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心
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二首(其一)
(唐)韓愈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
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一
天氣微寒,窗外枝條垂下,綠芽輕抽,已是春起時候。此時獨坐,不覺靜默。萬千生機,都來身前。蚯蚓在地,蠢蠢欲出;黃鳥入鳴,斜斜似墜。有時春雨漸發(fā),春雷乍聞,絲毫不覺煩悶,唯覺有無限歡喜。而最美好者,即少游所謂“樓外殘陽紅滿,春入柳條將半”,其間意味,正自使人有煙波江上、迷離不清之感;谢秀便,若有若無,半醒半醉,寒暖交復,非在春季,何能有之耶?
昌黎一生好作奇僻文字。其《與馮宿論文書》曰:
仆為文久,每自測意中以為好,則人必為惡矣。小稱意,人亦小怪之;大稱意,即人必大怪之也。時時應事作俗下文字,下筆令人慚。及示人,則人以為好矣。小慚者亦蒙謂之小好,大慚者即必以為大好矣。
又《答李翊書》自述其為文之道曰:
其觀于人也,笑之則以為喜,譽之則以為憂,以其猶有人之說者存也。
而柳宗元《讀韓愈所著毛穎傳后題》亦曰:
自吾居夷,不與中州人通書。有南來者,時言韓愈為《毛穎傳》,不能舉其辭,而獨大笑以為怪,而吾久不克見。
是非獨時人,即其自身,亦以其文為怪。然今之怪,適為后世之常;而今之常,則往往滅于時間之流也。且怪則怪矣,若能有所樹立,則尤勝于不怪而無以立者。故陶明濬《詩說雜記》曰:
旁門小法,雖非詩之正軌,然作者直抒胸臆,自立面目,亦正有所不得已。孟子曰:“五谷者種之美者也,茍為不熟,不如荑稗。”
以是而觀之,則宋明諸家,如黃山谷、陳后山、永嘉四靈與鐘惺、譚元春之屬,歷來論詩者,雖多有詬病非議,然究其實,亦自有獨立而不可磨滅之處,不當一概抹殺也。
昌黎為文如此,而作詩亦如此。其詩雖于思想、情感上幾無創(chuàng)見,然結(jié)構(gòu)、煉字上,則爍乎可追老杜。其次則是以文為詩,此點尤為宋人所取法。此類詩篇,如《山石》《石鼓》之什,皆為唐人中特立之作也。
然情之所發(fā),有時常有不能自已,亦不待自已者。此時則一切手法,皆棄而不復想及,而只是純?nèi)话l(fā)出,任心寫去。而此等著作,于文學史中,又多為萬古傳誦者,如昌黎之《寄十四郎文》、東坡之《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袁枚之《祭妹文》等!对绱撼蕪埶俊芬黄,亦是如此。
首句“天街小雨潤如酥”,“天街”,御街也,寬而廣也;“小雨”,非大雨也,若大雨,則不暇觀察,亦殊無美感也;“潤如酥”,極入微,極形象,正見其細滑而濕軟也。當初春之時,小雨溶溶,此時打一把傘,漫步大街之上,則亦極美矣。秦少游《浣溪沙》詞有曰“無邊絲雨細如愁”,正自有此情態(tài)。
次句“草色遙看近卻無”,接上句而寫,言雨草交染之景也。雨中草色,只是淺淺淡淡一抹影子,遠觀則有,近看則無,此頗與王維詩“青靄近看無”相類。此句向來為千古佳句,即因其寫出一種朦朧而不能細察之情味,而此種情味,又最是動人心懷,況周頤所謂“煙水迷離之致”也。
三四句“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以對比之法,升而總言之也。三句提振總言,直說一二句所述景,殆是一年中最好之時。末句則轉(zhuǎn)而說三、四月間,煙柳滿目,則無甚可觀,反不如早春之時,若有若無,輕淡可愛矣。誠所謂揚彼之短,益見此之長也。
絕句如小令,律詩如長調(diào),即在絕句、小令,大多直起直落,一下寫畢,不需如律詩、長調(diào)般要鋪陳、敷衍也,是以最見詩家才情。
二
然則昌黎何以能作此等文字?首要即在其有詩心。
吾人之心,往往具實,看花只是花,看雨只是雨,一切所得,唯其本身而已。此花此雨,于其而言,并無情緒及感應上之影響。心思較細膩者,雖亦能有感有發(fā),而畢竟只著落在情志上。而有另一般人,則看花不僅是花,看雨不僅是雨,而似乎與此一世界其他事物,與其自性中某些種子,皆有著默契和共振,而可以通過直覺,通過發(fā)現(xiàn)美感,來時時喚起其最深處之顫動。當此一顫動,升起于心頂時,則“表里俱澄澈”,則“萬象為賓客”,是以其人之生活,乃經(jīng)其所美化后之生活,其人之心,亦是經(jīng)其詩化后之心。此即是詩家之心,推而擴之,亦可說是藝術(shù)家之心。
詩家最要在詩心。一有詩心,則所見所聞,所感所知,無一不可造為詩境,無一不可詠諸篇章。如黃子久曰:
偶遇枯槎頑石,勺水疏林,都能以深情冷眼,求其幽意所在。
又說:
終日只在荒山亂石,叢木深筱中坐,意態(tài)忽忽,人不測其為何。又往泖中通海處看急流轟浪,雖風雨驟至,水怪悲詫而不顧。
《世說新語》言語篇曰:
簡文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
喬治·吉辛《四季隨筆》夏季卷說:
心靈是我們周邊世界的創(chuàng)造者。即使我們站在一起,共同看草地上的一棵樹,也不會是一樣的。你眼中的事物,也不會在我的心中泛起漣漪。
此皆言文藝家流,必以詩心為其觀物、創(chuàng)作之先務(wù),而此物尤須蘊之在茲,不可一時稍離。且因各人詩心之不同,而造成其所看見和理解的世界,都全不一樣。這些事物與獲得,都只屬于你自己,而非涉及他者。
無詩心即無創(chuàng)造。這詩心,雖與人在書本上之學習頗有關(guān)系,而本質(zhì)卻不一樣,甚或還有一些矛盾。與自然之直接接觸,才是陶養(yǎng)詩心最重要之法。喬治·吉辛《四季隨筆》春日卷里說:
每當紫羅蘭讓位于玫瑰時,我總會產(chǎn)生一種恐懼,害怕自己在得到上天的恩賜時沒有充分珍惜。我有好多個小時都埋頭于書中,而本來是可以散步于牧場的。我的收獲是相當?shù)膯幔课覒阎蓱]、缺乏自信地傾聽著,看心里能如何辯護。
又朱熹《出山道中口占》曰:
川原紅綠一時新,暮雨朝晴更可人。
書冊埋頭無了日,不如拋卻去尋春。
陸象山聞朱子此詩,喜曰:“元晦至此,有覺矣?上惨。”雖有他意,而就求詩索理本義,自當以此為尚也。觀朱子此詩,何嘗有道學家氣味,故嘗自言曰:“予少好佳山水異甚。”而韓元吉《武夷精舍序》更曰:
吾友朱元晦居于五夫里,去武夷一舍,而近若其后圃,暇則游焉。與其門生弟子挾書而誦,取古詩三百篇及楚人之辭,哦而歌之,蕭灑嘯詠,留必數(shù)日,蓋山中之樂,悉為元晦之私也,予每愧焉。
然則如何有詩心?
其一,在能對生活涵而超之。此之云“涵而超之”,乃是說人于其生命,非和光同塵,全然置身其間,亦非離群索居,逃于世事不及之處。唯能涵之,故活水得涌來,取之而不竭;唯能超之,故能不為所拘,而以詩化待之。
其二,在能轉(zhuǎn)化苦樂。此接第一點而來,凡生活必有不如意者,然我乃能將此境遇,予以美化,則痛苦之感,漸自轉(zhuǎn)而為愉悅,為堪忍受。此非特為詩家之法門,亦當是吾輩處事之方也。儒佛兩家,于此道極為得力。余嘗讀陶淵明《與子儼等疏》,極愛其中一段:
少學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歡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
夏日天氣蒸熱,人所不堪忍,而淵明乃能于其中尋求樂處,則其生活頓然詩意而具有美感。此即詩家之心也。
其三,在學習之時,須善能引發(fā)。人不可能不受人影響,若無影響,則絕無啟發(fā)。無啟發(fā),則其內(nèi)蘊之天機無以引發(fā)也。謝榛《四溟詩話》曰:
詩有天機,待時而發(fā),觸物而成,雖幽尋苦索,不易得也。如戴石屏“春水渡傍渡,夕陽山外山”,屬對精確,工非一朝,所謂“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
即言詩人對于創(chuàng)作,往往源乎師法自然,而令外物能觸發(fā)我之天機,則有時不自覺而出好句也。
說“真”
四時田園雜興
(宋)范成大
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
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
一
余記少時,常在外家住。其一村之人,皆為同族。村外有河,河邊遍植樹,樹外農(nóng)田甚多。夏秋之季,孩童五六人,相與游泳河中。泳后則偷摘田間作物,如玉米、土豆及蠶豆諸屬,取落葉枯木燃火,燒烤食之。其后讀魯迅《社戲》一篇,言及晚上河邊偷煮羅漢豆事,固知此等事古今皆有也。
范成大《四時田園雜興》,分春日、晚春、夏日、秋日與冬日五組,凡六十篇。范氏晚年隱居家鄉(xiāng)石湖,即以此為號。尤擅詩,與楊誠齋、陸放翁、尤袤合稱南宋“中興四大詩人”;亦擅詞,余頗愛其《霜天曉角·晚晴風歇》一闋。《四時田園雜興》是其詩之代表作,亦是吾國田園詩中之名篇。歷來詩人,寫田園生活者頗多,而真寫農(nóng)家生活者則甚少;縱然寫之,亦只是遠遠看著,安然描來,仿佛彼即是彼,我即是我,兩者約不相關(guān)。只有極少數(shù)詩家,能深入其間,體農(nóng)人之思,味農(nóng)人之事,甚或其本身亦是其間一分子。如陶淵明,如杜甫等。而范氏此組詩,體物極入微,敘事極深細,自是難得。
此詩乃夏日之第七首,起句“晝出耘田夜績麻”,非必分日夜,只是以此來說農(nóng)人勞作之苦也。“耘田”,殆除草也。夏日草盛,若不及時芟除,則稼苗不長也。“績麻”,揀麻也,將以織布也。二句“村莊兒女各當家”,接上句而來,“兒”接“耘田”,“女”接“績麻”。三四句則另起一人物而說矣。言童子雖不知耕作、織布之事,而亦能在桑樹陰下學著種瓜。此節(jié)讀來意趣盎然,令人想起辛棄疾《清平樂·村居》中的句子:“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此真所謂天機清妙者矣。
二
本篇題目乃“說‘真’”,今加以解析矣。向來詩家,皆極重此。曾敏行《獨醒雜志》卷四記載:
汪彥章為豫章幕官。一日,會徐師川于南樓,問師川曰:“作詩法門當如何入?”師川答曰:“即此席間杯柈果蔬,使令以至,目力所及,皆詩也。君但以意翦裁之,馳驟約束,觸類而長,皆當如人意。切不可閉門合目,作鐫空妄實之想也。”彥章頷之。逾月復見師川曰:“自受教后,準此程度,一字亦道不得。”師川喜曰:“君此后當能詩矣。”
可知求真之難也。夫初學詩者,常縱意而寫,但求其能合轍押韻,而不管其辭意符于實際否。近見許多作詩者,或詩意顛倒,不知所云,或雖寫今日之情,今日之事,而詞語中時有“油壁”“帷簾”“銀鉤”之類,殊為可笑。若令如汪彥章般字字從眼前出,語語自胸中來,不作鏤空之想,則倍感艱難,真是“一字亦道不得”也。
欲求詩之“真”,則約有兩端。一則須取物有源。象非意無以生,意非象無以出。故作詩之時,必現(xiàn)在眼前、心上,有一境界;于境界中,又復有許多物象,然后隨之有所揀擇也。讀人之詩,解人之意,亦當如此。據(jù)說王荊公某日閑時翻閱舉子行卷,至某廣東秀才之詩時,中有兩句“明月當空叫,黃犬臥花心”,不覺啞然失笑,遂改為“明月當空照,黃犬臥花蔭”。其后罷相,偶然游至潮州,夜中與一老農(nóng)談,始知“明月”乃當?shù)匾环N鳥兒,而“黃犬”則為當?shù)匾环N蟲子,立時便感愧疚。故取物有源,其象乃真;造境為真,其言乃合。所以詩家者流,必使其有所生活,有所經(jīng)歷,然后方可以“為有源頭活水來”也。
其次則須造語有實。此“實”字,有兩種義。一則必求合于詩境,而不可以任意也。近年時興之古風,頗得世人追捧,每聞諷誦,然若細看詞意,卻是莫名其妙,支離破碎。蓋其運用詞語,都不能合成一完整之詩境也。二則其用語應“不隔”。如王靜安《人間詞話》云:
詞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語花》之“桂華流瓦”,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夢窗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
靜安所說,雖非絕對,而實有一定之理。故王夫之《薑齋詩話》之附錄《夕堂永日緒論外編》曰:
有代字法,詩賦用之。如月曰“望舒”,星曰“玉繩”之類,或以點染生色,其佳者正爾含情。然漢人及李、杜、高、岑猶不屑也。施之景物,已落第二義,況字本活而以死句代之乎?有胸有人者,不應染指。
是亦說用代字者,佳者雖佳,而畢竟不是寫景最上之法,況代字常會形成死句。亞里士多德曾言:“最明晰的風格是由普通語言形成的。”而叔本華亦道:“樸素自然乃天才之最大標志。”故“真”非特為作詩之要,亦實為一切文藝之本矣。
又靜安于《人間詞話·未刊稿》中復曰:
詞人之忠實,不獨對人事宜然,即對一草一木,亦須有忠實之意;否則所謂游詞也。
所謂“游詞”者,即非經(jīng)深入之體察,非能觸及于事物,而只是信手而寫者。此何以應酬之作,每多陳調(diào);歌諛之篇,常為空洞也。以與上所載汪彥章事參看,豈不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