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我清楚記得我死于何時。那是1950年1月14日午后3點20分，明亮的陽光有些不合時令，風(fēng)急促地卷起藍(lán)色天空中的白色云朵，在我的頭頂?shù)托�，遠(yuǎn)處的愛爾蘭海也不再是平日緩緩白浪的景象。
就連河水也全部變成了白色。這陣風(fēng)實在非同尋常，我自幼便熟知這條河流，它那起伏的波浪，就如泛著白色泡沫的條條溪流，但那天的風(fēng)確實少見。記得孩童時的我，曾經(jīng)坐在小河道邊，下巴抵在膝蓋上，對著黑黝黝的河水深思，黃色衣裙只露出邊角，波浪的每次變幻起伏對我都有著奇特的吸引力，不管是風(fēng)平浪靜時泛著銀光的漆黑水面、一波一波的漣漪、涌動起伏的浪花，抑或是洶涌浪尖上的點點白色水珠。那時，這條河就是如此，當(dāng)然還有更多妙處。水手可能會說，真是不錯的五級風(fēng)。喬治，就是殺死我的那個人，曾經(jīng)是個水手。
喬治是用他那把修剪花園的大剪刀殺死我的，他曾經(jīng)用那把大剪刀剪斷過房子上瘋長的常青藤，用它修剪過蔓延的草坪、籬笆和花園，它們都朝波尼河的方向生長著。他有一雙大手，那是園藝人的一雙手，手上疤痕累累，都是被他自己的工具劃破的：大剪刀、修枝剪、割草機(jī)、鐮刀。他少了根手指，臉上還有很久以前被大火燒傷的印記。如果人們被要求選擇殺死自己的人，毋庸置疑，沒有人會選擇喬治。人們或許愿意選擇一雙溫柔的手，或者想要一雙更強(qiáng)勁的手，就如在電影和書里看到的那樣。而且人們絕對希望那是一雙健全的手，可以一下子就卡上脖子，被掐死也容易些。但是我們都知道，生活并不是小說，它也不會產(chǎn)生電影中的奇特效果，就像我以前演過的那些電影一樣。如果說喬治命中注定要發(fā)生什么事情，那就是殺死我，正如這所房子一樣，都是喬治式的。
在那間溫室里，他對著我的脖子舉起那把大剪刀，以極其笨拙粗糙的動作在我的喉嚨處割開了一個月牙形的切口。我暈了過去，他以為我死了，就拖著我走，經(jīng)過玫瑰花叢時，我蘇醒過來，看到頭頂是變幻流轉(zhuǎn)的云彩。他眼睜睜看著我流盡了最后一滴血，流入泥濘的河道里面，他的眼淚也混雜其中。他決意不給我一個濕潤的墓穴，將我像個真人大小的洋娃娃般舉起，想把我塞進(jìn)腐臭的桶里去，就在把我放下去時，他才意識到我還活著。他費盡了最后一點氣力，將我的脖子扭斷，而脖子之下的這副軀體，他從少年時代起便已經(jīng)熟悉，無論是以何種方式。于是，我最后看到的不是天空，不是大海，不是河水，而是他粗壯手腕上那只沾滿斑斑血跡的手表，表上顯示的時間是3點20分。
時間對我就此停止，但其他的一切卻沒有停止。我對此無法解釋，只是驚詫于這已經(jīng)展開的敘述，孩童時的我曾在那座房子中讀到過這樣的故事，那些書里敘述的都是最不可能卻又是最普通平常的事情。從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講述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都是同一人，在其中嫻熟地轉(zhuǎn)換身份。我的匹普就是我的艾絲黛拉，他們都是我的喬·葛吉瑞，我即將說給喬治聽的話就是喬說給匹普聽的話。這可真不錯，匹普。
那就是我，時年七歲，在一處斜坡坡底的栗樹下面的木制秋千上蕩來蕩去，斜坡上面的下水道口覆蓋著青草。接著出現(xiàn)的就是喬治和格拉戈利。他倆不是在我后面就是在我旁邊。我正在擔(dān)心他們能否看到我穿的平腳褲，可奇怪的是，突然之間，我一點兒都不擔(dān)心了，一個憂傷的高個子女人正回頭望向我，我也盯著她看，她身穿一件灰色毛外套，戴一頂黑色貝雷帽，腳上是一雙惠靈頓靴。這個女人就是我，那身行頭是我的園藝工作服。雖然外套上的毛皺成一團(tuán)，但我自有一種優(yōu)雅的氣質(zhì)，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生冷的憂傷氣息，但我依然微笑著。我就是自己的鬼魂。我很高興以前我并不知道這一點，很高興作為小女孩的我能夠盡情享受令人舒適親切的鬼魂，卻不知道其實它和我有著那么密切的關(guān)系。但我卻知道了，當(dāng)他把生銹的金屬蓋拿掉，用血跡斑斑的九個手指頭抹平上面的青草，終于把我的尸體塞進(jìn)那個腐臭的圓桶里面時，我全都知道了。
喬治，你曾經(jīng)看到我在學(xué)校的大廳里扮演羅瑟琳——如果我能開口講話，我就會這樣對他說。當(dāng)然我無法說出來，他的名字在我殘存的意識中糾纏成一團(tuán)，如同猜字謎游戲。喬治、奧艾格、艾各魯、奧各瑞、格拉戈利。人們一代一代地死去，他們的尸體都給蛆蟲吃了，可是決不會為愛情而死。而人們卻是因愛而互相殺戮，永無止境。
在他把我傾倒進(jìn)那個滿是糞便的墳?zāi)箷r，他大概心存模糊的希望，期待著有朝一日，他曾渴望得到的這具尸體能從里面流出來，里面的腐舊東西都會流出來，流到河里，再流到大海中�；蛟S這是一種受過傷有缺陷的感情行為，他試圖把我送入我曾熱愛過的那條河的入口，最后把我送入大海的懷抱，而大海，從童年起對我們所有人來說卻是那樣的無限廣大。
大概只有愛，至少是令羅瑟琳深深懷念的那種愛，才能把我?guī)У酱蠛＠锩嫒�，把我放到連著大海的河水之中。但是，尸體自己是不會像液體一樣流出來的。喬治其實只是把我留在了那個無人發(fā)現(xiàn)的國度，我永遠(yuǎn)到不了大海，甚至連那片海岸都永遠(yuǎn)看不到，那片海岸之上再也沒有其他的海岸。他可能會因為那殘留著的一道血跡和凌亂的草叢而被捕，但法官們卻不會挖出我的尸體，他早就料到了這個。在巴爾特里墓地，我父母墳?zāi)古缘哪切�塊土地將永遠(yuǎn)無人掘開，我也將會一直留在那個惡臭的圓桶里，那腐敗的排泄物之中。
我注視著我自己，眼神出奇的安靜，就像在那個流云疾風(fēng)發(fā)生了謀殺案的午后喬治看著我的樣子。我為自己而感到恐懼，但恐懼是沒有用的。那個女孩雖然是我自己，但她依然會沿著她的路走下去，而我，作為她最親近的一部分，卻無力做什么去阻止。但她的注視令人安心，我試著去讀懂它。她還在蕩著秋千，靜靜地晃悠著。她在那架父親為她細(xì)心搭起的秋千上蕩到了一條更大的河水上方，越蕩越高，她的目光掠過河水，掠過她以后會叫做莫桑比克的平坦綠色泥沼，那些白色的水手帽點綴的大海。我轉(zhuǎn)過頭順著她的目光看向海岸，這里已經(jīng)是海岸的盡頭，她的臉就在我的后腦勺處，我感到生命之風(fēng)吹動了我死去的頭發(fā)，再次轉(zhuǎn)身之后，我的眼睛卻直視著她那雙奇妙的眼睛。
在那雙眼睛里我看到了我自己，是我自己的影子，當(dāng)她朝遠(yuǎn)處蕩開時它也離我而去，她朝我蕩過來時它則又聚攏起來，我意識到那種安心感是因為我被看到了，我由于被看到而存在。我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就像當(dāng)他把我的頭從身體上割下來時，我清楚地知道死亡來臨一樣，那是甜蜜又舒適的死亡，現(xiàn)在我確認(rèn)我是存在的，我存在于那雙迷人的棕色眼波之中，它們來來回回地忽遠(yuǎn)忽近，在丹·特恩布爾和她的父親為她——或者可以說是為我——搭建的秋千上。
于是，她的講述由此開始，最終的結(jié)局必定止于一個鬼魂。
　　2
新世紀(jì)快要到來的時候——確切地說，是還差三年的時候，她在那所房子里降生了，然而湊巧的是，她是在新世紀(jì)時才意識到自己存在的這一憂傷的事實。在她三歲那年，1900年的一天，她的媽媽發(fā)現(xiàn)她躲在空曠樓梯間的角落里，在輕聲細(xì)語地與空氣親熱地交談。陽光透過高高的穹頂窗戶上的磨砂玻璃照射進(jìn)來，她坐在陽光照不到的暗處，把洋娃娃緊緊地?fù)г谛⌒〉男厍�，在自言自語。
“尼娜·哈代，”媽媽叫她——尼娜就是她的名字，她的媽媽叫伊麗莎白——“你究竟在那干什么呢？在樓梯風(fēng)口上自言自語嗎？快下來吃早飯�！�
“她也可以來吃飯嗎？”尼娜問道。她的媽媽問“她”是誰，尼娜用手指了指自己剛才對著說話的空氣。
“她當(dāng)然能來了�！彼龐寢屨f。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知道不應(yīng)去對小孩子的私人世界指手畫腳。她牽著尼娜的手，領(lǐng)她走下樓梯，來到鋪著石板的廚房。她光腳踩在廚房冰涼的石板上，那里有張松木餐桌和瑪麗·黛吉用來做雞蛋的爐子，上方則是粉刷過的石灰石拱頂�！斑^來，尼娜，”瑪麗·黛吉對她說，“來吃你的雞蛋蛋�！�
她說“雞蛋”時總是多發(fā)一個音，因為她來自附近的德羅赫達(dá)。那里的人總把雞蛋說成“雞蛋蛋”。她把盛在破舊的藍(lán)色碟形盤子里的黃色炒蛋放在尼娜的旁邊，尼娜仔細(xì)地把雞蛋分成兩份，一份給自己，另一份留給那位看不見的玩伴。在此后的很多年里，瑪麗·黛吉逐漸習(xí)慣了她這種把食物分出一半的浪費做法，習(xí)慣了尼娜在自己盤子的右邊放上一份沒有人吃的飯，習(xí)慣了尼娜和空氣分吃糖果，習(xí)慣了尼娜在房間風(fēng)口的僻靜角落與黑暗對話。因為尼娜是一個如此富有相像力的孩子，她的兩只棕色大眼睛就好像兩潭湖水，看到它的人都會樂于沉溺其中。而且，這座房子太大了，尤其是對尼娜這樣的獨生女。
這座房子位于波尼河口的拐彎處，離人�？诤芙�，附近是個泥沙沖積形成的小三角洲泥灘。有片雜亂的花園一直延伸到河水的支流處，一棵栗樹緊貼河邊。她的爸爸在這棵栗樹最結(jié)實的一根枝丫上綁了兩條繩子，用木頭做了一架小秋千。于是當(dāng)天氣好的時候，尼娜就在這里蕩秋千，從煤黑色的河水上空蕩過，如果她蕩得足夠高，還可以看到遠(yuǎn)處泛著白色浪花的大海。河水的一側(cè)還有一座溫室和一片菜園，圍墻沿著路邊一直延伸到河岸。
雖然她可能并不太清楚新世紀(jì)這個詞的意思，但直覺告訴她，新世紀(jì)的到來使她的爸爸非常高興。她看著爸爸指揮別人把繩子鉚到秋千的木板上，看著繩子是如何被淚珠狀的金屬物整齊地切割，看著螺絲正好釘進(jìn)木板上事先鉆好的洞里，她開始明白，新世紀(jì)代表的是一種精確和工業(yè)化的過程。它進(jìn)行精確的測量，使用金屬工具。所以，這個秋千要比以前的秋千都高級。最后，爸爸把她抱起來，放在這架做好的秋千上，為它敲進(jìn)最后一顆螺絲釘?shù)牡ぁぬ囟鞑紶枏暮竺嫱屏怂�一把，她蕩到了空中。坐在這樣一架新秋千上，看著前面的流水，她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眼前美好的一切卻令人無比憂傷，似乎是一個發(fā)生在很久以前的故事的一部分，而她永遠(yuǎn)不會知曉。
她爸爸年紀(jì)大了，但仍然熱愛新鮮事物，似乎年老反而使他更有適應(yīng)力。她無法想像她會像愛爸爸一樣去愛別人——或許她那個私密時刻的私密朋友除外，但這個朋友是個秘密，所以并不能算數(shù)。而她的爸爸，卻是這個真實世界的一部分，正因如此，她十分愛他，就像他愛所有新鮮事物那樣。
夏末的一天，當(dāng)鮭魚跳出河面的時候，爸爸帶她去建在波尼河口旁的貝類加工廠參觀新的制冰機(jī)，那是她最愛爸爸的時候。爸爸牽著她的手走進(jìn)了河邊散發(fā)著臭味的工廠，一縷縷陽光從旁邊的窗口照射進(jìn)來，所有的海貝加工工人都起立，手碰帽子對他們行禮。他倆走向工廠后部，那里傳出有節(jié)奏的咯吱聲，還有云霧般的陰冷水汽�？┲�聲由兩種聲音組成：一種是引擎帶移動時發(fā)出的聲音，一種是大冰塊掉到木地板上摔得粉碎的聲音，冰冷的蒸汽冒出來，隨之又被光著膀子的工人用冰錘砸碎。當(dāng)爸爸告訴她，這樣可以保證貝類鮮活地運到英格蘭的其他城市時，雖然她并不知道這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她仍被爸爸那洋溢出來的愉悅之情所感染。
說實話，當(dāng)爸爸把她從地獄一般的工廠里領(lǐng)出來時，她十分高興。隨后，爸爸和她一起跪在河邊，看著剛剛?cè)诨�的川流不息的河水，再一次給她講起那個河流誕生的故事，這使她更加高興。他講到這條河流源頭的井水如何將任何膽敢去看自己水中倒影的人的眼睛弄瞎；一個像尼娜一樣有著飄逸長發(fā)的絕色美女是如何來到井邊洗發(fā)；井水如何震驚于她的美貌，于是噴涌而出；女孩如何奔逃；河水又是如何在莫寧頓附近的海灘把她淹沒，將她的眼睛和生命統(tǒng)統(tǒng)奪走。女孩的名字叫波茵，于是這條河被命名為波尼河，用來紀(jì)念它的第一位受難者。
河里長著高高蔓蔓的河草，隨著波浪搖擺。她低頭看著它們，想像到水流底部有一片長長的頭發(fā)，那個擁有絕世美貌的女子也在河底，而河水則永不停歇地沖洗著她那永不枯萎的秀發(fā)。抬頭望去，她可以看到一座藤壺石筑起來的燈塔，屹立在河水的人海處，它叫美人指。更遠(yuǎn)處是一片廢棄的建筑，叫少女塔。父親告訴她，當(dāng)水手們想要進(jìn)入河口時，他們就調(diào)整船的方位，使它和美人指、少女塔在一條直線上。這就是可以劃槳的角度。她雖然不知道“劃槳”的意思，卻覺得這條河流的人口由美人指和少女塔守護(hù)，而源頭又是一位少女的頭發(fā)，毫無疑問，這是一條充滿女性色彩的河流。那些水手把船的角度對好，準(zhǔn)備駛?cè)脒@條河時，還用黑色的漁網(wǎng)從長滿海草的河里打撈出魚扇貝、海扇和蚌等水產(chǎn)品。他們應(yīng)該感謝這位女性的慷慨大度。她猜想，沒準(zhǔn)這位溺死的女孩和自己的秘密伙伴是一個人。但是她仔細(xì)思考之后覺得那是不可能的，因為她的靈魂所穿的衣服款式和現(xiàn)在的年代差不多，而且，她的衣服從來沒有濕過。
陰影慢慢降臨。那是蝙蝠翅膀的陰影，那是正午時無花果樹的陰影，那是清冷月光下岑樹的陰影。而那些只是最大的陰影——夜的陰影中的一部分。我是不存在的，是世間最怪異的事物。是一個謠言，是黑暗中的一道陰影，是一組我自己的記憶。一只野狗叼著我的惠靈頓靴子跑到一片土豆地里，把它埋在了土里，又挖出來，再埋進(jìn)去。
做完那件事之后，喬治就坐在他的小屋里，收聽收音機(jī)轉(zhuǎn)播下午的賽馬比賽。郵差推開房子入口處的大門，鐵門遠(yuǎn)遠(yuǎn)地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音，接著又響起咯吱咯吱的腳步聲。郵差推著自行車沿著彎曲的道路走到油漆地板的郵筒旁，掏出一把草褐色的信，塞了進(jìn)去。云闊天低，映襯著西邊的斜陽。蠣鷸沿著港灣泥灘謹(jǐn)慎地踱步，河沿上結(jié)了薄薄一層冰。草地上的鮮血起了霜，慢慢變白。世界成為一幅山水畫，我不再存在。
喬治從自己惟一的一把椅子——汽車座上面站起來，走出了小屋。大門虛掩，收音機(jī)還開著。他在岑樹和接骨木的灌木叢中穿梭而行，如同鬼魅。他穿著麻線織成的靴子蹬過河，身后的泥垢中留下了大象般的腳印。河水漲到了他的脖子，幾乎把他都洗干凈了。明月當(dāng)空，他在河對岸獨自前行，還從冰冷的岸邊拾起蚌，生吞下肚。他滿腦子都是河口、盎格魯一薩克遜和其他單音節(jié)詞——覆蓋、糞便、肥料和泥土。他趴在潮濕的沙灘上，感覺到鹽水滲透進(jìn)他那件肘部打了補(bǔ)丁的軟呢夾克；他的面前是一條條海蚯蚓鉆起來的泥土堆，一直延伸到波紋狀的海灘邊。海水在月光下慵懶地起伏著。假如可能的話，他就會鉆到面前的沙土里——假如他能夠脫掉自己的大衣，脫掉自己的法蘭絨衫，脫掉自己油膩膩的牛仔褲和用來當(dāng)做腰帶的黃色麻繩，脫掉自己的血肉和連接血肉的軟組織，把自己統(tǒng)統(tǒng)都脫掉，然后像扔掉濕漉漉的皮一樣扔掉——如果可以，他會這樣做的。
他的思維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連貫，但心里卻不斷地浮現(xiàn)出各種詞匯。覆蓋著大地的是肥料和腐爛物，他卻把生命體也投入了其中。他也算參與了事物生存秩序的過程。現(xiàn)在，喬治覺得，身體里面是新生的低語聲。一只蜘蛛從他的指縫間鉆進(jìn)了蟲洞，海鷗驚叫。他起身沿莫寧頓海灘走著，腳踩濕沙的沙沙聲變成了踩在碎貝殼上的嚓嚓聲。扇貝、海扇、貽貝、玉黍螺，每一步落下都在提醒他死亡的必要性，提醒他大地需要這些尸骨。
他的足跡踏遍了莫寧頓、貝蒂鎮(zhèn)、雷鎮(zhèn)的各處海灘，還蹬過齊腰深的南尼河口，向著盤踞在泛著磷火波浪的河流旁邊的黑色建筑物走去。他正走在失去理智的路途上，回到自己被釋放的地方——保吹恩的圣·伊達(dá)精神病院。
到達(dá)醫(yī)院的時候已經(jīng)是早上，他從海灘走來，穿過圓形塔，繞到了背后那座紅磚圍砌的精神病院。裹著一身整齊白衣的護(hù)士也都來了。站在昔日熟識的柵欄窗后，他渾身是鹽水、沙子和塵土，還有里面滲出的血跡。他好像很迷茫，似乎需要一個避難所。漢南醫(yī)生開著一輛黑色福特車經(jīng)過他身邊，問他：“喬治，你這是怎么了？”喬治的回答很簡單：“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