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托馬斯·伯根索爾被押送到奧斯維辛集中營時,年僅十歲,此前他還經歷了凱爾采猶太人隔離區(qū)的艱難生活。他是在集中營長大的,并不知道還有其他的生活方式。這本寫于六十年后的回憶錄,用孩子的口吻講述了他17歲以前的生活,在凱爾采、奧斯維辛失去親人、多次死里逃生的遭遇,以及從集中營被解救出來以后動蕩漂泊的經歷。
托馬斯·伯根索爾后來成為著名的國際法學者和大法官,本書中的早年經歷對他的人格形成有著深遠的影響,引導他走上維護人權和國際法的道路。書中樸實無華的講述具有感人至深的力量,2007年德文版率先問世以來,已譯成近十種語言在許多國家出版,中文版是首次推出。他的回憶錄印證了,只有通過大屠殺幸存者的眼睛,才能完全了解大屠殺。畢竟,身歷其境,刻骨銘心。
《幸運男孩》這本書13萬字,篇幅并不長,但在非虛構類作品中屬于罕見的精品。原因大致有四點:其一,作者非常特殊的人生經歷。如書中所寫,在集中營里兒童是極難存活的,作者能幸存下來有很多極為幸運和偶然的原因。他在集中營長大,早年的經歷塑造了他的人格,后來成為維護國際法、人權的大法官,這是傳奇中的傳奇。其二,作者沒有把自己的經歷寫成悲慘的痛史,他是在退休后才開始寫作這部回憶錄的,經過了半個多世紀的沉淀,他自己說,能以更超然和理性的心態(tài)看待童年的遭遇。書中對戰(zhàn)爭和罪惡的思考有深邃睿智的學者之風,這與他所做的學術研究和國際法庭的工作密不可分。其三,全書的講述采用當年孩子的口吻,盡可能用孩子的視角看待發(fā)生的一切,敘事從容有致,英文簡潔優(yōu)美,可讀性佳。其四,本書的譯文頗為精彩地體現(xiàn)了英文中的美感,是一部優(yōu)秀的譯作,珠聯(lián)璧合。
生命無比脆弱,生命的意志無比堅強。
這本書寫下了普通人在極端情況下迸發(fā)出的愛、良知與偉大人格。
這本書也許在很多年前,也就是說,在我對書中描述的事件還記憶猶新的時候就應該撰寫。但是自從1951年我到美國后,一直忙于學業(yè)、事業(yè)和家庭,這種生活使我?guī)缀鯚o暇顧及過去的事情。這也可能是,在潛意識中,我覺得我需要半個多世紀時間的沉淀才能寫出我早年的生活,因為時間能使我以更超然的心態(tài)來看待我的童年遭遇,可以使我在寫作時不至于陷入對細節(jié)的描寫,而更能突出我現(xiàn)在所認為的故事重點。書中記錄的整個經歷對我人格的形成有著持續(xù)和長遠的影響。
當然,我心里一直都明白,總有一天我會講述我的故事。我必須要講給我的孩子們、孫子們。我認為他們應該知道一個孩子是如何經歷了大屠殺、如何在集中營幸存下來的。我在飯桌上和家庭聚會時給我的孩子們講過一些片段,但是從來都沒有完整地講過。畢竟,那不是講述這種故事的恰當場合。但是這是一個必須要講述并且流傳下去的故事,特別是一個在大屠殺中被實際毀滅了的家庭必須這樣做。只有這樣,才能重建我們家庭聯(lián)結過去與未來的紐帶。舉例來說,我從來沒有特地告訴過我的孩子們,我的父母在戰(zhàn)爭中是如何表現(xiàn)的,以及當其他人在相似的情況下失去了道德準則時,他們所展現(xiàn)的堅強性格。有關他們的勇氣和正直的故事豐富了我們的家族歷史,這些絕對不能隨我百年之后一起被埋入地下。
我還想把我的遭遇講述給更多的聽眾,不是因為我認為我早期的生活是多么值得一提的大事件,而是因為我長久以來一直認為我們只有通過大屠殺幸存者們的眼睛來看大屠殺才能完全了解大屠殺。說到大屠殺,人們通常用600萬這個數(shù)字來概括,這種說法在無意中使受害者成為非人類化的數(shù)字符號,而且淡化了這場人類史上慘烈的悲劇。這些數(shù)字將受害者轉化為一群可代替的、沒有名字也沒有靈魂的軀體,無視他們曾經作為人類的個體。我們每一個經歷過大屠殺的人都有一個自己值得去講述的故事,就是因為每個人的故事中都能看到一張鮮活的面孔。像所有的悲劇一樣,大屠殺中也產生了英雄和惡人,有從來沒有喪失人性的普通人,也有那些為了自己活命或者僅僅為了一塊面包,就幫助納粹把其他人送進了毒氣室的人。還有在這場大屠殺中一些沒有喪失人性的德國人的故事。
對于我來說,每個大屠殺幸存者的遭遇都在大屠殺歷史中增添了有價值的一筆。這些遭遇使我們加深了對這場災難性事件的了解。這場災難不僅永遠毀滅了歐洲猶太人本身,還毀滅了他們獨特的文化和性格。這就是為什么我要用記憶當中的那個孩子的口吻來講述我的遭遇,而不是以一個老者的身份回顧這段生活。后一種方式將會失去原汁原味,無法真實反映出一個在大屠殺中幸存下來的孩子當時所見證的一切。
這本書是我對六十多年前發(fā)生的事件的回憶。這些回憶肯定帶有被歲月流逝和歲數(shù)增長所捉弄的痕跡,比如:有的人名忘記了,有的記得不準確了,有些事實和事件發(fā)生的先后日期和順序可能記混淆了;有些事件的發(fā)生可能和我描述的有出入,或者有些事情我以為我是親眼目睹的,但事實上可能只是聽聞的。由于我沒能提早動手寫這本書,我已經不可能再去征詢和我一起在集中營里生活過的其他幸存者的意見,或者將我對特定事件的回憶與他們的回憶相對比。對此,我感到非常遺憾。然而,最令我遺憾的是:我沒有和我的母親討論過這些事情的細節(jié)。此外,盡管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但是要讓我明確區(qū)分哪些事是我親眼所見的,哪些是我父母講給我聽的,哪些是我從他們談話中聽到的,我覺得,即使有可能分清楚,那也是極其困難的,特別是在寫這本書的前兩章的時候,這種情況尤為突出。我只能說,在我寫這些事的時候,我覺得每件事我都記得非常清楚,樁樁件件歷歷在目,如同親身經歷。
雖然本書的章節(jié)是根據(jù)時間順序編排的,但是我在每章中提到的具體事件或情節(jié)不一定都是按照事件發(fā)生的先后時間順序敘述的。這么多年來,我經常能夠非常清晰地回憶起特定的事件或情節(jié),但是不能確定它們發(fā)生的具體時間。對于當時還是個孩子的我來說,日期和時間對我沒有什么重要意義。當我努力回憶我那段生活歲月時,我發(fā)現(xiàn)我當時根本就沒有年月日的時間概念,不像現(xiàn)在的我,時間概念很強。我是在集中營里長大的,我不知道還有其他的生活方式,我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活下去,挨過一小時算一小時,挨過一天算一天。那就是我的思維模式。我只計算我們還要等幾個小時才能吃上下一頓飯,或者計算距離門格勒醫(yī)生可能采取的下一次死亡篩選行動還剩幾天。比如:當我開始寫這本書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我在1944年抵達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具體日期,我是在咨詢了奧斯維辛集中營檔案館后才得知確切日期的。我從互聯(lián)網上查到了凱爾采猶太人隔離區(qū)大清洗的日期,查到了我被從薩克森豪森集中營解放出來的具體日子。我為寫這本書所查閱的資料范圍僅限于此,其余的故事都是基于我的回憶寫出來的。
20世紀50年代中期,我曾在一個學院的文學雜志上以連載的形式發(fā)表了奧斯維辛死亡之旅,嘗試著講述了我的一些故事。如果那時我就寫了這本書,那么這個回憶錄一定表達了一種更直接的感受。那時我還沒受到歲月流逝給記憶,特別是痛苦的記憶帶來的影響,我還能清晰地記起我對死亡的恐懼,我經受過的饑餓,與父母分開時籠罩在我心中的那種失落無助、沒有安全的感覺,以及親眼目睹恐怖情形時的反應。隨著時光的流逝,隨著大屠殺以來生活的變遷,這些感受和情緒都已淡化了。作為本書的作者,我相信讀者同樣會對這部分內容感興趣,對此我很抱歉。但是我相信如果這些感受和情緒這些年來一直伴隨著我的話,那么,嚴重的心理創(chuàng)傷會使我很難走出大屠殺的陰影。
大屠殺的經歷對我一生人格的形成,對我成為國際法教授、人權律師和國際法官的生涯都有著非常重大的影響。無論我在當時是否意識到了這一點,很顯然,是我過去的經歷把我引上了人權和國際法的道路。無論如何,它為我提供了成為一名更好的人權律師所需的東西,因為我不僅在知識方面而且在情感上懂得一個因人權遭到踐踏的受害者的境遇。畢竟,身歷其境,刻骨銘心。
托馬斯·伯根索爾(ThomasBuergenthal),猶太人,1934年生于捷克斯洛伐克,著名國際法學者!岸(zhàn)”后,于1951年移居美國,他畢業(yè)于西弗吉尼亞州的貝瑟尼學院,又進入紐約大學法學院學習,并在哈佛大學法學院獲得法學碩士、法學博士學位,先后在美國得克薩斯州大學法學院、美利堅大學華盛頓法學院、埃莫里大學法學院、喬治·華盛頓大學法學院等校任法學教授,2000年至2010年,出任海牙國際法院法官(美國籍法官),并兼任聯(lián)合國、國際奧委會等多個國際組織的職務,為國際法研究院院士。
中文版序 劉大群
前 言
第一章 從盧布赫那到波蘭
第二章 卡托維茲
第三章 凱爾采猶太人隔離區(qū)
第四章 奧斯維辛集中營
第五章 奧斯維辛死亡之旅
第六章 解放
第七章 在波蘭軍隊的日子
第八章 渴望團聚
第九章 新的開始
第十章 在德國的生活
第十一章 去美國
結束語
后記
附錄:六十年后對奧斯維辛的反思
關于作者
第一章 從盧布赫那到波蘭
那是1945年1月,正逢東歐典型的嚴冬季節(jié),漫天的風雪,天寒地凍。我們乘坐的是沒有頂棚的火車,根本抵御不了這寒冷惡劣的天氣。就在蘇聯(lián)軍隊到達前幾天,我們撤離了波蘭的奧斯維辛集中營,前往德國的薩克森豪森集中營。我們被迫行軍了三天之后才坐上火車。途中,當我們的火車從捷克斯洛伐克的一座橋梁下面穿過時,我看到橋上的人們向我們揮手,忽然,面包如同下雨一般落到我們的車廂里。之后,當我們穿過另外幾座橋梁時,又有面包不斷地扔下來。自上車以來,除了冰雪以外,我什么都沒有吃過。可以說,這些面包如同雪中送炭,讓我從饑餓的死亡線上掙脫出來,同時也拯救了許多同我一起踏上“奧斯維辛死亡之旅”的人們。
當時,我并沒有把橋上扔下來的面包與我出生的那個國家——捷克斯洛伐克聯(lián)系到一起。在戰(zhàn)后的歲月里,由于這樣或那樣的原因,我經常會在一些場合中被要求出示出生證,直到這時我才把這兩者聯(lián)系起來。因為我沒有出生證,所以我就得按要求提供一份誓言,“據(jù)本人所知及所信”,我確認我于1934年5月11日出生在捷克斯洛伐克盧布赫那。每當我簽署一份這樣的文件時,腦海中都會閃現(xiàn)出那些捷克斯洛伐克的橋梁。
1989年12月,捷克斯洛伐克共產黨政權倒臺后不久,我終于設法拿到了我的出生證明。它證實了我在多個誓言中所確認的內容,也給了我和我妻子佩吉去盧布赫那的動力——她去那兒是出于對我出生地的好奇,而我去那兒則是為了要把自己和地球上的那一片土地聯(lián)系在一起,因為就是在這片土地上我第一次睜開了雙眼。
從首都布拉迪斯拉發(fā)起程,我們開車沿著盤山公路,順著路旁水聲喧鬧的小溪和蜿蜒的河流行駛了幾個小時后抵達了盧布赫那。這是一個度假小鎮(zhèn),位于今天的斯洛伐克塔特拉山脈海拔較低的地方,它被景色迷人、起伏平緩的山巒環(huán)抱著,這些山巒將低塔特拉山與更為險峻的高塔特拉山區(qū)分開來。之前,我們并沒有對這次旅行做出什么計劃,隨便選了個日子就出發(fā)了?蓽惽傻氖牵诌_盧布赫那的時間正是1991年5月,差不多就是我在那里出生的整整57年之后。當我們的車駛進這個群山環(huán)抱的小鎮(zhèn)時,迎接我們的是風和日麗、陽光明媚的一天。
現(xiàn)在我終于知道為什么我的父親曾經夢想著有一天能夠回到盧布赫那,為什么我的母親那么喜歡這里了。這兒真是一個田園詩般的地方。當我和佩吉穿過小鎮(zhèn),希望能夠找到曾經屬于我父母的那家酒店時,我才意識到,除了官方的那張紙把我永遠與盧布赫那連在一起外,我和這里沒有任何的關系。我們沒有找到那家酒店。后來我才知道,它在60年代的時候被拆除了。雖然這次訪問讓我證實了盧布赫那確實是我父母經常談到的那個美麗的地方,但是我也很憂傷地意識到,對于我和我的家庭來說,這個小鎮(zhèn)僅僅扮演著一個故事中腳注的角色,故事從這里開始,由一個孩子的誕生而帶來喜悅的故事逐漸演變成了另外一段決然不同的故事。
1933年希特勒上臺后不久,我的父親,穆戴克·伯根索爾從德國搬到了盧布赫那。父親決定同他的朋友埃里!じ赀_爾一起,在盧布赫那開一家小酒店。戈達爾在一家柏林的主要報社工作,是一個反納粹的政治漫畫家,他在盧布赫那擁有一些財產。對于猶太人和那些反對希特勒及其納粹黨意識形態(tài)的人來說,德國的政治局勢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危險。我父親和戈達爾顯然認為,德國對于希特勒的熱情幾年后就會減弱,到那個時候他們就可以再回到柏林了。在此期間,與德國鄰近的捷克斯洛伐克可以讓他們更密切地關注事態(tài)的發(fā)展,而且還能夠為那些在匆忙之中需要離開德國的朋友們提供一個臨時的避難場所。
我的父親于1901年出生在加利西亞,這是波蘭的一個地區(qū),它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屬于奧匈帝國。他在小學學習的課程和中學上的大部分課程都是用德文和波蘭文教授的。他的父母住在一個農場所屬的村子里。農場歸一個富有的波蘭地主所有,我的祖父幫他管理著大片的農用房地產,在當時,在那個地方,對于一個猶太人來說,這是份不尋常的工作。在奧地利軍隊中,那個波蘭地主曾是我祖父的指揮官,兩個人都退役后,他就讓我祖父為他工作。最后,他的許多農場都讓我的祖父負責管理了。
我父親就讀的那所離家最近的高中在一個小鎮(zhèn)上,距離他住的地方還有段路程。據(jù)家里人說,為了上那所學校,我父親還在一個負責鐵路岔道口的司旗員家寄宿了一段時間,他負責的鐵路岔道口處于一個戰(zhàn)略要地上。從那個小鎮(zhèn)過往的火車每天要經過這個岔道口幾次。由于附近沒有火車站,司旗員只得讓早上和下午通過的那兩趟火車減速,這樣我父親就可以跳上或跳下火車。后來為了減少父親上學的危險性,還采取了一些安全措施。
我父親高中畢業(yè)后,正值1919年開始的俄波戰(zhàn)爭時期,他又在波蘭軍隊中服了短期的兵役。此后,他就上了克拉科夫大學法學院。然而,在學業(yè)完成前,他就離開波蘭,移居到了柏林。在那兒,他投奔了他的姐姐,并在一家猶太人開的私人銀行找到了工作。他的姐姐嫁給了一個著名的柏林時裝設計師。由于他在幫助管理銀行投資組合方面的成功業(yè)績,他的職位提升得很快,年紀輕輕就成為那家銀行的高管。他在銀行的職位以及他姐夫的社交圈使他有機會結交許多住在柏林的作家、記者和演員。希特勒上臺后,他的追隨者對猶太人和反納粹知識分子的攻擊日益嚴重,而受到攻擊的人中有不少是我父親的朋友,這些因素促使我父親離開德國來到盧布赫那定居。
格爾達·席伯格萊特,是我的母親,我叫她Mutti1,她1933年來到我父親的酒店。她從德國的大學城哥廷根過來,那里是她的出生地,她父母在城里開了家鞋店。那年她還未滿21歲,她是1912年出生的,她父母把她送到盧布赫那的目的,是希望通過在捷克斯洛伐克的度假能使她忘記那個想要娶她的非猶太男朋友。而且他們還認為,女兒離開哥廷根一段時間對她會有好處,因為在哥廷根,游蕩在街頭的納粹青年對猶太人,特別是對年輕的猶太女性進行騷擾,使她在那里的生活越來越不愉快。
當我母親的父母安排她在酒店的住宿時,他們要求酒店派人到德國、捷克斯洛伐克交界的邊境去接她。我父親決定不派司機,獨自一人駕車到邊境去接。結果,她還以為他是酒店的司機。晚餐時,她被安排坐在酒店主人的餐桌上,當她發(fā)現(xiàn)酒店主人就是被她當作司機的那個人時,她感到很不好意思,因為之前她還向他打聽過伯根索爾先生,這也是由于她聽母親曾經說他是一個非常值得考慮的單身漢的緣故。很多年以后,每當我聽到母親講起這個故事時,我總想知道她來盧布赫那是否是她父母有意安排的相親,或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他們心里認為母親有與我父親結婚的可能性,如果真有這個計劃的話,我父親是否也參與了這個計劃呢?或者這只是一個巧合,那個向我外公外婆推薦我父親酒店的朋友正好也認識我父親?假如這個故事還有更多隱情的話,我也永遠不得而知了。對于我母親來說,愛情永遠是一見鐘情,這不就是明擺著的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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