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典型人物:孫和平、楊柳、劉必定的精彩亮相,使這部驚心動魄又光怪陸離的長篇小說,下面接觸了中國變革中的一系列敏感問題:國家發(fā)展和社會正義的博弈,各種社會力量(能量)在利益和精神兩個層面上的博弈,產(chǎn)業(yè)資本和金融資本的融合與博弈,財富欲望與道德堅守的博弈,給讀者呈現(xiàn)出一幕幕既陌生又熟悉,既勾心斗角又波瀾壯闊的深度現(xiàn)實場景。
這是一部批判現(xiàn)實主義與理想主義完美融合的典范作品。在一個資本時代呼嘯而至,并以其排山倒海的力量改變?nèi)藗兩詈兔\的時刻,被譽為中國作家中的經(jīng)濟專家的周梅森蟄伏三年,向讀者呈現(xiàn)了這部文學“及時雨”——揭示資本內(nèi)幕和資本人格的長篇力作。
這是一本真正意義上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作家緊緊抓住了當下全球金融危機的背景下,企業(yè)和股市、國家發(fā)展和社會正義這一核心矛盾,鞭辟入里地揭示了深入轉(zhuǎn)型期各種社會力量在利益和精神兩層面上的博弈,呈現(xiàn)給讀者一個既熟悉又陌生,既勾心斗角又波瀾壯闊的深度現(xiàn)實。語言冼練,節(jié)奏明快,人物形象鮮明,整體張力巨大,尤其對劉必定、張雯麗的關(guān)系,揭示出人物在特定情境中被扭曲的程度和深度。
當監(jiān)獄的鐵門砰然關(guān)閉時,孫和平產(chǎn)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他不是來探監(jiān)會見劉必定,而是也像劉必定一樣進來了。他進來的規(guī)格還挺高的,監(jiān)獄長親自陪同。監(jiān)獄生產(chǎn)的螺絲釘期待著他們公司的訂單,所以監(jiān)獄長不能不陪同。孫和平卻覺得這陪同像押解。從一排排牢房門前走過時,竟沒來由地想,這里哪一間屬于他?潛意識中似乎隨時準備聽到一聲“到了”的吆喝。瘦小的監(jiān)獄長一直沒吆喝,只帶著一臉笑容介紹各類螺絲的生產(chǎn)情況,還建議他順便考察一下。孫和平哼哼哈哈應著,因著犯罪感作怪,根本沒聽清監(jiān)獄長說的啥。及至進了滿是犯人的車間才恍然悟到,他的考察已經(jīng)開始了。
這真是莫名其妙。他這次來,是要和上市公司希望汽車大股東劉必定進行最后談判,敲定希望汽車的股權(quán)轉(zhuǎn)讓,而不是考察監(jiān)獄小作坊!堂堂北柴股份,一家在香港上市的大公司咋會給這種小作坊下訂單呢?也不知公關(guān)部的人是咋搞的,怎么就給這位監(jiān)獄長留下如此熱烈的期待!孫和平卻也不好多說什么,在監(jiān)獄長的引導下,硬著頭皮看了看,便結(jié)束了這次“順便”的考察。出了車間大門,本想實話實說,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道,訂單我讓外包部門具體來談吧。監(jiān)獄長說,那我們隨時恭候了。又說,別看這里是監(jiān)獄,其實一切都很方便,又在市區(qū),絕對保證及時供貨。孫和平敷衍說,我真不知道省城會有一座監(jiān)獄哩。監(jiān)獄長說,這還是當年的模范監(jiān)獄哩。模范監(jiān)獄仍然是監(jiān)獄,撞人孫和平眼簾的景象灰暗且單調(diào),尤其是四處刷著的那些強制意味很濃的大幅標語,讓孫和平身臨其境時倍感壓抑。
比如,正對著勞改車間的墻上就有一條:想想你是什么人,記住這是什么地方!孫和平心中搶答,什么地方?監(jiān)獄啊。什么人?反正不是好人,好人不到這里來。劉必定就不是好人,犯了證券欺詐、操縱市場等等之類的事,被判了五年,如今熬過了兩年,還有三年。這倒霉的老同學,承認自己倒霉,卻一直不承認自己犯罪。在自由的日子里,劉必定是何等囂張啊,在資本市場上呼嘯而來呼嘯而去。以大中華宏遠投資控股集團的名義弄出了個“宏遠系”,鼎盛時曾控股包括希望汽車在內(nèi)的港滬深三地五家上市公司,旗下資金滾到哪里哪里就是一場金融風暴。狗東西真叫牛啊,在上海設立了決策本部,把全國劃分為四大戰(zhàn)區(qū),設四個集團軍,動輒就是“資本決戰(zhàn)”。孫和平印象最深也最受刺激的是,這家伙曾多次聲稱要把北柴股份買下來。2002年4月,先是劉必定手下華東集團軍老總找上了門,繼而劉必定親自出馬,煸動他在資本戰(zhàn)場上火線起義,背叛他上面的控股公司-北方重型機械裝備集團。北重的一把手是他和劉必定的大學同學楊柳,楊柳對北柴股份有過救命之恩,他豈能貿(mào)然答應?也幸虧沒答應,否則他沒準也會被那個草莽時代的霉氣送進大牢。當然,人生在世總會有些霉氣的日子,他霉氣灌頂時不也行賄騙過貸款么?他騙貸后聽到警車聲心里就發(fā)毛,犯罪感真實而強烈。而劉必定呢,卻認為騙貸欺詐是資本運作的成功,從未有過犯罪感。這大概就是他這種偶然違點法的好人和一慣不守法的犯罪分子的本質(zhì)區(qū)別了。
嘿,在這種地方竟想起了當年的行賄騙貸,真是豈有此理!他當年騙貸又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一個大型國企的艱難生存,為了讓全廠八千多名干部職工吃上飯嘛!況且,還是劉必定出的鬼主意呢。劉必定那會兒還沒辭職下海,還是他們廠里分管財務供銷的副廠長呢。
到了監(jiān)獄長辦公室,監(jiān)獄長讓手下人把身著囚服的0765號服刑犯劉必定帶來了。兩年多沒見,劉必定還是老樣子,未見衰老,感覺上精氣神反比自由時還好哩。經(jīng)常被他譏諷的將軍肚小多了,鏡片后的那雙小眼睛賊亮賊亮,冒光似的。孫和平便想,看來這家伙在這里活得還挺滋潤呢,自己似也不必再對其進行一番假仁假義的安慰了。
監(jiān)獄長對劉必定很客氣,要他別考慮時間,好好和貴賓談事。劉必定對監(jiān)獄長也很恭敬,擦著眼鏡片說,是,是,感謝政府照顧。孫和平注意到,劉必定的恭敬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隱晦的傲慢。
監(jiān)獄長出去后,劉必定的傲慢變成了放肆,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說,孫和平,你真不夠意思,直到今天才來!若不是為了我手上希望汽車的控股權(quán),不是我點名道姓讓你來,只怕你還不會來,是不是?
孫和平笑意盎然,連連點頭,是,是,你說得沒錯,這種地方我真是不想來。哦,這不關(guān)乎友誼啊,主要這不是啥好地方,一來我心情就不爽,就覺得也像犯了啥罪似的。哎,你說,這感覺是不是很奇怪?我沒找到當政府的感覺,卻只有犯罪感!這叫什么事!說罷,將帶來的兩條軟中華扔到茶幾上,又掏出煙來,遞了一支給劉必定。
劉必定在監(jiān)獄長面前是0765號犯人,在他面前又恢復了昔日的老模樣,接過煙,點著火猛抽了幾口,才帶著嘲諷說,你老弟很有自知之明的嘛!其實,你或許也該進來!像我們這種人,常在資本市場的海邊走,這潮起潮落的,哪能不濕鞋?進來出去都很平常嘛!
哎,看看,看看,劉總,還沒認罪服法吧?政府白改造你了!
劉必定卻又正經(jīng)起來,儼然一副哲學家的嘴臉,孫總,說到底人人都有犯罪心理,不犯罪并不是不想犯罪,而是因為法律、道德、游戲規(guī)則的制約和束縛,是不是?如果擺脫這種制約和束縛,人人都可能犯罪。犯罪多好啊,隨心所欲,本能大解放。比如說你當年吧……孫和平做了個手勢,哎,打住,打住,別說我了,咱說正事!劉必定卻不談正事,知道嗎?我現(xiàn)在研究犯罪心理學了,哦,還研究薩特——讓·保爾·薩特,聽說過吧?我正讀他的《存在與虛無》呢。孫和平有些驚訝,老同學,真想不到啊,你在這里學起哲學了。《存在與虛無》別說你,就是在法國知識界只怕也沒幾人能讀下去。劉必定一臉的正經(jīng),在這里就讀得下去,這里可真是讀書的好地方。太想念你和楊柳了,要是你們能再來和我做一次同學多好。O和平想,這沒準是劉必定的真心話,狗東西栽了,也巴不得我和楊柳哪天也栽進來呢。嘴上卻道,別扯淡了,還是說咱們的事吧。劉必定又續(xù)了一支煙,看,就是不夠意思吧!說起來咱們是漢江大學機械動力系的老同學,畢業(yè)后又一起在北柴廠共事幾年,今天好不容易來看我一次,陪我聊聊天都不行?我郁悶啊,就盼有人說說話。孫和平只得笑著解釋,必定,你不知道這陣子我多忙!這次來省城,我一大攤子事呢!得去集團向楊柳做匯報、去國資委聽訓話,哦.對了,這希望汽車的股改又要開始了,還得和保薦人見個面……劉必定一聲冷笑,孫和平,你小子是不是太急了點兒?希望汽車的控股人直到現(xiàn)在都還不是你和北柴股份啊,是我,是宏遠集團嘛!
孫和平道,是的,是的,所以我才來和你最后敲定這事啊。
劉必定身子往沙發(fā)靠背上一仰,其實也沒啥好談的了。欠銀行的貸款得還,我和宏遠只能忍痛割愛了!不過割給誰倒是個問題,孫和平,我實話告訴你:宏遠董事會不太贊成把股權(quán)轉(zhuǎn)讓給你們啊。
孫和平差點跳了起來,你開啥玩笑?我們可是談了大半年了。
劉必定說,我不開玩笑,如果有人出價高當然是價高者得嘛。
這就是說,最后時刻竟然冒出了個競爭對手!這對手是誰?誰會和他一樣對希望汽車控股權(quán)這么情有獨鐘?總不會是北柴股份的老子公司北重集團吧?卻也說不準,楊柳曾提出過由北重集團主導這次重組,被他和北柴股份董事會否決了,嗣后楊柳也沒再提過這話頭。
孫和平不得不認真了,哎,劉總,是不是北重的人找過你了?
劉必定打了個響指,聰明!王小飛來了,估計是楊柳派來的,開價四億八千萬,吃進我手上的股權(quán)。宏遠和北方重工實現(xiàn)了雙贏,而你們北柴股份,可能出局了。楊柳畢竟是我大學時的班長,得支持嘛。
孫和平盯著劉必定的小眼睛,盡量平淡地問,這是啥時的事?
哦,前天上午。昨天我們宏遠三名董事就在這里開了次董事會。
孫和平心里一陣發(fā)涼,身不由己地站起來,在屋里踱著步說,劉總,你們動作可真夠快呀,在監(jiān)獄里開董事會,還馬上就開起來了?
劉必定說,這有啥稀奇,開常委會更快!兄弟,古龍縣腐敗案聽說過吧?縣委九名常委進來六名,包括他們縣委書記。那位書記現(xiàn)在想召集常委會馬上能開起來,我們的董事還得一個個從外面過來呢。
孫和平點點頭,哎,劉總,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你既進來了,就被剝奪了政治權(quán)利,董事長好像不能再當了吧?你們這董事會合法嗎?
劉必定很傲慢,合法不合法還不都是形式?實質(zhì)性的問題是:希望汽車兩億一千萬股權(quán)在我手上,否則你也不會百忙之中跑來見我。
孫和平哼了一聲,可不幸的是,我今天好像還是白來了嘛!
劉必定挺開心,笑道,也不算白來,你總算盡了同學加兄弟的情誼探望了我,我們還就雙方關(guān)心的問題愉快地交換了意見,是不是?
孫和平勉強笑了起來,好,好,劉必定,我們就雙方關(guān)心的問題繼續(xù)交換意見吧。哎,我真不知道你對楊柳還這么有感情呢,如果記憶沒欺騙我的話,你可是一直以他為對手的,還策劃過資本起義吧?
劉必定不接他的話茬兒,鏡片后的兩只小眼睛狡黠地看著他,反問道,和平,有些問題我也很奇怪!你當真是看中了希望汽車生產(chǎn)的那些變速器、分動器、汽車組件?就沒點兒針對北重集團的陰謀嗎?
孫和平佯作天真,陰謀?啥陰謀?北柴股份和北方重工都是北重集團的控股公司,我們誰來主導希望汽車的資產(chǎn)重組都是一回事嘛!劉必定手一揮,錯!據(jù)我所知,你最近蠢蠢欲動,好像要有什么大動作。你看重希望汽車的控股權(quán),是因為希望汽車控股K省的正大重機廠,你和北柴股份準備進軍重卡機械裝備市場了!其發(fā)展趨勢必將是獨立于北重集團另立山頭,形成新老巨頭重新分割市場的局面。這個劉必定,眼光真毒啊,在監(jiān)獄里坐著牢,對北柴股份和北重集團的矛盾并不知情,竟然一刀刺穿了真相,不像為抬價虛晃一槍。劉必定見他沉默不言,也不追問,又說,現(xiàn)在讓我正式告訴你宏遠董事會的決定:在同等條件下,你孫和平和北柴股份擁有優(yōu)先權(quán)。孫和平這才緩緩道,就是說,我和北柴股份要加價三千萬了?對,其實我更希望你加價四千萬,雙方競價嘛?赊D(zhuǎn)而一想,還是別難為你了。我知道你不甘久居人下,一定會用資本和市場的力量去贏得強大的獨立,所以在你和楊柳之間,我的良知最終選擇了你。
良知?這小子還說良知?股權(quán)并購價意外增加三千萬,他還不能不接受,不接受就意味著此后一系列運作都將止步。而接受了,麻煩也不小,一旦獨立不成,楊柳和集團董事局就會好好收拾他,罪名現(xiàn)成的:向劉必定輸送利益,甚至會懷疑他得了劉必定啥好處。至于北方重工和王小飛的暗中抬價,完全可以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jù)”。劉必定看出了他的遲疑,笑問,是不是要向楊柳先匯報一下?匯報個屁!孫和平眼一瞪,心一橫,定了,就四億八千萬了!劉必定夸張地拍起了手,好,好,好一個孫猴子啊!你其實早就該從五指山下跳出來,來一場大鬧天官了。在你身上我恍惚看到了當年的我自己,好男兒自英雄決不氣短,該出手時就出手不計后果!孫和平頗為沮喪,劉必定,你就咒我吧,我真要像你,早晚也得進來。說罷,馬上繃起臉,哎,我認這四億八千萬是有前提的,就是北方重工和楊柳的相同報價,我必須見到北方重工的書面報價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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