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從少女袁佳喬在爺爺的葬禮上D一次見到繼母開始,抻扯出一段復雜的世情往事。在與繼父、繼母、繼母之子、公公婆婆等委曲難言的相處中,天性敏感的佳喬不斷以力量微弱的自衛(wèi)和偏見抵御著人情冷暖的考驗。面對復雜家庭關系,她努力守護自己Z初對父母的愛,卻一再遭遇碰壁與失望,甚而在原生家庭徹底瓦解難以自我定位。然而歷經了一場又一場或悲或喜的細民盛宴后,漸漸長大的佳喬驀然發(fā)現,漫長成長途中不期而遇不絕如縷的點滴溫情與無奈哀矜,才是生活Z真實的本相。
《細民盛宴》原載于《收獲》2015年長篇專號春夏卷,曾入圍2016年第十四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Z具潛力新人獎,是張怡微“家族試驗”系列故事的扛鼎之作,也是其中唯Y一部長篇。小說中的少女袁佳喬既有繼父,也有繼母,孩童無從選擇的破碎再重組家庭,不得不去也永遠無法自如應對的無數頓“細民盛宴”,逼人歷練成長不可深究的種種樁樁,日常生活中的計較、客套、虛與委蛇……縱使如此艱難,最終人和人之間的情感仍無限哀矜承讓,溫情似無實有不絕如縷,鉤織成一切雜糅世相的底色。
序:怎一個愁字了得
王宏圖
不知從哪一刻起,你置身于一間狹逼晦暗的小屋內,迷蒙不明。你徜徉良久,費力地辨識著前后左右的方位。突然間,一個聲音響起來,開頭帶著幾分生澀,磕磕碰碰,漸漸變得順暢,娓娓道來。它的音調在冷冽的沉靜中蘊含著幾許淡淡的哀痛,閃爍出一簇簇奇異的光焰。起先你還是僅聞其聲,不多久,一個年輕女孩抬起頭來,清癯的臉容上掛著淺淡的微笑,而底子里縈回著一股子堅毅、決絕之氣,毫不留情地掃視著塵世間的紛紛擾擾蠅營狗茍,而人性深處那眾多令人困窘的卑鄙齷齪之處更是逃不過她有時顯得過于犀利的目光——這是張怡微作品最初留給我的印象。
在眾多才情橫溢的文本中,張怡微源源不斷地向人傾訴的并不是鍍著異國情調光暈的傳奇,不是心靈雞湯般的勵志故事,或是皆大歡喜的陳詞濫調,她展現的是市井小民的平凡人生,人們像空氣一般對這些瑣細的悲歡離合熟稔于心。但它們并不稟有田園詩的平和寧靜,那些男男女女繃緊了神經,劍拔弩張,沖突一觸即發(fā):世事的險惡,人心的無常,青春的焦灼與苦悶,悉數濃縮在字里行間,而家庭成員間那剪不斷理還亂的復雜糾葛則成為回旋往復的主旋律。
遠在十八世紀,面對一大群懵懂、心智未開的庸眾,法國作家讓-雅克·盧梭曾大聲呼吁:“跳出童年時代吧,朋友,覺醒呵!”但對于張怡微筆下的少男少女,他們早已走出了純真年代,躑躅在成人世界曲徑遍布的迷宮中。盡管每一代人在青春期的躁動不安中都會或多或少地對前輩人尊崇的價值、有意無意為后輩規(guī)劃圈定的生活道路心生鄙夷不屑,但并不是每個人都會陷入與父輩粘膩膩、欲說還休的對峙中。在我們面前展開的是一幕幕冗長、憋悶的室內劇,幾代人游走在這狹逼的空間中,面面相覷,好不自在,但又不能不將自己的耐心撐拉到極限,誰都沒有勇氣輕易推開大門,像易卜生筆下的娜拉那樣奔突而出。這一主題在張怡微初登文壇的《我真的不想來》中已初露端倪,女孩羅清清在篇尾撕心裂肺地呼喊著,“我真的不想來/我一點也不想來”,這一痛快淋漓的爆發(fā)集中表現了一代人的心聲:他們面對長輩無休止的糾纏威逼,已臻于忍無可忍的臨界點。而在日后的《你所不知道的夜晚》《試驗》以及近期發(fā)表的長篇新作《細民盛宴》中,這一主題得以進一步再現,并拓展、衍化出一系列變奏。
不難發(fā)現,羅清清等人陷入的是由細密的血緣關系織綴而成的巨大網絡,他們自幼便浸潤其間。它那么溫情脈脈,為人們在陌生世界的狂風驟雨中筑壘起了避難的巢穴。但它對他們又有一種致命的傷害,張怡微借羅清清之口,道出了它對后輩的束縛:“令她惡心的是這屋子本身,是那種親密癡纏她的力量,多年來令她無法掙脫,無法遁逃!痹谶@里,沒有獨立的空間,沒有個人喜好的自由,沒有任心靈飛翔的天地——最重要的是沒有選擇自己生活道路、追求自己人生價值的自由,一切都得看長輩喜怒無常的臉色行事,一切都得施展走鋼絲的高難度動作,小心翼翼地保持身段的平衡,惟恐不經意間稍有閃失便重重地墜落而下。從這個意義上說,家庭成了一座裝著看不見鐵欄桿的牢獄,怪不得一個多世紀前法國作家紀德會在《地糧》中發(fā)出刻毒的詛咒:“家庭,我憎恨你們!”
觸摸到這一點,張怡微諸多作品里彌漫著拂之不去的悲郁之情也就不足為奇了。近幾年她旅居臺灣求學,寶島獨特的歷史經歷、亞熱帶的風土人情與她有著某種天然的親和性,她敘寫臺灣的大量非虛構性文字中同樣洋溢著這一耐人尋味、令人陶醉的悲情愁緒。在《試驗》和《細民盛宴》對家庭成員間復雜關系的精準描繪中,人們分明看到了心儀已久的張愛玲的流風遺韻,在新世紀的天空中得以傳承,彈奏出一曲曲華彩的樂章。它將一切虛榮氣十足的粉彩蕩滌干凈,留存下來的則是人世間赤裸的真相,復雜含糊的恩怨、曖昧不明的躁動、淪肌浹髓的悲涼,以及緩緩流淌的對未來的憧憬。在此,人生成了難解的僵局,絢爛的浪漫之花無法寄生其上,就像張愛玲《封鎖》中的呂宗禎、吳翠遠,兩人一度沉溺于封閉的車廂內白日夢般的戀情中,一旦大上海那個盹打過之后,不近情理的夢也就隨風而去。夢醒時分,他們感到的只是悠悠無盡的悵惘,無法用一個愁字了得,而李商隱的詩句則提供了絕佳的佐證:“此情可等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后記:幽谷與過渡
張怡微
我寫完《細民盛宴》很久了,完稿后到交付《收獲》雜志增刊付梓,相隔兩年,如今修改完畢又是兩年,我內心其實很感激《收獲》對我的鼓勵和愛護,畢竟我知道小說本身的問題,也知道它的局限。有批評說我又寫回老路上,實際上是不確切的,因為從時間上來說,它誕生于我這樣的新人都開始“形塑”的“老路”之前。
這些年我一直有個寫作計劃叫做“家族試驗”,簡而言之是想寫一群沒有血緣關系的人最終以一家人的方式生活在一起,這里面當然有非常復雜的原因,也消耗大量的經驗。這一組小說里,《細民盛宴》是重頭戲,其它都是短篇。2014年年末,我在海豚出版社出版的單行本《試驗》中收了兩篇,2017年安排要出版的短篇集將是剩余的故事。已發(fā)表的《細民盛宴》、《不受歡迎的客人》(《上海文學》,2014。3)、《春麗的夏》(《山花》,2014。5)寫“離異”,《試驗》(《創(chuàng)作與評論》2013。11)寫“無后”、《故人》(《萌芽》,2015。4)寫“失獨”、《又一年》(《芙蓉》,2016。1)寫的是“遷徙”、《過房》(臺灣《短篇小說》,2015。12)寫的是“過繼”,未發(fā)表的還有諸如獨身老人、老年再婚之類的十幾個小故事,我花了三年時間,已經寫的差不多了。這緣起于我2012年寫作長篇《你所不知道的夜晚》時遇到的種種困難。
在上海,我出生于工人新村,從小到大,我住過三個工人新村,至今都是住在新村里,但能表現上海工人階層日常生活的文學作品是很少的。只要說到上海,人們想起的都是旗袍、背頭,老洋房、石庫門,但這些意象我都很不熟悉,我也是看來的。和我一樣經歷的上海年輕人還有很多,我們的父母有的是知青、有的是支內,有的曾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出國淘金,像我的父親是海員,海上的工人,我們一起成長起來的工人的后代們當然會有自己的世界觀、價值觀,自己對父輩的認識,我們有自己的審美、自己見過的一生一世。這些成長、變遷的故事是我最熟悉的,但我同時也知道,我們的父輩即使費一生辛苦也很難在文學上代表上海。所謂“細民”的“盛宴”,我就是細民中的一員,而所謂“盛宴”,不過是我所見過的婚喪嫁娶的團圓、飲食起居的人生要義。對普通來說,離散總是大型的,團圓卻很小,這種反差很能打動我。
可惜的是,中國工人的自覺始終是不夠的,更不用說我這樣的年輕人對他們人生的把握。我對他們充滿了同情,因為他們受了很多苦,表面上這一生走過了無窮無盡的善惡沖突、善善沖突,裹挾無窮盡的遺憾、心酸、無奈,但好像就是沒有“自覺”。我離他們太近了,血肉相連,實際上對于寫作也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實際上面,正因為工人對與自己的認識是不夠的,這種遺憾本身是他們最大的悲劇。張定浩曾說我的這些故事具有“世情小說”的特點,實際上是界定了我選擇的這個題材!笆狼椤毙≌f在中國文學史上是一個很常見的分類,從明代開始就有了大量的這樣的作品,魯迅稱之為“世情書”或者說“人情小說”,也有學者稱之為“家庭小說”。我自己在博士階段的研究方向就是明代的通俗小說,所以多少也有一些判斷。我的看法是,世情小說的落腳點并不是人的情感,而恰恰是市井生活中不讓人升華的真相。
比方《金瓶梅》寫暴發(fā)戶的日常,《醒世姻緣傳》里農村的破產,《歧路燈》中種種黑幕。而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拍了那么多婚戀,我曾經在文章里寫過,他其實拍的都是戰(zhàn)爭,及戰(zhàn)后的日本家庭如何一點一點瓦解,人如何在陰影下繼續(xù)生活的。《早春》作為一個說婚外戀的故事,已經發(fā)現異狀的原配在丈夫帶著兩個喝醉的戰(zhàn)友回家時說了兩句話很耐人尋味,第一是“原來你真的和戰(zhàn)友喝酒啊”,還有一句說“有這樣的人打仗日本才會戰(zhàn)敗吧。”我的作品當然不值得這么討論,但我畢竟意識到了這件事,我想要去接近這個“真相”。當然,如果看《金瓶梅》、看《早春》只看到婚姻,那就是婚姻吧,如果能看到世情小說犧牲格調背后的那個意圖、同情,那便是更有趣的事。
正是由于工人新村的沒落,令我越來越感到這個資源的可貴。尤其“二胎”開放以后,實際上也意味著獨生子女以集體的形式走入歷史,這一代人在歷史脈絡中是暫時性的,這種暫時也是倫理性的,是很特殊的,所以有了“家族試驗”!都毭袷⒀纭分杏幸粋細節(jié)我很喜歡,就是“我”聽到了繼父轉達繼母對“我”的評價。日常生活中,繼父繼母這兩個人其實是不用見面、不用說話的,但在小說里他們可以說話。我想,沒有任何一個人在少男少女時期就想好了,未來我要當一個好繼父、好繼母,這也是我到了而立之年才有的體會。命運的強力、倫理的無奈促使這些小型的團圓是那么攝人心魄,又看似是那么平常。
我一直覺得在寫小說方面,我是一個勤勉卻不足具天賦的人。我依然只能從感性出發(fā),接近我所要抵達的部分。像《新約》里寫,“此時此地的生命不過是個流淚的幽谷,或只是個過渡!绷钗蚁氲饺松谑,總有我們一定要走完的緣分。人與人的緣分是或長或短的時間,如我們與父母、戀人、或說不清是什么卻難以割舍的倫理,都有看得見的盡頭。但無論多短暫、多像流淚的過渡,到底也是要日復一日的度過。
《細民盛宴》就是這樣的幽谷與過渡。
我第一次見到我的繼母,是在二伯家位于祁連山路的房子里。那一年我十七歲。已經差不多快要過完會有危險被可怕繼母下手毒害的年紀,因而內心踏實得很,像逃脫山崖后吊橋方才收起,驚魂被時光毫不用情的翻轉所懸置。我想起十歲時母親曾對我說,古話說的好,“寧跟討飯的媽,不跟當官的爸”,我就兢兢跟了母親,從此不用害怕會被下毒、火鉗燙、潑硫酸、不怕會被賣做童養(yǎng)媳……這一類事,一旦決定,往后就很難說清對不對,人生大部份的選擇都是很偶然的,但任何一種選擇之后,都需要綿長的意志力來克服淺灘暗礁的責難。選錯了,也沒什么,大部份人都選不對。
當時的我,因為太過年輕,還不太能理解男人的靦腆與怯懦。畢竟我父親從頭到尾都沒有告訴我會在哪一天和她初初相遇。不然我也好稍作打扮,作些當孩子時必然會被原諒的、逆反的準備,顯得不那么逆來順受、困窘寒酸。因為無論是在什么年紀,女人的照面總是懷揣鬼胎又意味深長,男人都不懂得這些,或者永遠不需要懂得。我自然不太喜歡這樣貿然的出場,父親卻顯然對此毫無知覺。
我父親是個膽小怕負責任的男人,頭大,肩窄,背駝,外觀與內在基本吻合。我一直懷疑他小時候得不到父母的重視,成年后才會顯得那么愚蠢怕事。他一貫如此,更何況戀愛期的父母,總是在孩子面前鬼祟得像個小偷。
父親在電話里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只敢對我說:
“那個,你爺爺快不行了,家里人都到了,你要不然就來一下!
他用將死之人來震懾我,以期搪塞那些他不敢啟齒的重要的事。他顯然知道怎樣才能回避我的拒絕,知道怎樣拋給我一個既定事實,無論我能否接到。他顯然不需要我的意見,也不想面對我的意見。從頭至尾,父親甚至都沒有足夠的膽量叫一聲我的名字。在漫長而悠遠的青春期里,父親有時叫我“這個”,有時叫我“那個”,我在他的口中就是一個遠近的“區(qū)位”,而非一個活生生的人。
一晃很多年過去。
奇妙的時間會令這些不大不小的眉眉角角漸失存在的意義。宏大的情緒包袱就像被豪雨撣去的發(fā)梢的灰塵。硬要記得它們,反倒會顯得惡薄,不通世情。忘記它們,心懷又難以平復。我有時勸慰自己,不要總是那么神經質,人活著不可能強求事事順心,有時卻又被自己過剩的敏感與無能所激怒。
父親親手發(fā)明的這種非正式邀請,帶有一點似真亦幻的騙術,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這也是多年以來我憑借著對他絕望的評估所得到的生命經驗。因而我最終決定讓自己灰頭土臉,周身籠罩著死亡的疑云,什么準備也沒有,就冷陌生頭[1]地出現。借著死亡的蔭頭,我和那位素未謀面的婦人互相打量,未來的一切都不得不從這里突然啟航,駛向黑黢黢未明的海洋。
這是和我們命運攸關的男人所做的一個挺糟糕的決定所造成。帶有鮮明的、隸屬他血肉的人格標識。正如俗話所言“燒成灰也認得出”的做派,父親唯諾利己的性情,就像是一個久經考驗的品牌產品,值得我一再收驗,從未失手。我不知道那位婦人是否知道這些嚴酷的事,又如何看待她與我們的未來。總之,她將在漫長的歲月中面對我與父親難以言喻的撕裂,也將制造自己與他的新的撕裂。她又會如何來看待我們這一家子滑稽的場面?傊挥煞终f的,她的到來,成為了袁家悲喜長壽劇的轉折,向著烏煙瘴氣的我們,吹了一息清澈的涼風。
我記得那一天里,父親從頭到尾都看來十分怯場。他躲在不遠處小心翼翼斟酌,任由我和那位陌生婦人在屋內展開精神廝殺。伴隨著一桌麻將的吵鬧聲,他遠觀著,自然可以適時進退,以不變應萬變。上海話管這種掉鏈子的行為叫作“拆濫污”,而我們這樣不得不面對并容忍的無奈則叫作“揩屁股”。我和那位婦人也沒真想要幫他“揩屁股”,且這種略帶曖昧的搶奪,我斷然不是所謂“愛人”的對手。然而眼下的局面對我們雙方來說,卻是滿屋子的不合時宜。我甚至連在未來繼母喝的白水里加鹽巴的惡作劇都無從展開,只能大器地端坐著,佯裝我早就準備好了來日方長。我在沉默中邀請她。她也在幽谷中歡迎我。心照不宣。
然而那時,我爺爺還沒有真正咽氣。我們的聚集,就是要共同宣布他將至未至的撒手。凡事我們都需要等著他先咽氣后才得以緩緩啟程。在死亡的大喧嘩中,子女間的小恩仇不得不先化為表面的和平來服從大局。我和眼前那位婦人,甚至還要一起面對家族人刻意放光的賊眼睛,一見面就不得不同仇敵愾起來。我們要越坦然,他們才能越失望。人人都想成為安慰別人的人,同時避免被別人安慰。在這個龐大而冷漠的家族中,我沒有朋友,也沒有同行者。她顯然也沒有。
其實當時我挺想告訴她,若人生還有別的選擇,何苦要跟我爸爸。關于這次突如其來的再婚,她是真的想好了嗎?也許她真的沒有別的選擇了呢。
真慘。我心想。我實在替她難過。
她顯然也有卸不掉的拘束,心思沉沉,滿身月色,面孔像熨斗經過后的過分襯貼,帶著熱辣辣的濕氣,硬要屏息架著一副矜持禮貌的面具。其實在我們袁家大可不必如此繁文縟節(jié),沒有一個人會珍惜她的優(yōu)雅。袁家是一個盡可以耍無賴之處,從上到下幾乎每個人都這么干過。不這么做反而會顯得不那么真性情,顯得看不起他們,刻意要與他們不同。這是他們萬萬不愿意接受的事,搏命也要討回一個公道的。只可憐這一屋糟糕的人,暫時都只是我的家人,我費盡全力都難以與之區(qū)隔。她卻還沒過門,馬上要過門,無知無覺進入這泥濘寒冷的泥沼地。
我估摸在那個時候,她才剛過四十歲。本來有大好的人生可以重新書寫。我是沒得選,她卻不知因為什么緣故破釜沉舟地放棄了,像患上惡性肌瘤的女患不得不放棄子宮。我猜這背后一定大有隱情,但礙于身份,我的好意與勸解不便表達,只得深埋于心,靜靜地,向她擲去疑惑又同情的目光。我看著她,腦海中忽然閃現一道靈感,我覺得我們倆未必能成為朋友,但與此同時,我們似乎也不會有足夠的精力成為對方永恒的敵人。我們似有若無的親緣關系,從此被父親的一念所規(guī)定。由他的欲望、他的孤獨,框下了我們三人從今往后日復一日的度過,像一場漫長的跋涉。在似真亦幻的光陰里,父親曾軟弱又溫情。但歸根結底還是軟弱。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天雖是我第一次見她,卻不是袁家人第一次見她。父親作祟。而安排我們在那樣的時地與場合相逢,仿佛也不是我父親一個人的主意,他遠遠沒有那么果決的能耐,全靠眾人拾柴。這也就意味著,那天的那一場大戲,我不是觀眾。她也不是。然而我不知道這一切的緣起,她卻是有備而來。她的沉靜抖落心機。如魚翔淺底。
她昭示她來了。向我。而我接過這種昭示,無奈的,像路過亡人。
[1]上海話。突然的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