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雨》鉤沉大革命漩渦中鄉(xiāng)土社會無從逃避的撕裂與疼痛,真實得有一種天機被泄露的感覺;書落殼等獨特的人物形象,為中國文學長廊增添了新的雕像。 ——王魯湘 史書成謊言者并不鮮見,小說為信史者卻非孤例!赌辍氛鎸嵉孛鑼懥松鲜兰o二十年代的湖南農(nóng)民運動,其殘酷慘烈應為那場席卷華夏的中國鄉(xiāng)村革命的縮影。歷史可以懷念,可以反省,可以論爭,可以褒貶,但絕不可以歪曲和遺忘。 ——王躍文
第一章
桐子樹開花的時候,楊柳鎮(zhèn)下了一場怪雨。
那年的桐子花,開得格外的熱鬧。房前屋后零零碎碎三五株桐子樹,街旁河邊一行一行的桐子樹,山上漫山遍野的桐子樹,遠遠看去,不見了樹枝,不見了葉片,只見白晃晃的一片,全是花。雪白的花瓣不時飄落下來,婦人的頭發(fā)上,牧童的肩膀上,還有牛背上,冷不丁就沾有一朵兩朵三五朵桐子花。人啊,牛啊,狗啊,貓啊,就走在白白的花瓣之間。田野里,山坡上,不時有男子漢扯開嗓子,放聲高唱:
桐子樹開花一片白呀……
然而,一場怪雨,卻使一片白變成了一片黑。
那雨,下得毫無緣由。
那天早晨,太陽還沒出來,天空卻是血淋淋的紅。早起的人們,看到那血紅的天空,便有一種新鮮感,還有一種莫名的興奮感。但只一壺煙的工夫,色澤便開始轉(zhuǎn)淡,漸漸紅色全部消退,天空灰不溜秋,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使人胸口悶悶的,好像喘不過氣來。早飯時分,大朵大朵的黑云越過四方八面的山巔,擠集到楊柳鎮(zhèn)的上空,然后慢慢地下沉,下沉,堆積到各家各戶的屋頂上。忽然,“轟——”的一聲,半空中響了一個大炸雷。炸雷由遠而近,轟隆隆的在屋頂上一遍遍滾過。閃電撕開一道道口子,雨便瓢潑而下。
暴雨,狂風,攪著黑云,將黑夜帶來。山巒、河流、道路、房屋,都隱沒在黑暗中。大街上,幾步遠便看不清人。屋子里,不少人家點上了桐油燈。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啪啪,啪啪啪,暴雨瘋狂地抽打著樹枝,抽打著房屋,抽打著街道,抽打著楊柳人的心。老天爺可能打開了楊柳上空天河的閘門,讓天河的水自由地傾瀉。照這架勢,不用多久,楊柳鎮(zhèn)就會被淹沒。
幸虧只有個多時辰,雨就停了,云也散了,太陽出來了,天空一片湛藍。
人們從屋子里走出來,發(fā)現(xiàn)那白白的桐子花,已經(jīng)消失得一干二凈。桐子樹露出了黧黑的樹干,桐子葉也綠中發(fā)黑。
人們進而發(fā)現(xiàn),那雨根本不是一般的雨,而是一種從未見過的怪雨。那雨中可能含有墨,凡是黑色以外的東西,無論白衣服、紅裙子,還是石灰粉過的墻壁,青石板中的白絲紋,只要沾了雨的,都留下了淡黑的痕跡。
兩潤堂的梅浩然先生,大雨一停,就出了門,張四科跟在后面。還是大雨下得正猛的時候,他就執(zhí)意要上街看看。太太怕他淋雨得病,不準他去,長工吳思齊、張四科則擋住出路。他緊繃著臉往外沖撞,吳思齊伸開雙手攔阻,說他先去看看,有什么事,再回來喊老爺。太太便說,好,思齊你快去。吳思齊戴個大斗笠、背著蓑衣走了。個多時辰了吧,吳思齊一直沒回來,估計問題不會太大。
天上陽光燦爛,地上泥濕路滑。梅浩然穿著藍長袍、青馬褂,趿著一雙油釘鞋,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著。不時遇到行人,或議論,或詢問,白衣服淋黑了,紅紙傘打黑了,雨為什么這么黑呢?梅浩然心里咯噔一跳:墨雨!莫非意象變成了現(xiàn)實?
到了街上,路面寬了,還鋪了青石板,就好走了。梅浩然很快來到中樹坪,走進梅家學校,在里面轉(zhuǎn)了一圈,恰好下課,校長吳有如出來了。
“沒有漏雨吧?”梅浩然關切地問。
“沒有漏雨,也沒有積水。”吳有如回答。
梅浩然點點頭,便往外走,吳有如、張四科跟在后面。
“梅先生,”吳有如遲疑著說,“這雨,好像有點怪。”
“哦?”梅浩然回頭看了吳有如一眼。
吳有如說:“這雨里好像含有墨,我們學校石灰粉的墻壁,淋了雨的,都是黑黑的。”
“哦——”梅浩然說,“淋濕了的緣故吧。曬幾個太陽,干了,就白了。”
“我想也是。”吳有如笑笑。
走到鎮(zhèn)公所門口,梅浩然停住了。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對漢白玉石獅子上,那獅子黑不溜秋的,就像一對在煤堆里打過滾的絲毛狗。梅浩然心里一沉:這雨,還真有些怪了。
正呆著呢,外號叫張麻子的張怡中鎮(zhèn)長戴著斗笠、打著赤腳回來了,后面跟著團防局長廖狗卵,還有一個本名張一書外號書落殼的無業(yè)游民。稍遠一點,桂師公、張希龍、吳思齊等人也正朝鎮(zhèn)公所走來。
“雙江碼頭水淹了。雙江街的水,過了膝蓋,一些商戶損失不少。兩戶人家還倒了房子。”
張麻子望著梅浩然,臉帶歉意,仿佛那些損失是他造成的。
“沒有死人吧?”
“謝天謝地,沒有死人。”
“沒有死人就好。”
張麻子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沒有死人就好。”
梅浩然又說了一句,笑笑,帶頭走進了鎮(zhèn)公所的小會議室,看看,選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張麻子取下斗笠,坐到梅浩然身邊。吳有如、廖狗卵、桂師公、書落殼、張希龍等也進來了,或坐,或站,眼睛都齊刷刷望著梅浩然。他們你一句,我一句,都是有關這場怪雨的。先是說一些現(xiàn)象,什么什么黑了。然后是探究緣由及后果,怎么會下這樣的雨,是什么兆頭,書上有記載嗎?還有人提出,這樣的雨,應該稱黑雨呢,還是應該稱墨雨。老實說,這樣的雨,梅浩然也是頭一次見到,他雖博覽群書,腦海中卻沒有半點印象。來的路上,有人問起,囫圇而過。坐在這里,又是這些人,再那樣恐怕不行了。這時,他想到一個人,便問,你們?nèi)フ疫^水晶閣的云來法師嗎?廖狗卵說,找過,云來法師出去了。梅浩然說,這樣的事,云來法師或許清楚些。廖狗卵說,你總有個看法吧。梅浩然也就笑笑,說,這雨,還是稱墨雨為好。為什么會下這樣的雨呢,我也不知道。至于是什么兆頭,我想是什么都不預兆,因為這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所有這些,據(jù)我所知,書上沒任何記載。梅浩然說完以后,望著他們,似乎書讀少了,有點不好意思。張麻子、廖狗卵等人,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有些不滿意。
正沉默時,一個六十開外的矮小老人背著背籃走了進來。“各位,我送來了一個寶貝呢。”那人放下背籃,笑瞇瞇地打招呼。大家立馬圍了過去,只有梅浩然、張麻子還坐在那里。“啊——”廖狗卵驚叫一聲,轉(zhuǎn)頭對梅浩然、張麻子說,“貓販子送來一個大田螺呢,你倆也來看看吧。”梅浩然、張麻子也就起身,來到廖狗卵身旁。原來,籃子里裝著一個大田螺,螺口有面盆大,螺身怕有兩尺多長。只聽這個大名張毛一,外號叫貓販子的人說,田螺是他在楊柳河里打魚時撈上來的,過了秤,整整一百三十六兩,八斤半呢!
眾人自然嘖嘖稱奇。梅浩然看見那個大田螺,不由眼前一亮,但隨即心頭便掠過一絲陰影。他皺了皺眉頭,說:“我們楊柳河,是條小河,能長出這么大的田螺嗎?”
“你們仔細看,”貓販子又說,“田螺殼上,還刻了字呢。”
眾人一齊低下頭去,確實看見了一些歪歪扭扭的劃痕,像字,又不像字。
張麻子望望梅浩然,笑道:“梅兄,這是不是甲骨文?”
梅浩然搖了搖頭。
吳有如說:“這些劃痕,倒有點像外文。”
書落殼立馬說:“這田螺,只怕是外國的,漂洋過海來到楊柳的哩!”
梅浩然斥責道:“不要亂講。海水是咸的,河水是淡的。海洋生物在淡水里無法生存。”
眾人便都不吱聲了。
“這么大的田螺,如果運到長沙,肯定能賣到一個好價錢。”泰和商號的掌柜、張麻子的三崽張立言打破了沉默,不知他是何時來的。
張麻子橫了張立言一眼。
“賣了,錢就只能給貓販子,不如放到恒祥飯店,一鍋煮了,嘗個新鮮。”廖狗卵抬眼看了看貓販子,“你剛才好像說是送來一個寶貝啊。”他把那個“送”字說得很重。
“是的。我是說送。”貓販子說,“賣了呢,錢就捐給團防局;煮了吃呢,就喊我一聲。”
“要得。”廖狗卵說,“難得貓販子這么大方,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咦,有問題。”桂師公往后退了一步。
“什么問題?”張麻子說,“桂師公,你莫講鬼話哩。”
“十有八九啊——”桂師公說,“這田螺修煉到家,成精了,要到大海去,才降了這么一場雨。你們到上游去打聽,肯定倒了大塘大壩。”
圍在背籃旁的人不由自主地后退幾步,好像那田螺真是什么精怪似的。
不知不覺間,會議室里擠滿了人,大都是鎮(zhèn)公所和團防局的,楊柳劇院的紅春子也來了。張麻子皺了一下眉頭。廖狗卵大聲吆喝道:“看西洋景!走開,走開!”一邊吆喝,一邊往外推人。
梅浩然看看貓販子,笑道:“我建議放生。你看呢?”
“好。”貓販子背起背籃就走。
梅浩然又對桂師公說:“你也去。”
桂師公跟著貓販子走了。
書落殼、紅春子、張立言等人也跟著走了。
呆坐一會兒,梅浩然站起來,對張麻子說:“我到水晶閣去看看。”
張麻子說:“我也去。”
一行人走出鎮(zhèn)公所,穿過中樹坪,來到柳溪橋上。柳溪河里,墨浪翻滾,腥氣襲人。不時有死豬死羊、樹木雜草、小件家具漂流而下。黑色的波浪沖擊著河岸,轉(zhuǎn)彎水緩處,有人在打魚,有人在打撈樹木、家具。水還未退,中樹坪那邊不知何時塌方了,中字樹露出了粗大的根須,樹的一枝懸在河上,最低處快挨著水面了。放生還在那里進行。桂師公面向柳溪,筆直站著,雙手合十,口中肯定還在念著什么。貓販子把田螺遞給桂師公,桂師公雙手接過,在空中舞動一番,然后拋向河中。
“再不退水,”梅浩然皺著眉頭,遲疑著說,“我擔心中字樹會倒。”
“我也擔心。怎么辦呢?”張麻子緊張起來了。
“用繩子拉,先用繩子拉住。”梅浩然說,“退水之后,馬上修堤。”
“好。”張麻子說,“我來安排。你去水晶閣吧。”
梅浩然見張麻子安排得井井有條,便獨自一人去了水晶閣。云來法師不在閣里。已是午飯時節(jié),梅浩然肚子餓了,又與那些和尚尼姑非常熟悉,便坐下來,和他們一起用餐。