梵文貝葉經(jīng)殘卷。他要求學生極為嚴格,梵文語法中那些古里古怪的規(guī)律都必須認真掌握,絕不允許有半點兒馬虎和粗心大意,連一個字母他都不放過。學習近代語言,語法沒有那樣繁復(fù),有時候用不著死記,只要多讀一些書,慢慢地也就學通了。但是梵文卻絕對不行。梵文語法規(guī)律有時候近似數(shù)學,必須細心地認真對付。教授在這一方面是十分認真的。后來我自己教學生了,我完全以教授為榜樣,對學生要求嚴格。等到我的學生當上了老師的時候,他們也沒有丟掉這一套謹嚴細致的教學方法。教授的教澤真可謂無遠弗屆,流到中國來,還流了幾代。我也總算對得起我的老師了。
瓦爾德施密特教授的專門研究范圍是新疆出土的梵文貝葉經(jīng)。在這一方面,他是蜚聲世界的權(quán)威。他的老師是德國的梵文大家呂德斯教授,也是以學風謹嚴著稱的。教授的博士論文以及取得在大學授課資格的論文,都是關(guān)于新疆貝葉經(jīng)的。這兩本厚厚的大書,里面的材料異常豐富,處理材料的方式極端細致謹嚴。一張張的圖表,一行行的統(tǒng)計數(shù)字,看上去令人眼花繚亂,頭腦昏眩。我一向雖然不能算是一個馬大哈,但是也從沒有想到寫科學研究論文竟然必須這樣瑣細。兩部大書好幾百頁,竟然沒有一個錯字,連標點符號,還有那些稀奇古怪的特寫字母或符號,也都是個個確實無誤,這實在不能不令人感到吃驚。德國人一向以徹底性自詡,我的教授忠誠地保留了德國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留給我的印象讓我終生難忘,終生受用不盡。
但是給我教育最大的還是我寫博士論文的過程。按德國規(guī)定,一個想獲得博士學位的學生必須念三個系:一個主系和兩個副系。我的主系是梵文和巴利文,兩個副系是斯拉夫語文系和英國語文系。指導(dǎo)博士論文的教授,德國學生戲稱之為“博士父親”。怎樣才能找到博士父親呢?這要由教授和學生兩個方面來決定。學生往往經(jīng)過在幾個大學中獲得的實踐經(jīng)驗,最后決定留在某一個大學跟某一個教授做博士論文。德國教授在大學里至高無上,他說了算,往往有很大的架子,不大肯收博士生,害怕學生將來出息不大,辱沒了自己的名聲。越是名教授,收徒弟的條件越高。往往經(jīng)過幾個學期的習彌那爾,教授真正覺得孺子可教,他才點頭收徒,并給他博士論文題目。
對我來講,我好像是沒有經(jīng)過那樣漫長而復(fù)雜的過程。第四學期念完,教授就主動問我要不要一個論文題目。我聽了當然是受寵若驚,立刻表示愿意。他說,他早就有了一個題目《〈大事〉伽陀中限定動詞的變化》,問我接受不接受。我那時候?qū)﹁笪乃獦O少,根本沒有選擇題目的能力,便滿口答應(yīng)。題目就這樣定了下來。佛典《大事》是用所謂“混合梵文”寫成的,既非梵文,也非巴利文,更非一般的俗語,是一種亂七八糟雜湊起來的語言。這種語言對研究印度佛教史、印度語言發(fā)展史等都是很重要的。我一生對這種語言感興趣,其基礎(chǔ)就是當時打下的。
題目定下來以后,我一方面繼續(xù)參加教授的習彌那爾,聽英文系和斯拉夫語文系的課,另一方面就開始讀法國學者塞那校訂的《大事》,一共厚厚的三大本,我真是爭分奪秒,“開電燈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我把每一個動詞形式都做成卡片,還要查閱大量的圖書雜志,忙得不可開交。此時國際環(huán)境和生活環(huán)境越來越惡劣。吃的東西越來越少,不但黃油和肉幾乎絕跡,面包和土豆也僅夠每天需要量的三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黃油和面包都摻了假,吃下肚去,咕咕直叫。德國人是非常講究禮貌的。但在當時,在電影院里,屁聲相應(yīng),習以為常。天上還有英美的飛機,天天飛越哥廷根上空。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有炸彈落下,心里終日危懼不安。在自己的祖國,日本軍國主義者奸淫擄掠,殺人如麻!胺榛疬B三月,家書抵萬金。”我是根本收不到家書的。家里的妻子老小,生死不知。我在這種內(nèi)外交迫下,天天晚上失眠。偶爾睡上一會兒,也是噩夢迷離。有時候夢到在祖國吃花生米,可見我當時對吃的要求已經(jīng)低到什么程度。幾;ㄉ,連龍肝鳳髓也無法比得上了。
我的論文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慢慢地寫下去的。我想,應(yīng)當在分析限定動詞變化之前寫上一篇有分量的長的緒論,說明“混合梵語”的來龍去脈以及《大事》的一些情況。我覺得,只有這樣,論文才顯得有氣派。我翻看了大量用各種語言寫成的論文,做筆記,寫提綱。這個工作同做卡片同時并舉,經(jīng)過了大約一年多的時間,終于寫成了一篇緒論,相當長。自己確實是費了一番心血的!拔恼率亲约旱暮谩,我自我感覺良好,覺得文章分析源流,標列條目,洋洋灑灑,頗有神來之筆,值得滿意。我相信,這一舉一定會給教授留下深刻印象,說不定還要把自己夸上一番。當時歐戰(zhàn)方殷,教授從軍回來短期休假。我就懷著這樣的美夢,把緒論送給了他。美夢照舊做了下去。隔了大約一個星期,教授在研究所內(nèi)把文章退還給我,臉上含有笑意,最初并沒有說話。我心里咯噔一下,直覺感到情勢有點兒不妙了。我打開稿子一看,沒有任何改動。只在第一行第一個字前面畫上了一個前括號,在最后一行最后一個字后面畫上了一個后括號。整篇文章就讓一個括號括了起來,意思就是說,全不存在了。這真是“堅決、徹底、干凈、全部”消滅掉了。我仿佛當頭挨了一棒,茫然、懵然,不知所措。這時候教授才慢慢地開了口:“你的文章費勁很大,引書不少。但是都是別人的意見,根本沒有你自己的創(chuàng)見?瓷先ッ婷婢愕剑瑢嶋H上毫無價值。你重復(fù)別人的話,又不完整準確。如果有人對你的文章進行挑剔,從任何地方都能對你加以抨擊,而且我相信你根本無力還手。因此,我建議,把緒論統(tǒng)統(tǒng)刪掉。在對限定動詞進行分析以前,只寫上幾句說明就行了!币幌捳f得我啞口無言,我無法反駁。這引起了我激烈的思想斗爭,心潮滾滾,沖得我頭暈眼花。過了好一陣子,我的腦筋才清醒過來,仿佛做了黃粱一夢。我由衷地承認,教授的話是完全合情合理的。我由此體會到:寫論文就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
這是我一生第一次寫規(guī)模比較大的學術(shù)論文,也是我第一次受到劇烈的打擊。然而我感激這一次打擊,它使我終生頭腦能夠比較清醒。沒有創(chuàng)見,不要寫文章,否則就是浪費紙張。有了創(chuàng)見寫論文,也不要下筆千言,離題萬里?斩吹膹U話少說、不說為宜。我現(xiàn)在也早就有了學生了。我也把我從瓦爾德施密特教授那里接來的衣缽傳給了他們。
我的回憶就寫到這里為止。這樣一個好題目,我本來希望能寫出一篇像樣的東西。卻是事與愿違,文章不怎么樣。差幸我沒有虛構(gòu),全是大實話,這對青年們也許還不無意義吧。
1987年3月18日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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