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張輝教授作為浸淫文學(xué)研究領(lǐng)域多年的“專業(yè)讀者”閱讀隨筆首次結(jié)集,別具慧心地探索“為什么讀”“讀什么”與“如何讀”。一組關(guān)于書與人的賦格曲,省察讀書人的德性與命運。 關(guān)乎讀,關(guān)乎書,關(guān)乎人――“如是我聞,如是我讀,如是我想”
假如《紅樓夢》沒有第一回
“此開卷第一回也”,這是《紅樓夢》多數(shù)版本的第一句話。盡管對這段不言已明的開場白是否曹雪芹夫子自道,人們?nèi)杂胁煌捶,但它無疑提示我們格外關(guān)注這部大書的開頭。
如果僅把《紅樓夢》讀成“四大家族”的故事,沒這第一回,或無傷大雅。直接從第二回進入,讓春風(fēng)得意的賈雨村與古董商人冷子興見面,交代賈家的來龍去脈,至少對一般小說而言,已是很不錯的楔子。
但曹雪芹終究是曹雪芹。他給出的《紅》書“根由”,“雖近荒唐”,“細按則深有趣味”。他所講的“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里發(fā)生的一應(yīng)事情,也被置于更遼遠宏闊的時空背景之上。富貴公子與生俱來的通靈寶玉和女媧補天之石聯(lián)系了起來;《石頭記》本身則由一僧一道即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帶出了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而寶、黛之間的所謂“風(fēng)流孽緣”,則與絳珠仙草欲還神瑛侍者之淚大有干系。
有道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如果沒有開篇之中這些將“真事隱去”而又不憚于陳述“假語村言”的部分,試想《紅樓夢》會是怎樣一部書?沒有這個開頭,不僅關(guān)鍵的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會顯得突兀;不僅“悲喜千般同幻泡,古今一夢盡荒唐”的感慨會黯然失色;而且,《紅樓夢》中的那些表面上的婆婆媽媽、瑣瑣屑屑也會與任何二三流作品沒什么不同吧?可以說,正是這言說“好便是了”的第一回,將我們首先置于魯迅所謂“遍被華林”的“悲涼之霧”中;正是這“云山霧海神仙玄幻”的開頭,使我們有了張愛玲般的“歲月山河”之感。
開頭之至關(guān)重要于此可見一斑也。尤其是在《紅樓夢》這樣真正優(yōu)秀的作品中,開頭不但是全篇的有機組成部分,而且能起到確定基調(diào)并營造籠罩性氛圍的作用。至少,如以色列作家奧茲(Amos Oz)用戲謔的方式所說:“幾乎每個故事的開頭都是一根骨頭,用這根骨頭逗引女人的狗,而那條狗又使你接近那個女人”。
只是,這個比喻雖然形象,卻絲毫沒有減少我們欣賞和理解作品開頭的困難。問題很明顯,奧茲列舉的契訶夫小說《帶狗的女人》只是一個特例,而事實是,幾乎沒有一部了不起的作品不是以獨特方式開始的。
于是,我們需要問一問:究竟什么是開頭?正確理解作品的開頭到底意味著什么?
亞里士多德的《詩學(xué)》曾給出過一個簡單而最切近問題本身的定義。他說,所謂“頭”,指“事物不必然上承他事,但自然引起他者發(fā)生者”。而薩義德(Edward Said)則主張進一步區(qū)分“起源”和“開頭”。在他看來,前者是被動的存在;后者則是主動的概念。
站在薩義德角度理解亞里士多德,所謂“不必然上承他事”,并不意味著事情真的沒有原始起點。正相反,之所以無法精確確定那個起點,乃是因為我們生命短暫,我們的認識能力有限,因而世界對我們而言,總是充滿了未知。當我們要了解事物的根本起源時,情況就更是如此。但作為讀者,我們又沒有必要為此而悲觀。因為,就一部作品而言,其開始與終結(jié),盡管變幻莫測,卻都無不是作者從自己的主觀出發(fā),基于自己的判斷,對時間的有意切割和事先設(shè)定,因而也必然與現(xiàn)實生活的偶然和無序形成了鮮明對照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紅樓夢》開篇將賈史王薛的家族故事置于如此恢弘而虛擬的時空之中,可以說乃是一種有意識的安排,一種作者意圖的體現(xiàn)。不承認這一點,而奉所謂后現(xiàn)代或解構(gòu)主義為圭臬;甚至高呼“作者死了”,為毫無根據(jù)的隨意解釋張目,能說這就是所謂“學(xué)術(shù)”甚至精神的自由和解放嗎?而那些將《紅》書與宮闈事務(wù)聯(lián)系起來的探析與索隱者,或許只要重溫一遍原書的開頭,就能更容易承認“小說不是歷史”這個事實,而對作者的虛構(gòu)與想象有最基本的尊重吧?
假如《紅樓夢》沒有第一回,假如曹雪芹沒有如此這般告訴我們進入故事的路徑;假如所有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都不是由作者選擇了自己最為屬意的開始方式,或許,我們也就無須尋找任何解釋作品的規(guī)定性起點。
但,很顯然,任何作品都必須有一個開頭。有一個我們進入作品之世界的入口。而那個入口是作者給定的。她是一個邀請,也是一系列挑戰(zhàn)的淵藪。
恐怕任何讀過《伊利亞特》的人,都會嘆服于荷馬所選擇的開頭。希臘盲詩人要用15693行詩講述十年紛紜復(fù)雜的特洛亞戰(zhàn)爭,但他舉重若輕,僅從中心人物阿基琉斯的憤怒開始;而阿基琉斯憤怒的后果及其憤怒的消解,則成為整部史詩的貫穿性情節(jié)。這刪繁就簡而又猶如神來之筆的開篇,早已成為文學(xué)史上的佳話。
《奧德賽》的開頭,也毫不遜色。整部書一上來只用了10行詩,就把奧德修斯特洛亞戰(zhàn)爭之后10年的漂泊生涯和盤托出。這10行詩是引子,也是大綱。全部二十四卷,正是對我們讀到的最初10行的展開和深入。急躁的讀者,甚至不需要閱讀后續(xù)的部分,就已基本“把握”了“內(nèi)容提要”。如果不是成竹在胸,不是游刃有余如荷馬,有哪一個講故事的人,能夠――或者說敢于――這樣做?反過來說,如果我們無法讀通這最初、最簡明扼要的10行,作為讀者,我們是否也就將無法有效進入荷馬的世界?
當然,如果不是細心而明敏的讀者,我們是不太容易發(fā)現(xiàn)和體味優(yōu)秀作者獨具匠心的開頭的。因為很顯然,并不是所有作者都愿意開門見山,也不是所有作品都應(yīng)該實話實說單刀直入。畢竟不合常規(guī),也許才是文學(xué)的常規(guī)。曲折而特別的開頭,本身就是作品整體的第一次亮相,哪個好作者愿意一上來就丟人現(xiàn)眼,讓人覺得自己捉襟見肘、左支右絀呢?而這當然就增加了閱讀的難度,也需要讀者至少有審慎的德性,甚至有和作者過招的思想和精神準備。
英國人伊格爾頓在《如何閱讀文學(xué)》一書中,曾專門辟出《開頭》一章討論開頭對理解和解釋文學(xué)作品的重要性。他舉了一個福斯特《印度之行》的例子。在他看來,該書開頭幾行話就已不僅確定了福斯特整個敘事的腔調(diào)(tone)――他的反諷與含混之處,而且甚至暗示了馬拉巴山洞與中心故事情節(jié)的聯(lián)系:一個不在場的中心(absent centre)。
這里還有一個奧地利作家穆齊爾的例子,或許對我們?nèi)绾伟盐臻_頭提出了更高要求。他的代表作《沒有個性的人》,第一卷第一部就命名為《一種序言》(Eine Art Einleitung), 這顯然也是在提示我們,“此開卷第一回也”。但,他上來的第一段,是對1913年8月某一天氣象狀況所做的科學(xué)家般的描述;緊接著則是對一起交通事故不厭其詳?shù)爻尸F(xiàn)。我們當然可以說,這是這位與普魯斯特、與喬伊斯齊名的大作家,在將自然存在的合理性與可預(yù)測,同現(xiàn)代世界的非理性、偶然性做有意味的對舉。但或許只有訓(xùn)練有素的細致讀者,在反復(fù)閱讀全書后,才會知道,穆齊爾在第一部第19節(jié)(即該部末節(jié))以一封主人公烏爾里希父親的信,逐段暗示了全書三個大部分的主要情節(jié)線索。
這些例子,毫無疑問告訴我們,理解作品的開頭是難的。但同時我們也因此而有理由說,好的開頭卻也是誘人的,乃是對我們最初的考驗和召喚。
那么,就讓我們從好的開頭開始吧,也許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做個真正合格的讀者,才能在與偉大的書與偉大作者的對話中真正經(jīng)歷智慧的磨礪,并領(lǐng)受靈魂的洗禮。
2014年4月24日于京西學(xué)思堂
(原載《讀書》2014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