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湯莉和湯妮
　　湯莉和湯妮在咖啡館的角落里坐了下來。
　　如果有個第三者冷靜下來打量這對孿生姐妹的話，會發(fā)現(xiàn)她們還是有很多小小的差異。比如說，雖然兩個人的個子差不多，但湯妮看上去比湯莉要結(jié)實一些；雖然兩個人都穿著紅襯衣，湯莉紅襯衣的領(lǐng)子和衣角飾滿了同色的花邊，而湯妮的紅襯衣樣式就比較簡潔，沒有花邊，也沒有裝飾，是窄窄的小立領(lǐng)；另外，湯妮扎著馬尾巴，而湯莉的頭發(fā)披散著。
　　可現(xiàn)在湯莉和湯妮都沒辦法把對面那個人和自己細細比較。她們面對面坐著，看著自己對面的那個人，感覺上像在看鏡子里的另一個自己。來自四面八方鏡子里的反光讓她們有點暈暈糊糊，對面那個像鏡子里一模一樣的人更讓她們暈暈乎乎，像做夢一樣。
　　湯莉突然把兩只手捂在臉上，眼前的一切太讓她驚奇了，她一向是個會做稀奇古怪的夢的女孩子，可眼前的一切，超過了她從小到大所有的奇異的夢。她真的又要崩潰了，需要安靜一下。
　　過了一會兒，湯莉的手往下移了一點，又移了一點，她露出了一雙充滿疑惑的眼睛，看著對面那個和自己一樣的女孩子。“你說，你是我妹妹？”她可以接受一個人突然冒出來說是她幼兒園的朋友或者是小學的朋友，可很難接受一個人突然冒出來，說是她的妹妹。
　　湯妮肯定地點點頭：“我們是雙胞胎，我叫湯妮�！�
　　湯莉的手又往下移了一點，露出了鼻子：“你說，我們是雙胞胎？”
　　湯妮又肯定地點點頭：“我們的媽媽叫修麗，我們的爸爸叫湯建國。他們結(jié)了婚，就有了我們。后來離了婚，我們就分開了�！�
　　湯莉的手徹底移開了，露出張得很大的嘴巴。爸爸媽媽結(jié)婚離婚的事情她隱隱知道一些，還有一個妹妹的事情她根本不知道。
　　“如果你還不信，我可以給你看我的護照，我們的生日是同一天。”湯妮見她不相信，馬上把身后的背包拉到胸前，開始從里面往外掏東西。
　　湯莉連忙搖搖頭：“不，不用了�！�
　　其實，哪里需要看護照，第一眼看到她，湯莉心里就已經(jīng)明白，如果她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個妹妹的話，那這個人肯定就是她的妹妹。只是湯莉不明白為什么直到今天她才知道真相，她真的一點點思想準備都沒有。這不是一樣什么東西，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妹妹，就這么突然出現(xiàn)了？這種事情常常只有電影里才會有，而電影都是編出來的。電影里的事情居然就發(fā)生在她鼻子底下！
　　“湯妮，湯妮！”湯莉輕輕重復著這兩個字，她在問自己，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會是這樣？
　　“你從來不知道你有個妹妹？爸爸沒有告訴過你？”湯妮覺得很奇怪。
　　湯莉茫然地搖搖頭。從小到大，她只知道她的媽媽去了外國，很遠的地方，不會再回來了。
　　湯妮有點可憐湯莉，她覺得爸爸媽媽和她們像是在玩一場游戲，而湯莉是這四個人中間唯一被蒙上眼睛，不知道真相的那一個。這對她實在有點不公平。
　　湯妮只能從頭說起，她說父母婚姻的破裂，說自己在德國的家，說媽媽的日常嘆息，說她在谷歌里的尋找。她知道得也不是很多，她努力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告訴湯莉。
　　湯莉默默地聽著，眼淚慢慢從臉上流淌下去，一直淌到嘴唇上，有點苦，也有點澀。
　　“媽媽”，是湯莉心里一個長久的痛。媽媽的形象從來沒有存留在湯莉的記憶中，但湯莉有時候能記起一個柔和的，帶點沙啞的，充滿磁性的女人的聲音。這個聲音很遙遠很模糊，但總是若隱若現(xiàn)。
　　在湯莉小小的心中，媽媽是一個神秘美麗而且非常遙遠的女人。
　　湯莉從小是一個廣西保姆帶大的。這個保姆姓馬，湯莉習慣叫她馬馬。當湯莉問她媽媽在哪里的時候，馬馬總是回答，你媽媽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她不會回來了，你不要再想她。
　　湯莉去問過爸爸，爸爸的回答跟馬馬的一模一樣。
　　等她懂事以后她明白，大人們不愿意跟她說這件事情，她于是也不想再追問�？尚牡椎膯柼枀s越來越大。
　　“我們的媽媽，她長什么樣子？” 湯莉盯著對面那雙跟自己一模一樣的眼睛，小心地問。
　　湯莉的身邊有一張媽媽的照片，是黑白的，是湯莉十歲生日的時候爸爸送給她的。照片上的媽媽年輕美麗，黑色的長發(fā)在太陽下像絲綢一樣閃光，美得讓她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有一次路小敏在她那里玩，翻到這張照片，隨口問了句，這是演什么的啊，過氣明星吧。湯莉氣得一個星期沒有理睬路小敏。
　　媽媽是她心里的一個秘密，她不愿意跟任何人分享。
　　湯妮從桌對面走過來，坐到湯莉的身邊。她親昵地摟住湯莉的肩膀，把一張照片放到湯莉面前。
　　這是一張湯妮和媽媽最近的合影，照片上的媽媽美麗高雅，很親愛地摟著湯妮的肩膀，對著鏡頭微微笑著。從側(cè)面照過去的陽光，把她臉上細碎的皺紋襯托得像生動立體的花紋，她已經(jīng)不年輕，但她仍然很美。
　　哦，這就是她的媽媽，她們的媽媽。
　　“那你知不知道，他們什么要離婚呢？”湯莉問妹妹。
　　“我也不知道�！睖�妮很抱歉，很后悔自己當時心太軟，沒有追根究底，“媽媽也沒跟我說清楚�！边@個世界就是這樣，孩子做了錯事要承認錯誤，大人做錯了事情根本就不愿意讓孩子知道。她們只能接受這個事實。
　　“我們的媽媽，她現(xiàn)在是，是一個人生活嗎？”湯莉終于問出了存在心里很久的問題。
　　當然不是。媽媽那么漂亮的女人，怎么會嫁不出去？
　　湯妮告訴姐姐，剛到德國不久的一天下午，媽媽抱著很多書從大學的圖書館出來，最上面的那本書突然滑到了地下。媽媽低頭去撿，手里的那摞書一本接著一本地滑落到地上。
　　這時候大學有名的獨身主義教授剛好路過，就蹲下來幫她撿書。那是冬日的下午，正刮著風，媽媽的頭發(fā)給吹得亂七八糟。
　　在他的幫助下，媽媽重新把書摞到一起，她把被風吹亂的散落到臉上的頭發(fā)撩到一邊，抬起頭向幫助她的人嫣然一笑。
　　那一刻，一道淺淺的陽光突然從密集濃厚的云縫里透出來，柔和明媚地落在媽媽的臉上。
　　教授看得目瞪口呆，以為自己到了天堂。他不僅放棄了獨身的主張，而且還心甘情愿地給三歲的湯妮當上了爸爸。
　　湯妮說得繪聲繪色，就像她當時躲在一邊親眼看到一樣。
　　湯莉覺得自己慢慢地沉下去，沉落到一個大海深處黑暗的世界里。湯妮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投射進深海的星星點點的亮光，她在心里拒絕這個聲音，耳朵卻不由自主地傾聽著。
　　小時候的湯莉一直覺得媽媽只是暫時出了遠門。每天睡覺以前心里有個夢想，她夢想在她睜開眼睛的時候，有一個美麗的女人坐在她的床前，她溫柔地低頭親吻她，溫柔地說，湯莉我的寶貝，媽媽回來了。
　　可這個夢從來沒有實現(xiàn)過。
　　“為什么那時候我歸了爸爸，你歸了媽媽呢，這是怎么決定的呢？”湯莉從黑暗的海洋深處一點一點慢慢浮起。
　　湯妮想告訴她，是因為自己在媽媽猶豫不決的時候大聲哭了，所以媽媽抱了她。她張了張嘴，覺得還是不說為好，她很抱歉，原來當自己還是個貝貝的時候就狡猾得像狐貍，緊要關(guān)頭耍詭計奪走姐姐的母愛。
　　湯妮很心虛，趕緊打岔，她摟住湯莉的肩膀，舉起手機，“來，笑一笑！”她自拍了一個和湯莉肩并肩的合影，然后一邊飛快地按著號碼，一邊說，“我這就發(fā)給媽媽，她會高興得瘋掉！她還不知道我是回來找你們的。”
　　湯妮把照片發(fā)出去，把手機放回桌上。
　　一時間，兩個女孩不再說話，低下頭，全神貫注地看著那小小的諾基亞。真難以想象，那張照片正在從一個通信衛(wèi)星發(fā)送到另一個通信衛(wèi)星，穿越千山萬水，到達世界的另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